元朝的时候,我们那地方荒无人烟,树林茂密,野兽很多,有狼有豹有猞猁,据说还有一窝老虎。明朝的时候,朱元库下令往这里移民,还把一些犯了错误的人橡来。这里人烟渐多,树林被砍伐,土地被开垦,野兽的地盘渐渐缩小。到了清朝初年,我们这地方就成了比较富庶之乡,树林更少了,野兽自然更少。到了清末民初,德国人在这里修建铁路,树木被砍伐净尽,野兽彻底地丧失了藏身之地,只好眼含着热泪,背井离乡,迁移到东北大森林里去了。到了近代,国家忘了控制人口,使这里人满为患,一个个村庄,像雨后的毒蘑菇,拥拥挤挤地冒出来,千里大平原上,全是人的地盘,野兽绝迹,别说狼虎,连野兔子都不大容易看见了。大人吓唬小孩子虽然还说:狼来了!但小孩子并不害怕,狼是什么?什么是狼?大孩子在连环画上也许还看到过,,小孩子脑子里就一一团一 模糊了。在这样的背景下,突然有一匹狼,深更半夜里,进人了我们的村庄。
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吊在杏树的枝杈上。杏树生长在我们的同学许宝家的院子里,树冠庞大,满身疤瘤,是棵老树。我们曾经蹲在树杈上吃过杏子。现在,狼被挂在我们蹲过的树杈上。今年的杏花已经落了,鹅黄色的叶片间,密集地生长着毛茸茸的小杏。
听到狼的消息时,我正在去学校的路上。同学苏维埃从学校的方向迎着我狂奔而来。我拦住他问:
“苏维埃,你跑什么?是不是你的一娘一死了?”
“你一娘一才死了呢!”苏维埃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傻瓜,还到学校去干什么?”
“上学呀,难道今天不上学了?”
“还上什么学呀!”他说,“都到许宝家看狼去了,都去了。”
苏维埃不再跟我废话,朝着许宝家的方向跑去。苏维埃是个很不诚实的孩子,他曾经对我们说:快快快,快去生产队的饲养室里看看吧,那头蒙古母牛生了一个妖怪,有两条尾巴五条腿!我们一窝蜂窜到饲养室,才知道是个骗局。耽误了上课,老师把我们训了一顿。我们对老师重复了苏维埃的谎言,老师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到门外罚站。我们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枯燥的算术,他在门外对着我们扮鬼脸。我追着他的背影喊:
“苏维埃,你又在撒谎!”
“爱信不信!”他不回头,一边喊着,一边朝着许宝家方向跑去。
我还在犹豫不决,就看到一大群人,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跑过来了。人群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村子里的干部。
“你们这是干啥去?”我问。
我们班的体育委员王金美推了我一把,说:“走走走,看狼去!”
她长了两条仙鹤腿,跑得快,跳得高,连男生都不是她的对手。我紧跟着她跑起来。她的步伐很大,她跨一步我要跑两步。她很友好地伸出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我紧挪小腿跟着她蹿,就像骏马尾巴后的一头笨驴。
我和王金美是许宝的好朋友。我们三个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都喜欢看小人书。我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连环画。王金美有一整套的铁道游击队连环画。许宝什么书都没有,但他会刻图章,还会讲一些令人胆寒的鬼怪故事。许宝少年老成,额头上有抬头纹,咳嗽起来活像老头。看热了三国演义,他额头上的皱纹更深,整天说一些老谋深算的话,我们不高兴他这样,就骂他:一妈一的许宝,不许冒充诸葛亮!我和王金美叫他老许,他听了很喜欢。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坐在他家的杏树杈上,或是看那两套看了几百遍的连环画,或是听他讲鬼故事。许宝的爹死了,许宝和他一娘一一起过日子。我们认识许宝的一娘一,许宝的一娘一也认识我们。我们认识许宝家房棰下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认识我们。我们坐在杏树杈上看书人迷时,那两只燕子就蹲在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看着我们。我们还认识经常到许宝家来玩的小炉匠章球。章球脸色靛青,外号古巴人,也有叫他章古巴的。他阅历丰富,闯过关东,有一手锔锅锔盆的好活,据说能把电灯泡从里边锔起来。我们坐在杏树杈上,可以看到他坐在许宝家的炕沿上跟许宝的一娘一说话。
等我们跑到许宝家的土墙外边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后来的人还想挤进去,两扇不坚固的大门吱吱嘎嘎响着,连那个小门楼子也在摇晃。院子里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听不淸楚人们说了些什么。只听到许宝大声喊叫:
“都走吧,都走!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想看就回家等着去吧,没准今天夜里狼就到你家去!”
听到了老朋友的声音,我们兴奋地大喊:
“老许!老许!”
“老许!老许!”
老许不回答我们,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大声地骂人:
“滚滚滚,都滚,把我们家的大门挤破了!”
王金美发挥了她的体育特长,伸手抓住土墙头,一蹿,就上去了。
我也跟着往上蹿,上不去,着急。老王,拉我一把!真笨!还是个男的呢!她伸手把我拽了上去。墙外的人受到我们的启发,跟着跳墙,许宝举着一把竹扫帚,挤到墙跟,对着墙头上的人连戳带骂:
“混蛋!下去!下去!”
除了我们之外,爬上墙头的人都被许宝给戳了下去。
“老许。”
“老许。”
“还老许什么他把我们拉下墙头,说,“你们带了坏头,把我家的墙头草都给毁了!”
“对不起,老许。”
“对不起,老许。”
“别客气了,跟我来吧。”
我们跟着老许,向杏树下挤去。
“闪开,闪开!”老许头前开路,用扫帚把子粗鲁地戳着人们的腰和屁一股,“闪开,闪开!”
我们挤到杏树下,眼睛一亮,见到了这匹神秘的狼。
我们看到它时,它已经被拴住一条后腿倒挂在杏树的杈子上。它的头和我的脸在同一条水平线上,后边的人一拥挤,我的鼻尖就触到狼的额头。我从它的头上,唉到了一股烟熏火燦过的气味。它的身体约有一米多长,全身的毛都是灰突突的。那条被检住的后腿承受着它全身的重量,显得特别细长。它的尾巴与那条没被拴住的后腿委曲地顺在一起往下耷拉着,尾巴根子正好遮住了它的屁一眼,使我们一时也分不清它是公还是母。奇怪的是它的尾巴只_下半截,根儿齐齐的,散着一撮长毛,好像是被人用铁锹铲掉的,或是让人用菜刀剁掉的。这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肚子两边肋条凸现,肚子瘪瘭的,看样子胄里没有一点食儿。当然,它被挂在树上时已经是条死狼,否則我怎么敢与它面对面呢?
后边的人拼命往前挤,像浪潮一样。我的头先是撞到狼的头上,然后和狼的头一起被挤到杏树的老干上。狼头坚硬,宛如钢铁。王金美的脸和狼的肚子貼在一起,弄了她一嘴狼毛。狼正在襯毛,轻轻一捏,便成撖脱落。王金美呸呸地吐着狼毛,大声喊:
“挤什么?挤什么?”
老许推了我一把,说:
“伙计,咱们上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