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下午,侯七从西单地铁站钻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太一陽一。它有点大,有点红,正沿着几座高楼间的缝隙下落。侯七已经好几年没沿长安街走过,每次去单位上班时都是坐地铁在地下穿行,所以他不知道太一陽一磨擦着的那几座高楼的名字。侯七从自行车堆里认出了自己的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很破,敢整天扔在地铁站的自行车几乎没有一辆不破的。车锁也是坏锁,戳了三分钟它才不情愿地开了。取了车,推着走了十几步,然后揪个空子,笨拙地骑上去,正要随着车流穿越长安街回家,就听到从西边传来一阵喧哗。侯七側目西望,猛然看到……
还是先说说侯七上班的情况吧。这一天其实也没正经干活,上午一到办公室,就听到同事们又在谈论日全食与海尔?波普慧星的事。侯七说这日全食与海尔?波普慧星不是去年已经出现过吗?同事们说你真是老糊涂,你一点都不关心天下大事,难道去年出现过的事今年就不能出现了吗?在他们的批评声中,侯七诺诺连声,自己承认糊涂、昏聩、已经基本上被日新月异的社会淘汰。见侯七检讨得真诚,那个穿着一条背带裤、上身特长、双腿特短的姑娘,递给他一块用墨汁涂黑的玻璃,然后对那几个男青年说:“老侯同志基本上还是个好同志,你们不许骂他了!”那几个男青年说:“我们骂他是因为爱他,你说对不对老侯?”侯七连声说对。然后他们就大声地议论起外星人的问题,听得侯七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九点整,小青年们说:“时辰到:h”侯七拿起黑玻璃,跟着进步的青年,沿着曲折的楼梯爬到
楼顶上。原以为会看到辉煌无比的天文奇观,但除了一个无一精一打采的太一陽一和一个更加无一精一打彩的破风筝,别的啥也没看到。不单是侯七,大家都感到很失望。据说那海尔?波普慧星下次露面要二千三百年后,而上溯二千三百年连秦始皇的爷爷都没出生,一时竟感到灰心丧气,本来要写一篇关于观慧星的文章,也就不写了。中午吃了一碗,几个热爱侯七的青年还捏着他的彝子灌了一碗啤酒。下午接着议论日全食与慧星,熬到五点,下班,走一里路,到了地铁站,钻下去,像一匹小耗子,人贵有自知之明,侯七想,其实我哪里能比上一匹小耗子?地铁车厢里,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站着的比坐着的多。到了复兴门,哗啦啦下去许多人,零落落上来几个人,这时坐着的与站着的差不多。侯七抢了一个座,坐了几分钟,车内的广播说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就要到了。终点站说到就到了。侯七跟着人们下车,往前走一百米,坐三分钟电梯,爬五十四级台阶,一抬头侯七就看到了太一陽一。看到它时侯七自然想起了去年它被月亮一温一 存了一会儿的事。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刚才说过了……侯七側目西望,猛然看到:
一个身穿红裙的少一妇 ,骑着一匹油光闪闪的驴,黑驴,小黑驴,旁若无人地闯了红灯,从几乎是首尾相连的汽车缝隙里穿越马路。在骑驴少一妇 的身后,紧跟着一个骑马男子。那男人披挂着银灰色的盔甲,胸前的护心镜闪烁着刺目的白光。他那个浑圆的头盔上竖着一个尖锐的槍头,槍头上高挑着一簇红缨。他的左手推着马缓,右手握着一枝木杆的长矛,矛尖当然也是闪闪发光。他跨下那匹马是匹纯粹的白马,,美丽的白马,雄伟的白马,骄傲的白马,它完美得过了分,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简直就是“白马非马”。它昂着白瓷般的头,昂头必然地就扬起了脖子。这形态让侯七立即就联想到了天鹅。它迈着优雅的小碎步,从容不迫地紧跟着黑驴穿越马路。因为这是下班时间,车像拥挤的羊群,所以车速无法快,车速不快,煞车声就不刺耳,尽管一男一女一马一驴闯了红灯,也没发生车辆追尾现象。而且一向牛气冲天的司机们表现出了极好的修养,没有一个骂人,也没有一个操起刀子杀人,他们甚至连喇叭都没按。他们脚踩着车闸,让马达平缓地运转着。他们摇下了车窗玻璃,探出头,看着正在穿越马路的牲口和人。他们的神色都很平静,有的人还面带微笑。十字路口正中岗台上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呆呆地看着,嘴巴没有说话,手也没做动作。大家就这样很平静很肃穆地看着一驴一马驮着一男一女穿过了马路。
汽车的队伍没乱,自行车的队伍却大乱了。因为大家都歪着头看景,一辆车倒下去,就有几十辆车倒下去。但这天骑自行车的人也表现很好,大家都很克制,很宽容,没人骂一娘一,也没人吵架,当然更没人动刀子。那个漂亮的小瞥察对倒在地上那片自行车挥着手,动作很轻柔,满怀着善意,令侯七感动,心里热乎乎的。大家扶起车,有继续穿越马路的,有掉回头往回走的。往回走的意图十分明显:想去追踪那一男一女一马一驴。侯七犹豫片刻,也调头返回,北京人爱看热闹,侯七也沾染上了这毛病,或者说是爱好。此时那马那驴已经到了鸿宾楼门前,侯七紧蹬车子,飞快地赶上去。车子非常多,骑车人的肩膀几乎碰着肩膀。大家尽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好像变成了一个整体。侯七有幸被挤在最前排,与那匹白马丰满的臀部仅距一米,只要把脚踏子用力一蹬,自行车的前轮肯定要撞到马腿上。那样会发生什么后果侯七不知道,当然侯七的车技保证了绝不会发生这种不幸。侯七无暇去多看左右的骑车人,别人也一样,人们调回头不回家为的就是看马看驴看马上的男人和驴上的女人。当然如果仅有一个骑马的男人,不管那马是多么样的完美无缺,人们、起码是侯七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兴趣。人们、起码是侯七,主要的想看那个骑驴的女子。如果那骑驴的女人很老了或者很丑,人们、起码是侯七,也不会有这样大的兴趣。就在刚才的一转头间,人们、起码是侯七,感到眼前一片红光闪烁,黑暗的心灵深处出现一道耀眼的光明,就像日全食食甚之后的贝利珠。
遗憾的是那女人不回头,她好像并不知道侯七们尾随在她身后,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把侯七们看在眼里。侯七只能看到她的背和她的侧面,只能看到小黑驴的臀和它的侧面。尽管红一墙 外边的玉兰花已经花蕾丰满,个别的花蕾也已经开绽变成了花朵,但天气还是很凉,侯七穿着毛衣毛裤,有的人还穿着羽绒服,但那驴上的女子竟然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红裙。那红裙是用绸子缝成的,绸子是好绸子,朦雎地透着明,人们、起码是侯七很喜欢这朦胧的透明。借着一陽一光,侯七看到了
她的应该是粉红色的皮肤,肩是那种溜溜的肩,腰是那种细细的腰,严格地说也不是水蛇腰,水蛇腰是没骨的,她的腰却挺得很直。她的脖子当然很长,当然不粗。她的后脑袋很圆,头发吗,也很繁茂。头发的颜色基本上是黑的,但中央一撮却是红的,不是纯粹的红,说是金黄也可以。她的耳朵很白,让侯七想起“耳白于面名满天下”的话。她的耳朵垂上有扎过眼的痕迹,但她没戴耳环耳坠什么的。她的左耳后边,有一顆像绿豆那般大小的黑疲,侯七忘了相书上对女人耳后的猪是怎么说的了。她猗的是一匹光腔驴,也就是说那驴背上既没鞍子也没搭上条褥子或是毛毡什么的。骑着这样的光腚驴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当然只有她知道。她的腰里还扎着一条棕色的皮带,是羊皮的还是牛皮的侯七分辨不出,但肯定是条真皮的不是一条人造革的,这—点侯七敢肯定。皮带上,挂着一柄短剑,侯七看不到剑锋,只能看到剑柄和剑鞘。剑柄侯七敢说是象牙的,上边还镶着几颗宝石,侯七不认为这样的一个女人会佩戴一把镶彩玻璃的剑。剑鞘是棕色的,应该也是兽皮的,上边也懷着钻石。她的双腿紧紧地夹着驴腹,如果她给驴佩上鞍鞯,她就不必紧紧地夹驴腹。因为是一匹小黑驴,她又是个高个子女人,所以她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如果她想下驴,会十分方便。她的胳膊也是长的,红袖肥大,露出一双玉腕,腕上套一只碧绿的玉镯子,也许是翡翠镯子。驴不能算胖,但也不能箅瘦,虽然个头小,但走起来很快,驮着一个女人并没让它很吃力。它的速度侯七估计大约在每小时十五公里左右。这在下午六点多钟的长安街上算得上是行云流水。转眼间侯七们就跟随着她到了六部口,正碰上红灯,侯七本能地捏了一下车闸,车晃了晃,险些歪倒。借着这机会,那匹白马驮着骑手,蹿上去几步,硕大的马脑袋,在黑驴的屁一股上方摇摇晃晃。马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驴臀,驴却毫无反应。马上的骑士,身体值硬,活像个木偶。他的头盗是那种带面罩的,有点像节日里使用的大头娃娃面具。无论是从正面还是側面,都看不到他的脸,但能看到他的黑洞般的眼窝和从他的鼻孔里伸出来的那两撮黑毛。夕一陽一照耀着他的盔甲,放射出一种含情脉脉的橘红色,一摊鸟屎从天而降,落在他的头盔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侯七听人说鸟屎落到头上没有好运气,但骑士并不在意,骑自行车尾着他的众多市民也没有在意。
原以为她们会再次闯红灯,但出乎侯七意料的是那女子竟在红灯亮起时勒住了驴缰绳。驴停,马跟着停。马低下头,翻着粉唇,嗅着驴的屁一股。嗔一下,就把头扬起来,屏住呼吸,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幻想。黑驴的尾巴在微微地颤动。驴上的女子回头与马上的男人低声说了一句话。她的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跟外语差不多,也许有人听懂了,反正侯七没有听懂。她的回头让侯七们这些追随者十分兴奋。她的确非常美丽。侯七顾不上去仔细地看她脸上的部件,当然没法子鼻子眼睛地推写,她的美丽像一道灿烂的一陽一光,时罨地说像“一道靓丽的风景”,把人们、起码是把侯七彻底征服了。可惜好景不长,她说完那句话,就把头扭了回去。骑车人左顾右盼,你看看侯七,侯七看看你,好像都想说点什么,但谁也没说出什么。其实大家的意思大家都很淸楚,大家都想感叹一声,为了她的美丽。侯七们在长安大道上发现了她和她的随从,心里边惊讶不已,但人家却十分坦然,人家根本就没把侯七们放在眼里。这时候,站在安全岛上的那个瞀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侯七们这边。他指的肯定是骑史较马的人,可见瞀察也认为这两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站在安全岛下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小跑步过来,一辆桑塔纳轿车险些撞了他的腰。他顾不上收拾喿塔纳,直对着侯七们跑来。当他跑到黑驴面前,举手敬礼时,黄灯跳了一下,绿灯随即亮了。那女子一驴当先,驴后是马,马后是自行车,像一股汹涌的潮水,冲过了斑马线。那位瞀察大声臧叫着,身体宛如一个陀螺,滴溜溜地旋转着,那样子的确有点儿狼狈。
侯七们跟随着驴和马继续前行,听到身后那个瞀察大声喊叫着,但没人回头看他。人多力量大,法不责众,自行车多了就敢闯红灯,就敢欺负汽车,甚至就敢不怕瞀察。何况侯七们前头有驴有马,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无论如何也整不到侯七们头上。又往前骑了一段,大家感到有些无聊。有人一大声问:
“伙计,你们是干什么的?”
没人回答问话,骑驴女人和骑马男人若无其事地往前走,驴蹄和马蹄,踏得地面脆响,蹄铁闪烁,耀眼明亮。驴和马都走得潇洒,迈着小碎步,流畅似水,宛如舞台上的青衣花旦。
“喂,哥们姐们,你们是马戏一团一 里的吧?”
问话消散在暮色和空气里,问话的人便低声说了一句粗话,还啐了一口唾沫。侯七猛蹬了几下脚踏子,想冲到前面去看看那个女子的脸。侯七的自行车往前一蹿,那个骑马的男人,好像是有意的、也好像是无意的将手中的长矛横了过来,矛杆子拦在侯七的前胸,好像拦住了一匹马。侯七嗔到了矛杆发出的香气,像白植木的香气,也有点像芒果的香气。旁边的人也想往前挤,是不是想看骑驴女子的脸侯七不知道,但同样遭到了骑马男子有意或无意的拦挡。看样子他是骑驴女子的保护者。侯七用力往前冲,人们都往前冲,终于把他的矛杆冲歪了。矛杆刚歪那一刻,他拔出了悬挂在腰间的长剑。剑光闪闪,恰似蓝色的冰凌。侯七本能地伏下身子,感到一阵凉风从头顶上掠过去。紧接着一个剑花在空中一晃,长剑就劈向了另一边。侯七看到一个人的头发被削去,好像一顶黑帽子在空中飞起,然后就散开,乱发落在了侯七们肩上,也落在了地上。侯七们这才领略到了骑马男人的厉害,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剑看似很钝,剑刃上生满绿锈,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利器。既然能削发好似风吹帽,必然地也能砍头好似砍烂泥。侯七们领教了骑马人的厉害,都变成好乖乖,慢慢地稳住车,跟随在他马后,不敢逾越。身后一阵摩托响,有人说:
“瞽察来了!”
果然是瞽察来了。而且就是刚才那个受了委屈的瞀察。他紧貼着把人行道和汽车道分开的那道铁栏杆,追了上来。他身边的轿车都乖乖地给他让路。骑马的人把马往前一催,马就貼近了铁栏杆。摩托与马平行时,瞀察側过头,大声喊叫着:
“站住!听到了没有?我让你们站住!”
骑马人仿佛石头,对蒈察的喊叫不做任何反应。看那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不像在装糊涂。瞽察左手扶着车把,伸出右手,摘下腰间的瞀棍,敲了一下骑马人的头盔。头盗发出空洞的声音,好像里边什么都没有。但就在这时,他狼狈地挂在了道路隔栏上,头上的大盖帽也掉了。倒地的摩托磨擦着地面蹿到了路中央,制造出一起相当严重的一交一 通事故。几十辆汽车铿铿销裕地撞在了一起,幸好没有死人,但碰得额头流血的人有好几个。没人管这起一交一 通事故,也没人去扶起那位分明伤得不轻的警察。大道上一片鸣笛声,东去的车辆被出事故的车拦住,好像水闸拦住了河水。
侯七们跟随着驴马,大大方方地穿过了府右街路口。红一墙 外边的玉兰花放出的幽雅香气穿越马路属过来。尽管这香气被汽车尾气污染得够呛,但还是让嗅细胞兴奋。侯七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喷嚏,车子扭了几扭,险些歪倒。那匹白马也打了一个喷?。白马上的骑手也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那头黑驴也打了一个喷嚏。这时,一个令人心痒难挨的期待产生了:人们、起码是侯七,期待着騎驴美人的喷嚏。如果她打个喷嚏,那就说明她也是凡胎俗骨,是与侯七们一样由父一精一母血结合而成;如果她不打喷嚏,那她的来路就值得怀疑。侯七也弄不清楚她打了喷嚏之后,自己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子。侯七希望美人是凡人,但真要看到美人像自己一样打嗝噫气又会感到失望。所以曹雪芹只写林黛玉吐血而不写林黛玉吐痰。她没打喷嚏,让侯七的期待落了空。她用大腿夹了夹驴腹,黑驴便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过了新华门,感觉到大街突然宽广了许多,好像到了大一江一 大河的入海口。因为后边刚出了车祸,东上的这半边道路,没有车辆,显得空空荡荡,让人的心像一口深井般没有着落。侯七回头看看,几百辆自行车紧紧跟随,当然不是思随着侯七,当然是銀陳着驴上美人和马上怪客。驴上美人突然叫了一声,好似春天的黄鹂鸟。侯七吃了一惊,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但马上侯七就弄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叫。她纵驴往路边跑去。路边是一堵离大宽厚的黑砖墙,与路对面的红一墙 恰成对照。黑墙上悬挂着一盆盆的花朵,表现出很欧洲的艺术情调。花朵有红的,有黄的,还有白的和蓝的,没有绿的,但叶子和藤蔓是绿的。她纵驴到了墙边,在一盆蓝花前停住。她先是伸出纤纤玉指,去抚摸花朵上的茸毛;那些花朵便像蝴蝶一样颤动着,蓝色的花瓣变成了蓝色的翅膀。然后她就把头抻过去。她的头微往后仰,鼻子触在花一心里。侯七油然想起鼻子是男性的象征,而花一心是女性的象征……侯七对自己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制止了这种迹近流饭的联想。她在嗅花,或者说是在与花朵一交一 流。她在驴背上侧着身体,更显出胳膊与脖子的长度。她在蓝花面前定住,好像鼻子被沾住无法挣脱。侯七心里有一些烦,但也未必就是真烦。其实侯七就是想看到一点稀奇古怪的事,有的人也许还想看到她的身体。这时,一个碧绿的东西从天而降。
从天而降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头上,弹跳了一下,落在了她的肩上;又弹跳了一下,落到了黑驴的臀上;又弹跳了一下,落在了地上;又弹跳了一下,便静止不动了。这时,侯七才看清楚,从天而降的是一个很德国的啤酒瓶子。美人吃了一惊,驴也吃了一惊。美人仰起脸来,仿佛要寻找天上的飞鸟。这一下侯七大饱了眼福。跟了这么远,终于比较长久地看到了美人的脸。美人的五官其实难以描写,重要的是她的五官搭配在一起所产生的整体效果。效果很好,可以说是古典,也可以说是现代;可以说是东方,也可以说是西方。蒙娜丽莎是她奶奶,戴安娜王妃是她姨;宋美龄是她姥姥,巩俐是她姐姐。谁是她的一娘一谁是她的爹侯七就不好说了。接下来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是:谁是她的丈夫或谁将成为她的丈夫?谁是她的情人 或谁将成为她的情人 ?但侯七心里清楚,即使她跑到侯七的面前,对侯七说:愿做你的妻子或者做你的情人 ,侯七肯定要撒腿逃跑。在这样的女人面前,只要有一点自尊心的男人,都会变成无能之辈。真正的美人只能供着看,不能搂着玩。所以这世界上真正的美人总是被地痞流一氓 丑八怪消受,就像俗话说的一样:好汉无好妻,癩汉娶花枝。鲜花插在牛粪上。鲜花基本上都插在了牛粪上。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侯七信。
侯七在一胡一 思乱想,很多人却在谴责那个不讲社会公德、乱扔酒瓶子的人。有一个人义愤填膺地说:
“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手指剁掉!”
“你太一温一 柔了!”另一个人说,“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剁成肉酱!”
“你还是太一温一 柔,”又有一个人说,“如果我当了皇帝,一定要下道圣旨,把乱扔啤酒瓶子的人,做成一只啤酒瓶子!”
“对极了,乱世就应该用重典,"一个很有学问的人说,“现在,对坏人,实在是太一温一 柔了,要不怎么会出这么多的贪一官污吏?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假冒伪劣?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地痞流一氓 ?怎么会出这么多的卑鄙小人?就是应该杀杀杀!杀尽不平方太平,该出手时就出手!”一个成熟的人说:“你们这是叫花子咬牙发穷恨,说这些,屁用也不管,关键的是,真要让你们当了官,你们腐敗得比火箭都要快!”“没劲没劲!”一个人说,“说些这个真是没劲!”
大家都感到没劲极了。面对着绝世美人,你们还说这些俗不可耐的话,真是煞尽了风景。当然侯七理解你们,如果这个啤酒瓶子砸在一个捡垃圾的老婆子头上,你们都会视而不见,甚至还会有人认为砸得好呢!
不知不觉中,人们竟然把驴上美人和马上男人围住了。人们把她们围在了黑墙边上,挡住了她们的出路。黑驴和白马显然有些惊慌,黑驴摇着大耳,白马喷着响鼻。美人掐了一朵蓝花,叼在嘴里,显出一种潇洒之美,好像一个女侠,或者像个女匪。她的眼睛对着侯七们。她让侯七们都感到她的眼睛脉脉含情,对自己情有独钟,美丽的女人一大多都有这种本事。马上的男人不动声色,但从他那柄横在胸前的长剑上,侯七们知道他处在严阵以待的状态。有这样一个男人和这样一柄利剑,无论什么样的包一皮围圈也等同纸糊的障壁。只要他把剑抡圆,侯七们的头颅就会落在地上,长安大道的这一段,就会变成老百姓的西瓜地。但嘴里叼着一朵鲜花的女人实在是太迷人了,侯七们这些已经在圈子里的人本不想再往前挤,但外边的人却拼命往前挤。这就把侯七们这些最里边的人弄到了最幸福也最危险的地步。幸福当然是来自驴上的美人。侯七的头距她的头只有一米,现在侯七可以看清楚她脸上的毛孔,如果她的脸上有毛孔的话。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毛孔。她的脸光滑得只能用光滑来形容。她的脸娇嫩得只能用娇嫩来形容。最让侯七心醉神迷的是她的气味。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赤子的气味,与那朵蓝花的气味混合起来,便成了大爱的催化剂。不仅仅是爱美人,还爱这地上的一切。
这时候,从人民大会堂西侧那条一胡一 同里,突出来两辆摩托和一辆警车。摩托前头开路,警车鸣着蒈笛,从宽阔的人行道上逆行而来。侯七心里有点发慌,很想抽身而走,但侯七被身后许多的自行车阻挡住了,只能等待结果。侯七发现外圈的人还在往里挤,瞀察的到来并没有让他们害怕。也许他们害怕了才往里挤,挤到里圈总比在外边安全。这样子最里边这些人便不由自主地更接近了驴马与骑手。侯七们的身体都脱离了自行车。侯七的一只脚踩在车子的辐条上。侯七听到了辐条崩断的声音。侯七为这辆任劳任怨地驮了自己十几年的自行车难过。侯七甚至开始后悔跟着人群来看热闹。侯七忘了初来北京时父母的教导,父母谆谆教导侯七不要看热闹,一定要躲着热闹走。怛事已如此,千金难买后悔药,只能想法子保护自己。侯七听到身边的人发出哀鸣,有一个人一大叫:“天哪!我的腿……”
警察在外边严厉地说:
“闪开!闪开!”
没有人听警察的话,这是不可思议的。
就在侯七的鼻子差一点儿要碰到骑驴美人脸上时,白马上的骑士把长矛举了起来。他将长矛往人群里横着扫了几扫,就扫出了一条通道。侯七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样的躺在了别人的身体上。在侯七的屁一股下,是一个男人的坚硬的头颅。侯七并不想坐在他人的头颅之上,但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侯七屁一股上咬了一口,痛得侯七大叫了一声。侯七弹跳起来,看到那个咬侯七的头呲牙咧嘴,嘴里满是鲜血。侯七伸手摸摸屁一股,摸了一手血。侯七想真是倒霉透顶。但那个咬侯七的人更倒霉,侯七的屁一股刚弹起,就有一个更大的屁一股墩了上去。侯七看不到那张沾血的嘴了,心里却清楚,这个人的头不破也要扁了,这个人的牙不全部掉光也要掉一半。
一个一胡一 茬子发青的瞀察虎虎地走了进来。他说:
“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
侯七们哑口无言,不是不想回答,是不知怎样回答。
警察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两个怪客。他的脸上红光闪闪,侯七明知这是被夕一陽一映照的结果,但却硬把他想成是因为害羞红了脸庞。
白马骑士面对着瞥察,似乎毫无反应。他将那杆长矛往瞽察前胸一扫,警察便仰到了侯七的身上。侯七感到警察的骨头像钢铁一样,硬,还有棱角。侯七的肋骨痛疼难挨。另外几个聱察也想往前靠,但都被马上人的长矛拨到一边去了。就这样,他一马当先,美人骑驴随后,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他和她沿着宽广平坦的大道继续前行。
一阵很大的混乱过后,侯七们各人推着自己的车,散开在人行道上。侯七的车子后轮变形,只能推着走,不能骑着行了。还有几个人躺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似的。警察上去,很一温一 柔地将他们扶起来。那个有一胡一 子的警察说:、
“都散了吧,天黑了不回家,难道你们的家人不挂念你们?”有十几个人听了警察的话,推着车子往西去了。大多数的人却站在原地,望着前方的马驴和骑马驴的人。警察又说:
“还有什么心事?你们没看过马和驴?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的!”又有几十个人往西去了。
瞥察也上了摩托与警车。那个年长的瞀察把头从车窗里探出,大声说:
“散了吧散了吧,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在这里瞎起哄!”又有几十个人推车走了。
警察也开车走了。
剩下几十个人还站在这里。大家相互看看,突然都笑了。侯七也跟着笑了。一个剃着光头的中年人说:
“我今天不回家了,非要跟着她,看个究竟。”
他跨上自行车,追着马驴去了。他的车链条磨擦着链盒,发出嚓嚓的响声。
侯七到底是个好奇的人,也许还是个好色的人,他不顾自行车负了重伤,硬是骑上去,嚓嚓啦啦,摇摇晃晃,去追随驴上美人。
侯七们在天一安一门 前面追上了驴马。如果不是国旗护卫队举行降旗仪式,侯七们不可能这样快就追上。国旗护卫队的士兵们一个个神色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侯七看到驴上美人身体挺直,恰似一尊玉雕;马上骑士手举长矛,分明是用古老的姿势,向国旗护卫队致敬。
队伍过去了,天一安一门 前暮色苍茫。广场上的华灯通了电,渐淅地放出光明。侯七们跟随着驴马从天一安一门 前走过,马上騎士在行进中又把黑驴让到头前。他横矛在后,担任护卫。一切都没变化,过了南池子大街还没变化,过了王府井大街依然没变化,到了东单路口还是没变化……到了国贸大厘时,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只有十几人了。这时已是真正的夜晚,大道两边华灯齐放,路两边的高大建筑物里灯火辉煌,大街上的车辆,成了一条电光的河流。侯七们跟随着驴马行进在
树木的斑驳暗影里,路边烤羊肉串的小贩对着他们大声喊叫:“羊肉串!羊肉串!”
当驴马后边只剩下侯七一个人时,白马停住脚步,黑驴也停住了脚步。侯七的心一阵狂跳,期待巳久的结局也许就要出现了,让他怎能不心跳!
白马想起尾巴,拉出了十几个粪蛋子。
黑驴想起尾巴,拉出了十几个粪蛋子。
然后马和驴像电一样往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