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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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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麦场边缘,像苦行僧一样忍受着一陽一光的惩罚,类似的情景使我忆起二十年前,老师因我下河洗澡把我晒在炎一陽一下忏悔,我被晒晕了。为这事,父亲端着一柄粪杈把我的满脸粉刺的老师赶得跳墙逃命。父亲是爱我的。父亲为使我上学把一根锄把子攥细了,就是就是,父亲是爱我的,即便是打我,也是伟大父爱的一种折射,但是,我不能因为父亲爱我就投降。还有一种,还有一种超过父爱超过母爱的力量,不是爱情,不是忧伤,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在左右着我的感情,它缺乏理智,从不考虑前因后果,它的本身就是目的,它不需要解释,它就是我的独立。固然你们为了爱我而干涉我的独立,但我还是要恨这种干涉。固然你们在辛勤劳动,你们的辛勤劳动创造着人类的历史,但我还是要憎恨。在父亲们丰碑般的贡献面前,儿子们显得渺小,但岁月频仍,人世如河浪推拥。我向前走着,靠近了父亲,我说:爹,您别难过。

父亲按一下地,站起来,把草帽扣到头上,僵硬地走几步,弯腰拾起一杆杈,翻挑着场上的麦穗。褐色的父亲,用长长的淡黄色木杈把金色麦穗挑起来———晒脱了壳的少量麦粒从杈缝里轻快地掉在因挑走麦穗而暴露出来的灰绿色的场面上———又抖抖地放下去。场面平整光滑,麦粒在上面蹦跳。父亲一杈杈翻着,原来在下边的,现在请上边来;原来在上边的,现在请下边去。满场散着炒面香,麦穗干透,是打场的时候了。我走到父亲身边,去夺他手里的木杈,父亲紧紧地攥住杈杆,我抬起眼看他的脸,碰到他眼里的陌生的冷淡神情,这神情一下子把我推出去,我松开了手。父亲说:孩子,还是把他生下来吧,啊?把他生下来吧,你想想,一个孙女,一个孙子,都活蹦乱跳,在我和你一娘一身边,像小狗小猫,跑着跳着叫着,该有多好……

父亲画出来的幸福图感动了我。父亲继续说:谁跟谁结夫妻是天定的,你也不能怨爹一娘一。父亲的话似乎不应停住,但停住了,他低着头翻晒麦穗。我一侧身,看到她从场北边走过来了。她高大丰硕,一摇一晃地走,一边走路一边咬着一根水淋淋的大黄瓜。走到我面前,她把黄瓜赶紧咽下去,唇边沾着两颗白色的黄瓜籽,她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嘴,急促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她说:正好,帮我们打场。我说:别打场了,走吧,去公社卫生院做手术。她说:做什么手术?我无病无灾的!我说:流产手术。

我的话一出口她的脸就白了,呆呆地立着,有半分钟,垂着两只通红的大手。我说:还愣着干什么?回家去收拾收拾,快走。她大声抽泣着,血液渐渐又上了脸,湿漉漉的眼睛里喷吐着愤怒的火苗,我看着她的高大的身躯,心里不由生出怕来。她腮上的肉一鼓一鼓的,我知道她发了怒。她说:你听谁说我怀了孕?我说:你别管。她双手捂着脸,发出一阵哽咽之一声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哭泣充满了浓厚的舞台气。她是善于装哭的。记得那一夜 ,我坐在炕下吸烟,直吸得烛泪满窗台。她哭了,我看她一眼,,眼里干巴巴的。我不看她,她还哭。我又看她一眼,眼上黏乎乎的,我认为那是唾沫。有一次我拉肚子住医院,她去看我,隔着窗玻璃,我看到她往脸上抹唾沫……她的哭泣声变成咕咕噜噜的低语,低语又变成清晰的詈骂:老不死的,闲得嘴痒痒,让儿子断了后你就舒坦了……走遍天下也找不到这样的爹……

父亲高举着的双臂僵在空中,片刻,又猝然落下,像中弹的鸟翅,连同木杈,连同麦穗。在短暂的瞬间,我看到父亲的脸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初如一张白纸在火苗中燃烧着,卷曲着,飒飒作响,后来轻抖,定型:静止,似怒非怒,似哀非哀。半岛地区初夏的灿烂一陽一光照亮了父亲那灰烬般的脸。我胸膛中都是心跳,全身肌肉紧缩,我叫:你胡说什么!她昂起头,双目灼灼地一逼一视着我:天生的事儿,明摆着的事儿,全中国没人知道我怀了孕,只有他和一娘一知道,一娘一不在这儿,就他在这儿,不是他告诉了你还能是谁告诉了你?我说:爹打了我两巴掌,你看我的脸。她说:你们是演苦肉计给我看。我说: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欺负我的爹一娘一,我就和你算总账,你不要以为我怕你。

父亲的眼泪一下子挂满了腮,他的嘴唇哆嗦着,把一张脸都带活了。他又举起木杈翻场,麦穗麦粒在杈下场上愉快地跳动着。

我说:走,别磨蹭,赶快流掉,拖一天难一天。

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眼里的水而不是用口里的水把脸濡湿了。她眼里流出来的泪水浅薄透明,仿佛没有重量,这张红色大脸上挂着的泪水就像马头上生出的角一样令我难以接受。

她的哭声放大,泪水密集起来,颜色变深,质量变大,沉甸甸像稠而透明的胶水。我的眼睛火辣辣地发烫。我恨她对我的欺骗,我暗自庆幸及时得到了她怀孕的消息:这不能怨我,我让你服药,你说你戴着环。你自己找的,别怨我。

俺也没怨你。她不哭了,大步走到场边,把一根棕色的粗绳子背上肩———绳子后连接着一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青石碌碡———好言好语地问父亲:爹,能压了吧?父亲的脸上慌慌张张跑出笑容来,父亲笑着说:艳艳她一娘一,你放下吧,我来拉。她说:我年轻,我来拉,您干了一晌午头,去树一陰一里歇歇吧。父亲感动了,说不出话,更紧张地挥杈翻场,一串串的麦穗,小金鱼般跳跃着。她拉着碌碡绕场旋转,长腿大臂,麦场显得小。我有口难说话。这时,从场北边那条小路上,母亲走过来了。母亲牵着一条小公牛。小公牛后跟着我四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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