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小脚女人,一步步走得艰难。她老远就看见我了,想走快一点,但牛走不动了。父亲停住杈对我说:前天来了劁牛的,要钱少,手艺好,就劁了。
怎么选这么个忙时候劁牛?我问。
艳艳她一娘一要劁,父亲说,这个人手艺好,要钱少。
牛劁了后,必须不停地遛,严防倒卧,但动过手术的牛,又千方百计地想趴下,因此,遛牛是艰苦的劳动,白天连着黑夜,黑夜连着白天,一娘一和牛,都遛成木头了。我迎着一娘一走去,我看到一娘一兴奋的枯脸,一阵热风把她灰白的乱发吹动,吹得更乱。女儿在一娘一的身后,提着一个绿色的长方形小收音机,畏畏缩缩地看着我。
母亲说:艳艳,叫爸爸呀。
我说:一娘一……
母亲说:你回来了?有什么事?
我说:没事。
母亲的眼泪流出眼眶。
女儿躲在一娘一的背后,偷偷地看着我。我看着她那两只酷肖我的眼睛,弯腰把她抱起来。她很胖,沉甸甸地坠手;可是去年的衣服吧,裤头和汗衫之间有一段空白,露出了积满灰垢的肚脐眼。我说:艳艳,我是谁?她轻轻地说:你是爸爸。我说:你怕我?她说:爸爸。
我答应了一声。
2我抓住她的袖子,拉她上河堤,又拉她下河堤。干河里的沙土冒出灰白的热气。她往后仰着身体,下巴翘起,口里吐着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我们走得粘涩,如毡上拖毛,洞里拔蛇。河里没有路,泛碱的松软沙土嗞嗞响着,烫着我们的脚面。烦乱的蝉鸣在两面河堤的柳树上一交一 叉着响起,一道蝉鸣一道丝线,飞窜着编成一面大网,罩住了枯河道。我抬头看见天上布满了鱼鳞状碎云。正午时分,满天都是强光,不知太一陽一在哪里,蝉鸣声挡住了河堤对面母亲的低泣、父亲的叹息和女儿手提小收音机的叫声,空中一声爆响压住蝉鸣,空中的响爆得蝉鸣像爆竹的碎片,爆竹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在半空中浮游。空军基地的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我拽着妻子往河堤上走时,女儿睁大了眼,惊吓得不敢哭。我惶恐得不敢看她。我拉着妻子横过枯河,方向由北向南,目标公社卫生院,距离二千米。脚下的沙土干涩地响着,令人牙碜,妻子不情愿地跟着我走,我气喘吁吁地回过头,手仍然紧抓住她的袖管。你走不走啦?我一陰一沉沉地说。她不作声,迷惘地看着我。
六年前,她牵着我的袖管———像我今天牵着她一样———去公社登记。那天上午一陽一光明媚,美好的天气犹如孔雀开屏,那时候河里还有些潺潺的流水。我为了拖延时间,提议去走七里外的九孔桥,她说去你的吧,你今天听我的。她脱了鞋,,挽起裤腿,高高地露出湿沙色的小腿和干沙色的大腿,说,我背你过河。她把鞋一下子塞到我怀里,鞋旮旯子里一股淤泥味扑进我的鼻孔。我说,我上桥走。她说,你走屁!四下无人,她在我面前蹲下,反胳膊搂住我的腿弯,我抱着她的鞋,趴在她的背上。她稀哩呼隆下了河,腿趟得水声一片,我不敢低头,平眼前望,见河滩地里麦苗青青,笨重的斑鸠从河边飞起,在麦垅上落下,划出一道麻麻斑斑的抛物线。她用两只大手抓住我的大腿,我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到她的手掌上。她那时已经二十八岁,虽没结婚但身体已经发胖。她的呼吸沉重,宽阔的背上散发着热烘烘的大葱气味,我在一温一 暖的一陽一光下,在她体一温一 的圈子里,瑟瑟地抖颤。她把我背过河,放下我,推我一把,拍我一掌,说:你别想跑。我迷迷糊糊地说:往哪里跑?她说:往哪里你也跑不了。她从我手里夺过鞋,提着,赤脚踩着干净的路,一步一个清晰的脚印。几十步,脚印淡了,肥肥的脚背上,蒙着一层黄尘土,两个明亮的大脚趾甲,像两只警觉的眼睛。你看什么?她脸上露出强悍的笑,催我快走。我恍然如赴刑场,把腰板挺得笔直,恰似一支箭杆。公社民政助理员是一个极漂亮的麻子,见人先笑。他哗哗地翻动着蓝皮户籍簿,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抄到白纸上。她放下一条裤腿。盖住了一条腿。又翻到了一个,用笔杆点点;她盖住了另一条腿。民政助理员打量着我们,她拍拍鞋子,穿到脚上。他问了几句话,全是她对答,声音大得像吵架。麻子写好了一张纸,说:按指印。她蘸了一个鲜红的手指头,狠狠地按在麻子指点的地方。我双手插进裤袋里,磕磕绊绊往后退,向着门口的方向,你还想跑?她一把抓住我,喊:回来。麻子惊愕地看着我们,五官一定,接着挤鼻弄眼地邪笑:当心,小伙子,当心挨打!我说:不按。麻子说:按吧,不按不合法。她拉着我的胳膊用力一顿,我就站在了桌子边。她有两条乌黑的眉毛,嘴唇上汗毛很重;她胸脯丰满,衣服上印着金黄色的葵花。她说:我等你快二十年啦,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凭什么不按?麻子说:小伙子,别傻了!这样的媳妇哪里去找?人高马大,山大柴广,生个孩子也是大个的。我举着手指,看着她那个大指纹,想起了河里的戏台,她坐在台下看戏,把板凳坐得直往沙里陷……
空中突然有强光一交一 错,耀得河沙像水银。一架抿翅翘尾的飞机翻着筋斗往下掉,掉一会,又猛地竖起头,斜刺着冲上去,冲去了之后,响声才震动河道。飞行训练,还在继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