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端坐在沙土上,用宽大结实的背对着我。她的脖子上沾着灰土,沾着一根淡红色的麦芒和两颗蛋黄色的麦壳,一颗大,一颗小。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皱边的衣领上有发亮的油腻。我说:起来。她说:不。河沙钻进凉鞋,烫着我的脚,暗蓝色的光线咝咝叫着往上扑,扑得我两眼落泪,我说:玉兰,你难道要我给你下跪吗?
我叫出“玉兰”二字,心里感到别别扭扭,结婚六年了,我没叫过她一次名字,总有那么一些极其简单的方法让她知道我在跟她讲话。我不得不给她写一封信的时候,总是用尽量潦草的字体写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它符号着的人相去甚远,我感到惭愧。而她,在六年中写给我的五封信里,每次都把我的名字砍得缺胳膊少腿的躺在信封上,像三个疲乏的伤兵在沙漠中行军。我叫了一声“玉兰”,她的脸一下化了,她不但回头而且转了一下身体,亲切地望着我。我说:这么热的沙土,你也不嫌烫,快站起来。她一温一 顺地站起来,说:她爸爸……真要流,我也依着你……刚才,我觉得就像李二嫂一样,没人痛没人爱……你叫了我,我又觉得跟李二嫂不一样了……
李二嫂在我女儿手提的那个绿色长方形小收音机里哭哭啼啼唱起来: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这两口唱震动得我们全家肃然默立,静听着一陽一光噼噼啪啪晒焦麦穗。树叶子都蔫了。小公牛想趴下,母亲用力上提着它的铁鼻环,它嘴里吐着白沫,尾巴弯弯曲曲痛成一条蛇形。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说,这个孩子坚决不能要,即便是要,也要等我干出点事业来。一娘一说:什么他一娘一的狗屁事业,有人才有世界。收音机说:郎咸芬在这两句唱腔里,充分发挥着传统吕剧委婉凄切的风格,又吸收了河北梆子的高亢和黄梅戏的甜润,完美地表现了青年寡一妇 李二嫂孤单寂寞痛苦不堪的心情,使人能从她对苦难生活的控诉中,联想到她对男欢女爱的幸福生活的向往。请大家再来欣赏一遍这两句唱腔。妻把嘴唇噘起来,脸上布满乌云。她把绳子抓起来———棕色绳子如一条死蛇———背上肩头,弓腰探颈,大踏步走起来,青石碌碡吱吱哑哑响着,把麦穗轧得纷纷落粒。父亲跟在碌碡后边,把轧实的麦穗挑起来,抖松,雨点般的麦粒从杈缝中落地。小女儿退到矮墙投下的那道窄窄的一陰一影里,袒着肚子,伸开两条小肥腿,鞋子脱下来扔在两边,一只离腿很近,一只离腿很远,收音机在两条腿中夹着,呜呜哇哇地响。
麦场上拉完碌碡再把场翻,满肚子苦水能对谁言。
妻子呼噜呼噜地哭着,,一声声地紧。她步幅巨大,每一步都把麦穗扬起来,抬脚高高,像在泥泞中跋涉。
十七岁到李家挨打受骂,第二年丈夫死指望全断,靠一娘一家并无有兄弟姐妹,靠婆家无丈夫孤孤单单。
妻子哭得酣畅,步子跌跌撞撞,青石碌碡跟着她左一头右一头地瞎碰乱撞。父亲的腰伛偻得更厉害了,那顶破草帽随时都会从头上掉下来,但总也掉不下来。
在收音机絮絮叨叨的哭诉声中,女儿一动不动,双手搭在肚子上,眼望着麦场,眼皮落下去,抬起来,又落下去,又抬起来……女儿出生后三天,我从外地匆匆赶回来,她躺在妻子身边,从一条小被子里露出一张生着细毛的小脸,小脸,怎么会这么小?我又可怜她又厌恶她。她好像要表演给我看:把鼻子和眼睛挤在一起挤出一疙瘩皱纹,抽搐一会,突然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我大吃一惊,料想不到这么个小东西竟然会打喷嚏。打过喷嚏后,她放开脸,睁开眼,好像在看我,我觉得她的目光很短,并不能射到我的脸上。她哭了。妻子说:别哭,你看看谁来了?不认识,这就是你爹呀。我沉重地坐在方凳上,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个爹了。妻子把女儿抱起来,解开怀,把一个与大乳防相比显得很小的褐色奶头触到女儿嘴边。她的嘴翕动着,像鱼儿吞钩一样把与她的嘴相比显得很大的奶头吞下去。妻子用手往上提着不断地壅住女孩鼻孔的乳防,面容庄严神秘,我看着她们,心中一片荒漠,见一个大人正向着那金子般辉煌的远古走去。
妻子的爹做贩卖猪皮生意,很能赚钱。他来看女儿,时间是寒冬腊月,风在河里怒吼着,把黄沙扬过河堤,一把把撒在屋顶的枯草上,打出一片细声。她的爹肥胖的脸上冻着一层油腻。他跟我的父亲寒暄几句,走进女儿房里,看着我,没说一句话,喝了一碗茶,站起来说:大,我给你送来六个猪蹄子,让你婆婆煮汤给你吃,吃猪蹄子发奶水。我送他到院子里,他从车兜里摸出猪蹄子,一个接一个扔在冻得裂纹的地上,有白的,有黑的,在地上蹦成一盘残棋。我说:你不吃过饭再走?他说:不吃了,我要去赶集。他姐夫,你孬好也是个吃国库粮的人,每月五十六十地挣着,咋就把家弄成这副穷酸样子?三间东倒西歪屋,两个半聋半瞎的爹一娘一,我闺女嫁到你家,是她穷鬼薄命。现如今坐月子的,吃的是鸡鸭鱼肉,睡的是绫罗绸缎,喝的是奶粉蜂蜜,你们家可倒好!我被他训斥得哑口无言。的确,在这个家里,是没有多少幸福的成分的,我、她、爹、一娘一,还有这个刚刚出世的小灾星,大家都感到委屈,都不仗义,可都得忍着,受着,这一切都是一陰一差一陽一错,似乎命中注定,我送走岳父回来,见爹一娘一正瑟缩着肩膀,把猪蹄子收拾到屋里去。一娘一和爹用寒冷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是主人,他们是一奴一隶。一娘一在灶下点着火,灶里抢出白色的浓烟,大力直冲房顶,又汹涌地折下来。爹和一娘一用袄袖子擦眼,把颧骨擦红了,把袄袖子擦亮了。我说:去他一妈一的,我堂堂的……竟要被这个屠户训斥。我抓起冻得硬邦邦的猪蹄子,用力摔到院子里,一颗接着一颗,好像投掷手榴弹,有一颗飞进嘎嘎作响的老杏树里,白蹄子在黑枝丫中碰撞着,好半天,才缓慢地落下来,惊飞一地麻雀。
你骂谁?妻子在屋里说。
我说:骂你的混账爹。
她说:你爹才混账。
你要是委屈,就跟你爹走,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