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那老女人从水泥地面上一跃而起,少见的敏捷动作由这样臃肿的身体做出更是少见。男孩!男孩!老女人叫着,风一般扭出去,很快出现在草地上。三春,生啦,男孩!那个小伙子的脑袋像弹簧一样跳起来,眼睛突然睁圆。我把脸从窗户上移回来时,他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露出一脸蠢笑,搓搓手,搔搔脖子,听着他儿子在产房里哭。婴儿每秒钟都在进步,哭得已经熟练流利,像歌唱不像蛙鸣。我如见婴儿腰缠白纱布,湿漉漉躺在磅秤上,四个爪爪朝着天,睁着眼哭。产妇身上盖了一条花格床 单,眯缝着眼欣赏儿子,她的脸花红柳绿,原来是一个一精一致漂亮的小媳妇。姑用手指拨着磅秤上的刻度标卡,安护一士 皱着眉头收拾战场。八斤!姑说:弄出这么个大孩子来,这个当爹的真该挨打!小伙子傻笑一声,掏出一根超长的烟卷,递到我面前,说:老师,请抽烟。他也叫我老师,我被捧得舒坦,接了烟,说:恭喜你!他说:造了个大孽!
产房门开,走出姑和安护一士 。姑对我点点头,眼睛在口罩上笑。安护一士 眼睛在白帽下笑。我狼狈地对她们笑。安护一士 走出屋。姑对小伙子说:把你儿子抱走吧,半小时后,找辆车把你媳妇拉走,倒床 用。
老女人蹦进产房,把婴儿抱出来。婴儿包一皮在一条绿被子里,拦腰捆着红带子,头上蒙着红绸子。妻子脸色煞白,跨一步,挡住老女人,说:大一娘一,让我看看孩子。蝴蝶斑女人也凑过去。老女人把孩子往妻子面前送送,妻子伸手掫了婴儿的盖头红布,看着婴儿的一头黑发,目光都直了。蝴蝶斑女人啧啧连声,夸着:好孩子,真馋人!好孩子,真馋人。老女人急了,嚷:他嫂子,快盖好,快盖好!妻子如梦初醒,把婴儿的头用红布盖好、退了回来。老女人骄傲地打量了一圈,脚下似踩着轮子,溜溜地滑出去。
姑騞騞啷啷地洗手。困难地脱大褂。在那面歪曲所有形象的镜子前拢拢头发。我看表,四点三十分。
姑说:今日是生男孩的日子,上午接了两个,也是男孩。
我飞快地点了一支烟。
姑一脸的遗憾,看看我,又看看妻子,说:非流掉不可?妻子顿时泪水盈眶,说:不流,我不流!她拉开门,急步走了。
我高喊:站住!
我追出妇产科,在走廊里,与安护一士 险些相撞,她说:老师,对不起。
我说:你站住。
安护一士 被我吓坏了,直着两眼看我。
5妻子双腿并拢,干净利索地跪在梧桐树下,双手合十上举,仰面看着我,阔大的梧桐树叶缝隙里筛下几线瘦长的金色光辉把她的脸分割成几块,她的脸残缺不全,庄严肃穆。她跑出走廊。拐上南北向贯通医院通向河堤的煤渣路,不到几十步,就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我一扳,她一摇晃,像小女孩发脾气,,我说:你发疯了?她说:你才发疯了。我把她揪到路边梧桐树下,狠狠地搡她一把,她就借着劲跪下了。
一陽一光不但照黄了她的脸,也照黄了她身边纤弱如发丝的野草,不叫的蝉翘着屁一股,淋下几点冰凉的分泌物,落在我的耳朵上,我擦一下耳朵,嗅一下手指,蝉尿无色无臭,十分洁净。生有绿锈的梧桐树干上,有一只黄背白花斑的天牛在直线上升,优雅的斑节长须在方棱的头上招展着,如京剧武生头上的雉尾。四周安静,枯河道里溢出来短小一精一悍的风,一段一段间隔着吹到医院,梧桐树叶动一下,紧接着不动;响一下,紧接着不响。树下孱弱的细草沉思着点头,像为我唱赞歌,像为我奏哀乐。压死了几株瘦草的是一大一团一 被雨水一陽一光改造过的惨白的红纸,一只昂扬的蚂蚁在纸的高峰上站着。触须抖动不止。喀喀唧--一只灰羽蓝尾的长鸟从梧桐树上空滑翔过去,向着北方,向着河堤。河堤如长蛇般东西蜿蜒,柳树都如画在堤上的,色彩灰暗沉闷不像因为炎一陽一曝晒倒像因为画老了。枯河上空似有一道白光壁立,衬着绿树,使绿树都有重影,飘飘渺渺,一直到极目处才淡薄了。
我弯腰去拉妻子,她用那两只幼稚的大手,抱住我的腿,我听到她喉咙里格格地响几声,见她嘴角下垂,好像要呕吐,不是呕吐,她悲伤地哭了,她真哭了。她说:她爸爸,你是铁石的心肠吗?你看看人家,生了八斤重的儿子。你不馋?我能给你生个十二斤的儿子,我不会像她那样哼哼唧唧,你只管在外边闯你的世界,白拣一个儿子,好不好?我用力托着她的胳膊,一股湿热的气体堵在胸口,使我出语凝滞。我说:玉兰……你起来……她说:我不。我说:起来,让人看见这像干什么。她说:我怕什么?我没有罪。我说:没有罪才该起来。……
我松开她的胳膊,想飞快地点上一支烟,烟盒空了,我攥紧烟盒,扔在草间。我束手无策。狐狸!
她应声跳起,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狐狸沿着麦茬地疲惫不堪地跑过来了。它不断地回头张望,那群人跟在它身后约有二百米,全累得脚拖地面,好似橡皮擦纸。那三条狗在人前几步远,半死不活地跑,连叫也不敢。狐狸尾巴拖着地面,扫起一溜黄烟。它越近了,身体渐大,毛色通红,愈像一一团一 火。我看着狐狸跑进绿草地,红毛狐狸绿青草,像一幅生气蓬勃的宣言书。我为狐狸兴奋担忧。它跑了几个小时,还没有摆脱这群人一狗,这么多人一狗追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逮住它。我想狐狸一定累昏了头,它竟然踏着煤渣路,直奔我和我妻子来了。她在我身后尖叫着,身体使劲地往我身上贴,仿佛要钻进我的身体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