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也许早就失去了炼丹走火本领的狐狸孑遗从我和妻子面前,流水落花般跑过,它的秀丽的脚趾抓得我心脏紧缩。妻子的指甲掐得我肉痛。在跑动中,它侧着狭长的脸,用绿色的眼睛,鄙夷地瞄了我一眼。狐狸瞧我不起,它高傲得可以,它冷漠得要命。这只伟大的狐狸,像一尊移动的纪念碑,从路上飘然而过,像一道红色闪电,坚硬而滋润。我无意中叫了一声,长而恐怖,嘴巴张着不合,舌头冻结,,目光如线一样粘在狐狸那条老练地道的雪尖尾巴上,狐狸跑到哪儿,就把线带到哪儿。
狗和人杂沓地追来,狗无表情,人却恶狠狠地骂我:你他一妈一的怎么站着不动!你腿有毛病?他们不敢恋骂,撇下我不管,急如星火地追下去,人跑成狗样,狗跑成一人 状,狐狸跃上河堤,在那道壁立的白光上,投下一个边缘朦胧的影子,狐狸的影子,使柳树立刻绿得厉害。
这只狐狸脸上的傲慢神情刺激着我的神经,它蔑视我,它使我把从前积累的关于狐狸的印象全部曝光。我在动物园见过铁笼子里一群红狐狸,它们臭气熏天,懒洋洋地蹲在一陰一暗潮湿的石洞里,尖削的下巴使它们满脸荒诞愚蠢。那次我跟那个单眼皮大眼睛的姑娘去看狐狸,奶油冰棍把她的嘴巴弄得粘乎乎的。她问:你为什么像狐狸一样一陰一沉?我说:我怕这铁笼子。她吃惊地看着我忧伤的脸,我忧伤地看着她吃惊的脸。她说:遗憾吗?我说:你闻得惯狐狸的味道吗?她说:我有慢性鼻炎。我说:我们去看老虎吧。
狐狸翻过河堤,跳到枯燥滚烫的河沙上,宛若进了白色沙漠。它柔软的爪子踩出一朵朵梅花,天上的金光,沙上的白光,把它夹成一个金银狐狸。两岸墨绿的垂柳排比而下,河堤的漫坡上一一团一 一团一 连续着荆条、红柳、酸枣棵子,枯河之沙曲曲折折向前流着,沙子热胀,摩擦有声。狐狸在沙上跑,尾巴拖出一条痕迹。它钻进丛生的灌木,不见了。那群汉子也下了河,低头辨认着沙上的花纹。狗把鼻子触到花纹上,可耻地对着人叫。三架飞机压着狗头飞过去。飞行训练继续进行。驾驶员都是面孔冷峻的小伙子,都不会眨眼睛。飞机有时飞得很高,有时飞得很低,飞低时,麦茬地里它们金黄色的大影子像河水一样流动,机翼激起的硬风把野草按倒,枝杆强硬、叶子边缘上生满硬刺可以做止血药用的大蓟在伏地的野草中昂扬着紫红色的花朵。
安护一士 从墙角拐出来,我认为她是为我走得如此风姿绰约雄赳赳气昂昂,像个烫发的红卫兵小将。飞机成排地低飞过去,巨大的轰鸣声把梧桐叶子都震翻了。
安护一士 说:老师,老师让我问问你们,是流还是不流?
我说:流,坚决流。
安护一士 响亮地笑起来,我看她,她立刻把笑容敛起来,说:其实,这不算什么大事,我们每天都给人流产,半个小时就完事。她用眼斜看着我,嘴对我妻子说:大嫂,老师是搞艺术的,你应该支持他。
妻子说:什么狗屁艺术,嫁给他是我前辈子干了缺德事。
安护一士 说:哎哟我的大嫂!全县里的女人也比不上你幸福。
妻子说:你知道我遭了多少罪?等他等老了,和我一般大的女伴都两三个孩子了我才结婚,还是我拉着他去登的记。
安护一士 说:拉郎配。
妻子说:他像个小孩一样,能把人气死。
我说:行子。
安护一士 说:大嫂你真该知足了,老师从这么多人中选了你,你真该知足。我们院长的女儿何苹,号称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给一个演匪连长的,匪连长都不要,她只好嫁给飞行中队长。老师是导演,导着演员呢!
妻子说:她爸爸,我听你的,往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声,从医院的东北角那排房子里传出来。
安护一士 说:大概又有人死了。
这么个小医院还经常死人?我问。
安护一士 说:经常死。
我说:走吧。
妻子说:等等,看看死了一个什么人。
那排房子前乱了一阵,见一行七八个人,幽灵般走过来。最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面部无表情,弯腰驼背,拉着一辆平板车。车板上躺着一个面孔方正的小伙子,他瘦削脸,高鼻梁,脸色黝黑,嘴唇青紫,两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中隐显着。他好像睡着了,嘴上还挂着一丝悠然的微笑。车后跟着一个老年妇女,哭得一脸模糊,破旧的蓝布大褂上,沾着鼻涕眼泪。车后还有几个男女,有架着老女人胳膊的,有拿着零碎东西的,都紧蹙着眉头,踉踉跄跄地走。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脖子细长,腮上沾着圆珠笔油迹,腕上画着一只手表。她右手提着一双旧拖鞋,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她几次把苹果举到嘴边,嘴唇张开,露着两排小小的牙齿。我嗅到了苹果浓郁的香气。女孩每次张开嘴唇,都干巴巴地叫一声:哥哥。她脸上连一滴泪珠也没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