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色情男女(3)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她的脸,所有的表情,从沸点陡地降到零点以下,全部冰冻,半晌,才哗啦啦碎成一地冰碴,她嘴唇哆嗦,“你,你骗我吧?”眼睛里仍怀着残余的希望。
我不敢看她,“是真的,我和我女朋友,快十年了,‘十一’就要举行婚礼了。”
“你怎么,你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以为,你不在乎。”我终于硬下心肠,转过脸去,“去作掉吧,我不能够娶你的。”
她只是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我,颤抖地举起左手,“那么,那你为什么还要送我戒指?”
是一颗心,闪烁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据说无名指是注定一生的爱情与幸福。什么时候起,她戴上了它?对我,那不过是一夜买笑钱,怎么会,她当它是一种承诺?是从那时就错了吗?还是更早,在我们相遇的最初?难道,难道她是真的?
所有的话都难以出口,“我,我会给你补偿。”
她笑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是发自肺腑的痛,到了极点反而变成奇异的笑容,“给我补偿?你一直当我是什么?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出来玩,是不是?是 我傻,居然当了真,我真傻……”她一低头,用力地想把戒指拔下来,连拔几次,都拔不下来,我不忍,正欲劝阻。她已经一手抓起工具台上的起子,奋力挥去。
仿佛只是一声极轻弱的“铮”,戒指笔直地坠落,落到不知的所在。鲜血如泉喷涌,而她只掣着受伤的手,我听见她仿佛梦呓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隔着车窗,我看见她,衰弱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艰难迟疑,仿佛是深陷在泥沼里的人最后的挣扎,她脚下一软,跪倒在地。我的手在顷刻间伸向车门,抓住了把手。
她摇摇晃晃地,却还是慢慢、慢慢地站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而我,用力地、徒劳地抓住把手,越来越紧,感到每个指节都发出咯咯的声音,
是阳光温暖的下午,有风掀她碎花的裙,而她踉跄枯萎的背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我从没想过那便是杨梅留在我心田上最后的记忆。
婚礼前一日,一个警察来到我的公司,“你认得杨梅吗?”
他们说:“杨梅死了。”
从十四层高楼上一跃而下。她的裙在着地之后,上面涂满了最狰狞的颜色,已经没有人看得出原来的色调了。
没有遗书,没对任何人说过什么,无人知晓她的决心和动机,但是在她房内,有一本日记。她记下了一切。
我第一次牵她的手;我习惯看人时微微侧身的姿态;她在我睡熟时惊醒,握住我的手,以确定这不是幻觉;我送她戒指那天的日记,是厚厚的七页纸,她反复 地写着:“当我遇上他,仿佛阳光遇上玻璃,终于他肯给我以一片未来,用一枚戒指圈住我……”而最后一页,只有潦草纷乱的几个字:“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可是,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呢?我一遍遍地重复着,“只是一场游戏啊,这样的男欢女爱,本来就是没有重量的……”突然用双手覆住了脸,眼中噙满了泪,语不成声,“我不是有意的……”
是我杀了她,用我的卑劣与无耻。我所寻求的,不过一个男人生命中的一次轻佻,她所交付的,却是整颗心、整个人,甚至整个生命。
我的欲望太强烈,我对她的了解太轻薄,我无休止的征逐与亲狎,终于一步步牵引她掉入无法自拔的深渊。她不断地给我以暗示,却永远被我以错误的方式所理解,我与她肌肤相亲,求一夕之欢,她却当是性命交结,山盟与海誓。
而这所有的错,只因我心中,一直认定杨梅是出来玩的女孩,一朵路旁任人攀折的花,而我一场戏情之后,可以安全地抽身以退。
最讽刺的是,在她日记里,与我相遇的前几日,她剪贴了一篇文章,里面说:现在最流行的颜色,是金沙色、淡血红以及宝石冷艳的蓝,有一种冶艳诱惑而不可及的味道,而纯情的小女孩扮成红颜祸水状,会有另一种的风情。
原来,只是流行。
许久许久,我才终于步出公安局的大门。黄昏了,街上人很多,我却好像根本不是走在人间。世界正在渐渐冷下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冷凝在冰块里,彼此看到,却永远不可靠近。
在车中的角落,我捡到那颗戒指,晶莹的戒面上一抹殷红的血迹,仿佛一颗破碎的心,那是杨梅的心。杨梅的心在那时,就已经死了。
婚礼照常进行。虽然燕西哭了,家中乱成一团,二老几乎没把我打死,然而宴席订了,贴子下了,婚纱试过又试,收受的礼金已过万元,燕西还是擦干了泪,与我并肩站在酒店的门口,接受祝福时,她脸上仍会绽开甜蜜的笑容,不会有人看穿,不会有人不识相地提起什么。
而年深日久以后,所有的人都会原谅我,任由日子,像冲了太多遍水的茶,?点点失去所有的味道和颜色。
然而再也不同了。
这是第一次,我的付出超过了杨梅,虽然是如此的惨烈悲伤。她付出年轻的生命,我却要用我的一生来换,生命有多长,痛就有多久,我的痛楚与追悔会终生伴随我,让我沦为披枷带锁的囚徒,而且生生世世,永无开释的机会。
我曾不经意踏上这段出轨的旅程,以为只是一杯清凉的薄荷酒,却没想到,从此,一辈子,都要活在酒精中毒的后遗症里。
只是,杨梅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早已得到了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