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上帝惟一的手(2)
九点钟开始,旧同学曾轻松地挥手,“十点钟肯定可以结束。”但是事实上她出来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五。她还笑,挣命一样地努力:“还行。”嘴角一星殷 红,仿佛在溅血,不过是残余的口红,是整张脸惟一的颜色,其余,灰的眼、乌的唇、惨白的脸颊。我掏出纸巾递给她拭一额的汗,触到她的指尖,铁一样冰。她还 笑,“谢谢你。”轻淡的手势,拒绝我的扶持。
然后是她住的地方:一个大通铺一样的寝室,走到最底,我才发现,左手还有一个极小的小间,推门进去,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霉味,仿佛从来没开过窗,的 确是,因为根本就没有窗。挹珠顺手递我包山楂片,全返潮得黏黏滑滑地半化了,我忍不住“呀”一声,“这里太潮湿了,你现在这种情况,住这儿对健康不利,你 应该……”塞住了,想不出该推荐她去哪里,五星级酒店?“你有没有什么同学、亲戚的家可以借住一段时间?”
挹珠径自坐在床边清杂物,淡淡道:“谢谢。”头都没抬——仿佛是,这个人已经利用完了,没有价值,不必再浪费精力应酬。我自觉无趣,道:“那我走 了。”到了楼下,才记起钥匙还丢在上面,又折回去。进门远远看上去,那半伏在床上的女子仿佛只是一堆旧衣服,软软松松。挹珠艰难地欠身,探床头柜上一只空 空的水杯,艰难地,一点点靠近,终于握到,却手一松,“砰”地打了个粉碎,玻璃片飞溅到我的脚边。
看到我,挹珠怔一下,仓惶地解释:“我只是想喝水,我去打水。”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底一软,她“哎哟”一声,合扑在床上,身子弹了一下,就不动了,长发失魂地掉了一床一枕。发下她的身体不断地剧烈抽动,仿佛被大雨打得惊慌失措的小树,一树颤抖的绿叶。
我走近她,俯下身,轻声说:“挹珠,要不然,你先到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挹珠没有作声,我以为她没有听见,正准备重复。她却突然拖过我的双手,覆向她的脸,刹时间,我掌心承满了滚烫颤抖的泪,一颗一颗,都像陨石那么重——顿时,我觉得整双手像被灼伤一样刺痛起来。
接电话的是月湄一同出差的同事,答复我她不在后,问:“你是她先生吗?”立刻热烈盛赞,“真是少年夫妻,这么体贴,才走了两天就挂念。月湄还不是一 样,上午给你打了怕没十个电话,都没拨通……”我趁着她换气的空隙问:“她有什么事吗?”“咦,你还不知道?喔对,电话没打通。会议推后,还不知什么时候 会开,我们都还在等,起码要半个月才回得去。你爱人上街了,年轻人,真是会玩……”
我的难题跟哈姆雷特是一样的:此,还是彼?告诉月湄,是欲盖弥彰;不告诉她,是心里有鬼。然而半个月,挹珠不会留那么久,月湄将根本不会知道……我一时犹疑,那女人高频的声音没给我机会:“有什么要我转告的吗?哈哈,你们小夫小妻的私房话也不会说给我听的……”
挹珠到此时才小声地问:“月湄不在家?”
月湄不在家,我的妻子不在家,我是一个妻子不在家的有妇之夫,家中却多了一个女人。我不自觉地让了一让,含糊地应声:“我上二十四小时班,挹珠,你自己照顾自己。”
那晚极其扰攘。主任也出动了,各种手段用上,红灯频频闪烁,眼看着那已年过八十的老人呼吸渐渐急促,心率迷乱,各种指数都在下降,他仿佛身处悬崖边缘,不能自制地滑向死亡,却偏偏一口大气一喘——不是我们救了他,是他自己,他不要死。
我疲惫地脱下工作服,心中却有莫名的黯然:我知道这不是结局,死神不过是在途中被杂草绊了一下脚,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今晚的情境会重演一遍,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没人可以阻挡死神的镰刀。
我回家开门,忽然有一点恍惚:正是黄昏时分,室内灯火通明,饭香扑面,窗帘早早地放下,淡蓝地飘荡着波浪,小几上静静一把黄菊。厨房里花格围裙的女人迎出来,笑脸向我:“回来了?”
一瞬间我以为月湄回来了,但是是挹珠,她麻利地摆碗摆筷,异常自然娴熟,我却有些不安,“挹珠,你现在身体要紧,以休息为主。这些事不消你做,你是客。”
她不答声,突然问:“龙信,你准备收我多少房租?”
我一怔,“怎么会?大家多年朋友……”
她嗔道:“然后现在又说我是客。”
我无言以对,她掠我一眼,笑了。
我们围桌吃饭,汤锅热腾腾在我们之间,隔着袅袅白气看去,她脸色红润许多,我给她夹一块鸡肉,“多吃点,补身子。”
她的眼睛受惊地一闪,我自知失言,她已岔开话题,“花瓶——真漂亮。”
我由衷地点头,“是,很漂亮。”
这尊青枝缠花的瓷瓶始终是我所珍爱。
我与月湄是在家乡举行的婚礼,从我那落满金色阳光与叶片的小城回来,正遇上此地惯有的阴雨绵绵。我在单位简单地撒了糖,同事凑份子送我一床云丝被, 顺带说些床上床下未婚不宜的笑话,一屋子哄笑,我也笑,多少有点尴尬,忽然看见这对花瓶,冷冷落落站在我桌上,他们才想起告诉我,是我请婚假的那几日有人 送来的。留条了吗?说叫什么了吗?他们对看一眼说没有吧,当时谁在?好像没说什么吧。反正是个女的。
我怀中沾了水气因而格外沉重的杯子隐隐提醒我婚姻最隐秘的本质,而我的掌心握过花瓶纤丽的腰身,感觉它明澈的肌肤上一粒粒沁出冰凉水滴,滋润我沉在琐事里烦乱的心。因为不准备在本地举行仪式,我几乎没通知什么人,这意外的祝福就更让人温暖,整个阴雨天气都云破天青。
挹珠半晌问:“你始终不知道是谁送的?”
后来和月湄两人回想了许久,打了无数个电话,都猜不出是哪一位朋友如此关心我们,虽然遗憾,也只好当它是默默的祝福,惟一的回报便是更好地珍惜。我忽然想起,问:“会不会是月湄的朋友?挹珠,你知道吗?”
此后,除了吃饭,我难得与挹珠碰面。我将卧室让给她,自己用书房,屋里惯常静悄悄的没有声息,只偶尔听见轻轻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空气中还余有陌 生的气息,萦绕不去。然而时时处处,案上何时一杯飘香的清茶,随风送来半首低低哼出的歌,花瓶里又换了一束花,都在提醒我她的存在。
日子仿佛水龙头的漏水,一滴一滴似轻似重地滑落。一天该我上白班,却有同事打电话来与我换了班,正在桌前看书,挹珠拎着抹布推门进来,看见我在,有些失措。我连忙招呼她,“挹珠,过来坐坐,休息一下。”——我怎么会厚脸皮到要她做家务,却又不便阻止,怕她多心。
两人对坐,一时找不到话说,仲春菊花般金灿的阳光笼我们一身。她随手翻动我的书,“你在看什么?”然后她念出来,“《中华器官移植杂志》、《国外医学情报》,”口气里带一点诧异,“毕业这么几年了,你还在学习?”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这算什么学习?随便看一看,知道有哪些新药新技术,有些病有什么特效药,反正跟业务有关,了解一下对自己有好处。”
她好奇地问:“是不是每一种病都有一种药?一共有多少种病?”
我笑,摇头,“世界上有多少细菌和病毒?每种都是什么样子?”
我喟叹一声:“如果有人知道,就没有生病这回事了。”
她接着问:“那生病是什么?”
我一愣,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大致地回答:“生病——就是和大家不一样。比方说白瘢风吧,不痛不痒,但是大家都没有,只有你有,那么就是你生病。反之大家都是这里白一块那里黑一块,那就不算生病了。”我终于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解释,“异于常态的状态就叫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