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湖南雾山村。
靠山的村子猎户多,每近旧历年终,这里总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谢典,感谢老天爷让大家在即将过去的一年满载而归,而由年轻壮丁们合跳的面具舞,将把这个仪式带到最高潮。
乐梅早就听说过有这幺一回事儿,只是家住得远,母亲又管得严,所以一直不曾参加过。今年,耐不住表哥宏达的怂恿,两人便瞒着家人,赶了大半天的骡车,打算好好来见识一番。
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着号角,响遏行云-一群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捧出一篮又一篮的食物,摆满了长桌-人们扶老携幼,不断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每个人都在说着笑着闹着嚷着,期待这场即将开始的盛宴。
乐梅气喘吁吁地爬上村边的一块大石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景象,眼中发亮了。
“好热闹哦。”
“我就跟你说肯定好玩的嘛!”宏达得意的。“幸好咱们赶得快,看样子,面具舞还没开始呢。”
人群外围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两人循声望去,看见一群脸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正列队走入场中,为首的两个人扛着一具兽笼,里头是一只雪白的动物。“那是什幺呀?”乐梅张大了眼睛。
“快,咱们快过去瞧瞧!”说着,宏达已经跳下了石块。
人群密密匝匝围了一大圈,表兄妹俩不知怎的竟能挤到前头。这下,乐梅可看仔细了。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正随着行进中队伍的晃动而在笼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则惊慌地望着兽槛外对它围观指点的人群-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陽光下,那身皮毛闪闪发亮,洁净若雪。想来,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猎最出色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但乐梅心里却难受起来,她的视线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
这番自言自语并没有引起任何附议,只有走在队伍最末的柯起轩听见了,并且回过头来望着她。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却没藏住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张泛着笑意的嘴,他那幺目不转睛、简直是大胆的盯着她,使她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心中又是可惊,又是可气,还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乱。这人是怎幺回事?素昧平生,他却这样看着她!
就在宏达差点没捋起衣袖的时候,他终于及时回过头去,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宏达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声。
“算那小子识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赏他两拳了!”
“好了好了,咱们别惹是生非吧!”乐梅小声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这样-头露面的,本来就容易引人侧目。我看……”说着,她越发慌乱了,转身排开人墙就要往外。“我看我还是回去的好!”
“哎哎,乐梅!”宏达赶紧拦住她,连哄带求。“咱们大老远跑来,什幺都还没见识就要走,未免太没意思了。别怕呀,反正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嘛?嗳嗳,你瞧,人家要开始了耶!”
正劝解间,那队戴面具的男子已经走入场中央,集体向坐在主位的村长一拜,宏远便带头鼓起掌来,乐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话了。面具舞果然名不虚传,那十来名男子围绕着兽笼且歌且舞,歌声嘹亮高亢,扬手踢腿间更是充满了原始犷悍的生命力。观众们叫不断,乐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便把回家的念头-向了九霄云外。几位姑娘捧着盛了琥珀色液体的木碗绕场分给群众,轮到乐梅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喝了,因为感觉很可口,便无法收束地喝个不停。宏达在一旁瞪眼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问那执壶的姑娘:“这是什幺?甜茶吗?”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这是咱们自己酿的酒。”
宏达表情一垮,忙不迭夺下乐梅手中的碗,气急败坏地嚷:“你怎幺喝起酒来了?”一看木碗竟已见底,他更是绝望得声音都变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开心的拍着手,乐梅也捂着嘴对宏达一笑,脸红红的,像个犯了错却理直气壮的小孩。
这时,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乐梅心惊胆颤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比出射狐的动作,她不禁尖叫了起来。然而全场喝采如浪,她的惊呼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水花,在浪头上一卷,立刻淹没于无形。她紧盯着舞群频频比出的射狐动作,眼睛越大,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宏达的袖子,急声问:“那些人要干什幺?他们应该只是比划个样子,不至于真的放箭吧?”
宏达正看得有趣,对她的问题完全不关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乐梅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一眼瞥见刚才执壶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不假思索的挤过人群挨到她身边去,急切唤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们雾山村的人吧?”
“不是,我是从四安村来的,不懂你们的规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说那些人拿弓箭只是为舞蹈助兴,对不对?他们不会真的射杀那只白狐,对不对?”
“不对,最后是真要杀的,那是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呢?”姑娘热心的解释。“按照咱们的仪式,每位勇士都必须轮流放箭,将那白狐射死之后,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后要剥皮,再来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给大家吃。至于血则调在酒里,分给大家喝。”
乐梅听得简上快昏倒了,那姑娘看她面无人色,很好心的问:“酒挺烈的,是吗?”
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虚弱的点点头。
“那你还是别看流血场面的好。待会儿歌声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来吧!”
说完,那姑娘便转过头去,随着大伙儿击掌打后子。乐梅眼望着那只被困在笼中,拼命冲撞栏杆的白狐,耳听着全场越来越激烈的击掌吆喝声,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口,仿佛将被射杀的是她自己。
怎幺可以!她重重喘着气,怎幺可以!它是无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于网罟,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凌迟它!你们这些残忍的、残忍的人类……
随着全场情绪的升高,可怜的白狐死命冲着栏杆,似乎快疯了,乐梅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歌声乍停,观众骤然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好戏上场,只有那只濒死的白狐仍频频撞笼,发出绝望的哀号。舞群中为首的那名男子缓缓举弓对准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乐梅忽然魂飞魄散的大喊了一声:“不!”
喊声未停,她的人已经扑向兽笼,而那支来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连人带笼地翻倒同时,箭镞划过了她的手臂。全场观众那里料到会目睹这等场面,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其中叫声最惨烈的当然是宏达,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柔弱胆小的表妹竟有如此的惊人之举。
虽然挨了一箭,但这时的乐梅早已顾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兽笼上的插梢一拔,一面开门一面对那避过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远越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原本围成圆环状的人群顿时被冲出兽笼的白狐奔窜得一团混乱。
“哇!它发狂了!快跑呀,当心它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