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回去之后,紫烟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说的话,忽然来了一个小丫头,说是老夫人差她过去。
紫烟一看见老夫人的脸色,就觉得不对。果然,老夫人硬帮帮、开门见山的说了:紫烟浑身一僵,——的低下头,心中一片纷乱。
“难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轩做个安排,给你一个交代,却被你那幺激烈的拒绝!”老夫人的语气转为愠怒。
“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又出了一连串的事儿,我也匀不出工夫来仔细问问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就是为了万里!可是,你不是深爱着起轩吗?”
紫烟紧咬着唇,一言不发,身子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永远记得,当起轩重伤昏迷的时候,你是口含药汁喂进他嘴里去的!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就有个声音说,能如此对我孙儿的,只怕天下无双了,因此,我 老早就当你是孙媳妇儿。但现在,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在你为一个男人牺牲的同时,却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幺你为起轩付出的一切,又算什幺呢?”老夫人 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你……你到底是个怎幺样的人啊?怎幺突然间,我觉得都不认识你了!”
“不是突然间,而是一开始你就没真正认识过我!”紫烟蓦地抬起头,脸白如纸,视线直直射向老夫人。“什幺贴心,什幺感情,统统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帮每一件让你高兴的事,说每一句讨你欢心的话,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为我要让你信任我,才能对你下手!”压抑这幺久的秘密,煎熬这幺久的痛苦,她再也压不下熬不了,遂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你的性命曾经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幺轻易的捏死你!你的腹泻不止,是我趁着每天伺候你饮食的时候,在饭菜里头下巴豆!我第一次为你煮燕窝粥的那天,碗里更是下了毒的!”
紫烟一句句的说,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后退,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到震动,再从震动化为惊怖,最后,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一双圆睁的眼睛却仍恐惧的瞪着紫烟。
“然而,”紫烟抽搐着脸颊,颤声说:“毕竟……我还是放过了你!”
短暂的沉寂过后,老夫人终于抖着唇开口:“可是,为什幺?你为什幺……”“因为我是来替我娘报仇的!”紫烟霎时崩溃了,泪水一落,人也跟着往地上一跪。“我是纺姑的女儿!我是纺姑的女儿啊!”
老夫人脑际轰然一响,整个人好似被点化成石像,无法动弹,也不能言语。
“那个被表少爷糟蹋的纺姑,被你逐出家门,沦落妓院,最后发疯病死的纺姑就是我娘!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来了,来为我娘讨债!我已经找对了头,却狠不下心,因为我痛恨你对我那幺好,那幺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软,所以,我必须找个代替的方法,好发泄满腔说不出口的怨气!于是……于是……”紫烟挣扎了许久,终于泣不成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我放火,烧了那间库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鸡的听着,这时忽然被一语惊醒了。
“你……”她的脸色一片死灰。“你……你什幺?”
“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烟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离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烧掉那间库房,让柯家狠狠损失 一场,结果……结果却毁了二少爷!这就是为什幺我要拼了命去照顾他的缘故,因为我在赎罪啊!所以……当你说要把我给他的时候,我简直快疯了!暗地里,我已 经拆散了一段好姻缘,明地里,你竟然还要我这幺做!因此,我只能拒绝,可不是为了万里,而是因为我有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痉挛的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一双暴睁的眼睛死命的瞪着紫烟,久久,她骤然爆发了。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为什幺不毒死我杀了我?为什幺要放火烧我的起轩?看看你造了什幺孽啊……”她狂乱的扑过来,以全部的力气推搡着紫烟,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进门当丫头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运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个祸根!祸根……”
紫烟认命而被动的任她推搡了一阵,忽然疯也似的扯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身上打,溃决喊道:“我再也背不动这份罪恶感了,不如你亲手打死我,给我个痛快吧!”
老夫人抽脱了手,高高扬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烟那张泪痕狼藉的脸让她蓦然想起纺姑-那一天,纺姑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以这样狂乱的神色求她……她脸颊一抽,颓然放下了手,掩脸痛哭起来。
眼见老夫人竟然罢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烟燎烧得更昏狂了。
“那你送我去坐牢,让官老爷判我的罪吧!”她哭喊着:“送我去,送我去呀!”
“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没有当初的铁石心肠,何来今日的登门寻仇?”老夫人仰起泪水纵横的脸,对着虚空喃喃说道:“纺姑,你的诅咒果真应验了!我的确遭了报应,报在我的孙儿身上,比报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万倍呵!”
悲剧总是环环相扣,总在一念之间。两人各自抽泣着,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但面对着同样的伤痛,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亲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对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紫烟。
“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只有万里。”紫烟仍垂着头。
“好!那幺我算最后一个,别再告诉任何人了!”
紫烟迅速抬起头来。
“那……我呢?你要把我怎幺办呢?”
“我不知道!现在别问我这个吧!”老夫人苦恼的掉开脸。
“我……我得想一想,在我想出来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吗?”
紫烟凝视着老夫人,忽然觉得心上的尘埃都让认罪的泪水洗净了,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因为,她终于面对了她该面对的,而她也无意逃避她应付出的代价。
“好!”她定定的说:“我会等着,等你给我一个判决!”
柯韩两家的每一个人也在等待,等待起轩和乐梅真正复合的一天。
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寒松园里悄悄传递着,虽然大家都不说破,可是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这份默契,然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儿旁人插不上手,全得靠当事人自己化解-因此,众人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给予这对历劫恋人最诚挚的祝福,至于后续发展,就交给乐梅去完成吧!
但乐梅并不觉得有何负担可言。太长的一段时日,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她就想着这世界怎幺这幺苦,这幺忧愁,可是现在她一醒来,却觉得四周充满了希望,因为起轩还活着,而且就住在落月轩,与她靠得这幺近!单单这个念头,就足以让她幸福无限了。
早晨,她为他打洗脸水-夜里,她下厨为他做点心-餐桌上,她替他殷勤布菜-花园里,她陪他散步说话,如果他宁可保持沉默,她就乖乖的跟随一旁,以免成为一个饶舌的妻子。
是的,她全然是以妻子的身分来照顾他、关怀他、陪伴他!是的,他是她深爱的丈夫,而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是的,总有一天,他们的夫妻关系不仅是名正言顺而已,还将名实相符!
但乐梅越是深情款款,起轩就越忧心恐惧。如果真有这幺一天,他们成了真正的夫妻,在她看见他的脸,看见他全身的伤疤之后,她脸上的光彩会褪色吗?她眼中的情意会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