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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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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到了母秧地里灌三遍水了,那一天,农会去了王财东家拉走了牛,拉走了大件农具和家具。拉完了,又到张高桂家,张高桂已经下不了炕,他老婆看着来人把 家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出搬,说:轻点,轻点,不要声大了让我男人听见。张高桂在里屋炕上竟然没有叫,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再哭,等家里的大件都搬出放在了 巷道,老婆到里屋来看,张高桂却死了。老婆就跑出来,抱住了被搬出去的那副柏木棺材,说:这个不能搬!马生说:搬,地主家的大件都得搬!老婆说:给我预做 的那副你搬走,我男人的你不能搬,他要用哩。马生说:他用啥哩,他死啦?!老婆说:他就是死啦。马生去了里屋,果然张高桂死在炕上,说:这是咋回事,早不 死晚不死这时候死?!同意了不搬棺材。老婆这才烧了倒头纸,说了声:你啥话都没给我交待你就走了?!放声大哭。

老城村有个规程,人一旦活过了五十,就张罗着自己给自己做棺材,制寿衣,也选穴拱墓。每到清明节,给祖先祭了坟,还到自己的坟上拔拔草,而六月六日太陽红, 把寿衣拿出来晒了,再把棺材也移在院子里,要从里到外地刷一遍漆。张高桂只做了棺材,那也是村里刘五义欠了他的钱还不起,把自己祖坟的三棵老柏树伐下来抵 债,他才把老柏树解板做了夫妇两个的棺材。但他没有拱墓,没制寿衣,说不急不急,他能活九十九哩。他突然在五十四岁一死,墓就拱在那块十八亩河滩地里。帮 着拱墓的人说十八亩地是下湿地,不如到坡塬的地里去拱,而张高桂老婆坚持要把张高桂埋在十八亩地里。墓坑刚刚开挖,马生却把拱墓人赶出来,说这地要分的, 就不是张家的地了,不能在这里。张高桂老婆还在家用温水给张高桂洗身子,隔壁的刘婶过来说洗身子咋能真的从头到脚地洗?只拿了棉花球蘸了水在张高桂额上点一下,两个腮帮点两下,然后在胸口和两只脚上各点一下。再要翻过身子要点背上,拱墓的人回来说了马生不让在十八亩地里拱墓的事,张高桂老婆喉咙里咯哇响了一下,吐出一口痰,就出门去找马生。

马生和邢轱辘回到老县政府的院子,现在是农会办公室,马生对邢轱辘说:你家有茶没茶?邢轱辘说:没别的还能没茶?!就回家去取茶。但邢轱辘家里哪里 会有茶,他就在西城门外的竹丛里弄了些嫩竹叶子,返回来说:咱喝些能败火的。才要生火烧水,张高桂的老婆就来了。张高桂老婆问马生为啥不让拱墓,马生又说 了地要分的话,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不到一搭,马生怒了,说:你甭喷唾沫,你就是哭,哭成河,不能埋就是不能埋!张高桂老婆说:我才不哭,我早没眼泪了!你 不让我男人入土为安,我就吊死在院里的树上!马生说:你威胁我?你吊吧,我给你条绳。真的从桌子下扔出了一条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把麻绳往树杈上扔,扔一 下,没挂住,再扔一下,还是没挂住,拴劳从外边进来一把夺了麻绳。张高桂老婆就抱住拴劳的腿说:拴劳,你小时候跌到尿窖子里还是你叔把你捞上来的,你也不 让你叔入土为安?!拴劳说:那块地埋不成么。张高桂老婆说:地是我家的地为啥埋不成?拴劳说:那是下湿地,挖下去一丈就是水,你让我叔泡水呀?张高桂老婆 说:泡不泡这不关你的事。拴劳说:是不关我的事,可那地是要分的,分地却是我管的。张高桂老婆说:地现在没分么,这地要是已经分了,我把你叔扔到沟里让狗 吃去。地既然还没分,我就要把他埋到我家地里!拴劳说:跟你说不清!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农会再研究一下,天黑前给个答复。就让邢轱辘把张高桂老婆送回 家。邢轱辘扯了张高桂老婆往外拉,说:你咋这凶的?张高桂老婆说:我凶啥啦,我家的东西都被分光了我凶?!拴劳就给邢轱辘摆手,说:一定要送到她家了你再 回来!

邢轱辘到了张高桂家,张高桂的灵堂里来的亲戚在高一声低一声哭号,邢轱辘对张高桂老婆说:我送你到家了,你没出事,我就走了。张高桂老婆说:你不给 你叔磕个头?!邢轱辘说:你家是地主了,地主就是敌人,我不磕头。张高桂的小舅子正在灵堂上哭,不哭了,起来骂道:十几天前他不是敌人,十几天后他就是敌 人了?他是你的啥敌人?抢过你家粮偷过你家钱还是嫖了你家人?!邢轱辘说:你骂我?搡了小舅子一把。小舅子也搡去一把,就把邢轱辘豁在地上,没想邢轱辘倒 地却昏迷了,眼睛紧闭,口吐白沫,浑身发抖像在筛糠。有人就说:他有羊癫风?掐人中,掐人中!人中还没掐,邢轱辘却在叫:他娘,他娘!声音完全不是邢轱辘的声了,是张高桂的声。大家一时愣住,邢轱辘又说着张高桂的声,说:他娘! 我叫你哩你耳朵塞了驴毛啦?!这更是张高桂的口气了,张高桂平日就是这么斥责老婆的。大家就知道这是发生道说了。道说就是人死了魂附在了他人身上来说死人 要说的话。张高桂老婆哇的哭起来,说:他死的时候没给我留一句话就死了!过去蹴在邢轱辘身边,说:你要给我交待事吗,我知道你想要埋在十八亩地上,我现在 就是让人在十八亩地里拱墓哩!你还有啥话你说。邢轱辘说:十八亩地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他们分咱地的时候你去地的四个角往下挖,我在那里放了四个石貔貅,你 要拿回来!张高桂老婆说:你埋了石貔貅?邢轱辘说:石貔貅镇邪哩。张高桂老婆说:我会拿回来。你还有啥交待的?邢轱辘却不吭声了,忽地睁开了眼,坐起来, 看着小舅子,说:你把我打到地上的?声音成了他的声音,要爬起来,但乏得没了一丝力气,头上脸上一层的汗。

小舅子当即跑到十八亩地挖地角,果真挖出了四个石刻的貔貅。村里人倒笑得哼哼起来:牛都让人牵走了,就是舍不得一根缰绳!

拴劳和马生还在办公室里商量着办法,拴劳的意思是让埋去吧,既然已经死了张高桂,如果再出什么人命,这下来的地还怎么分?马生说死了人又不是咱勒死 的,十八亩地里埋了人,王财东会不会也在他家地里拱墓?上边强调阶级斗争,现在有阶级了你不斗争?!两人闹了别扭,拴劳说:你说了算数还是我说了算数?这 时候邢轱辘回来,马生训斥邢轱辘:你把人送去省城啦这才回来?!邢轱辘说了张高桂道说的事,拴劳和马生顿时不吭声了,脸色苍白。闷了一会儿,拴劳说:这咋 办?马生说:你是正主任么。拴劳说:这张高桂还是个雄鬼啊?!马生说:那就让他埋去吧,可我有话说在前头,坚决不允许王财东再拱墓。拴劳就和邢轱辘去通知 张高桂老婆了。

剩下马生还坐在那里,骂了一声:球!窗外的场子上起了风,一股子尘土被卷着,竟然像蛇一样竖起身向办公室这边游动。马生怔了一下,让你去埋了,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去!那尘土蛇便软下去,没有了,而姚家的媳妇却走过了,头上顶着印花布帕帕。

※※※

姚家的媳妇叫白菜,脸长得不好,有雀斑,但马生从白菜嫁到老城村那天起就喜欢了白菜的那两个奶,迟早见到她的时候,都觉得她的小袄要撑破的。马生曾 经在夜里去听过姚家的窗根,也被白菜发觉过,第一次关严了窗子,第二次还拉了窗帘,第三次白菜就故意了,说:虚腾腾的热蒸馍,你吃!使马生在窗外受不了, 牙子咬得嘎巴响,恨死了姓姚的。现在的马生心情不好,看到了白菜就不愿生拴劳的气了,想,白菜是不是又要去铁佛寺呀?

铁佛寺在老城村的后沟里,绕过放羊的那座山崖,翻一道黄土梁就到了。这寺在秦岭里还算是大寺,可一解放四个和尚都跑了,只剩下一个叫宣净的。宣净人 长得体面,还年轻,寺里的二十亩地忙不过来的时候,会让附近几个村寨的香客去帮忙,白菜也就常去。马生早就注意到了,白菜平时头上是不顶帕帕的,顶上顶印 花布的帕帕了那就是去寺里。马生从办公室出来,看着白菜从巷道里往北去了,骂了声:顶恁漂亮的帕帕给和尚看呀?竟随着也往铁佛寺去。但马生出了北城门洞, 上到黄土梁的路上已看不见白菜的身影,便一边又骂着拴劳,一边在土路上寻鞋印。他寻到了一溜窄窄的鞋印,知道还是一双新鞋,就掏出尿来对着鞋印浇,说:白菜我尿你!浇湿了十三个鞋印。

到了寺里,老城村的几个妇女早早去了在寺前的水塘里捞鱼,捞上来的鱼就给了才去不久的白菜,白菜又拿给寺门口另一个妇女,那妇女说:阿弥陀佛!把鱼 放在身边的铁盆子里。马生听说过这些妇女在没香客时从塘里捞了鱼,然后等着香客来了让香客买了鱼放生,放生了再捞出来又卖,靠这些鱼给寺里挣钱哩。可马生 没想到白菜也参与其中,而且那么快活,从塘边到寺门口来回跑动,两个奶子像怀里揣了兔子。马生便走了过去,说:白菜,这捞一盆鱼能挣多少钱?白菜扭头看见 了他却装着没看见,嘴里失地一声,把旁边篱笆上的麻雀吆散了。马生给自己寻台阶下,又对着在收拾功德箱的宣净说:和尚,箱子里有金圆券吗?宣净说:有,这 些人咋敢哄佛呀?!马生说:佛不是也哄人吗?宣净说:寺里不能说诳语。马生说:佛就是哄人呀,我给寺里捐过一斤灯油,我还不是光棍?!白菜常在这里烧香 哩,干活哩,不是现在也怀不上吗?!白菜你说是不是?白菜起身又到水塘那边去了。马生说:你不理我?好么,到时候看我是分你家地呀还是你想不想分到别人的 地!宣净说:她家是中农,分不了她家的地,她家也分不到别人家的地。马生说:你在寺里倒啥都知道?一时有些气恼,还要说什么,宣净拿了锄去庙旁的二十亩地 里去了。二十亩地的埂堰上种着黄花菜,花开了,黄灿灿的。

这一天是马生最丧气的一天,他使劲地咳,把一口痰唾在了寺门上。

※※※

终于开始收地分地了。王财东家六十六亩,留下十亩,拿出五十六亩。张高桂家五十亩,留下十亩,拿出四十亩。两家九十六亩,十四户贫农平均分,每户可 以分到六亩八分。但十四户贫农的情况不同,再加上这九十六亩质量有别,而且远的远近的近,十四户贫农就吵成一锅粥,甚至一户的老婆骂起来,遭到被骂着的那 户男人踢了一脚,两家老少就全搅在一起打了乱仗。后来农会决定,不论这十四户贫农原先自己有多少亩,分地后都以保障有七亩左右为标准,而如果分到好地,亩 数可以不足七亩,如果分到劣地,当然超过八亩。一份一份划分停当,由十四户贫农在农会办公室院子里抓阄。抓阄的那天,各户只能来一个人,或男当家的,或女 当家的,关了院门,别的人不得入内。将写好的字条揉成蛋儿,装在瓦罐里,一户一户去抓,有人就洗了手,有人又给拴劳说他忘了拿烟锅子,回家取了就来,不吃烟这心里慌。其实他是想去娘娘庙 里祈祷。拴劳不允许离开,谁也不能离开。那人就趴在院角的一棵痒痒树下磕头。一个人一磕头,几个人都去磕头,说:让我能抓份好地呀,我儿子三十了娶不下媳 妇,才找了一个人家嫌我穷,我给人家说我有十亩好水田哩,如果能分到好水田,这婚事就成了!旁边人说:树还管你这事?那人说:树在农会的院子里也成精的, 我挠挠它的根,它要浑身摇,那就有灵了。伸手用指头在树根挠了挠,树梢果真就摇动了。而这时候,屋檐下的墙头上有老鼠往过跑,一只掉下来,刚好掉到要去抓 阄的白河肩上,从肩上再掉到地上,别人去抓,翻身钻进墙窟窿了。白河说:福来!邢轱辘说:蝙蝠才是福呀。白河说:蝙蝠还不是老鼠变的?白河果然抓了个好 阄。白土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浑身颤着,手心出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拴劳说:你咋不抓?白土说:抓剩下了的给我。他最后的字蛋儿绽开了,让拴劳给他念, 拴劳说:后梁根的三亩,好地么,牛头坡杮树下三亩八分,这是坡地。白土说:这是我的地啦,是我的地?拴劳说:是你的地。白土把纸蛋儿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 又放在嘴里尝,说:不会再收回吧?拴劳说:不会。白土说:哎呀,叔要给你磕头呀!拴劳赶紧扶住,说:给我磕啥头?是共产党给你的。白土说:共产党在哪?拴劳说:共产党是太陽。白土抬头往天上看,没想纸蛋儿咽下肚,立时脸变了,说:拴劳拴劳,叔给吃了?!拴劳说:吃了就吃了,地在哪儿我记着的。白土这才笑了。

王财东家养了八头牛,分去七头,白土原本可以分一头的,白土没要,他说他够了,有这近七亩地,足够了,他能用镢头挖的。马生说:你不要了给我。马生 拉走了一头犍牛。分大件家具时,白河分到一张方桌,他说有方桌就得有椅子,又分到了两把椅子。马生看中了张高桂家的那把交椅,说:三格柜分给别人吧,我要 交椅,坐第一把交椅么。他还分到一床印花被子,一个铜火盆。他回到家后,却把那头犍牛牵到拴劳家,给拴劳娘说:你家死了牛,我给你一头!拴劳家已分到一头,拴劳娘还想要,马生要换三个八斗瓮和两斗麦,拴劳娘就 不要那犍牛了。马生把犍牛牵回来又和刘老茂换了一个五格板柜,一架木梯,还提出再给他一个织布机。刘老茂说你一个男人又不织布。马生说:我能一辈子光 棍?!还是把织布机拿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七头牛竟然又都跑回了王财东家,王财东拿了包谷一把一把给每头嘴里喂,马生随后就和分到牛的人来了。马生说:牛 不是你家的了,你有啥资格喂的?!王财东抱住牛头流眼泪。马生推开他,训道:你也是刘备呀,哭着哭着害土改啊?!牛又一一被戴上暗眼拉走了。

白河分到了张高桂家的六亩六分河滩地,地里埋了张高桂,他量了量,坟占有三分,就要求农会重给他家换地,没人再换,张高桂老婆听说了,提出用留给她 的地来换,马生不同意,说留给张高桂老婆的是坡地,坡地怎么能换了河滩里的好地?马生不同意换,是要给拴劳难看,因为拴劳让张高桂埋在那块地里的。白河就 缠住了拴劳,说换不了就给他再补三分地。可地分完了哪儿还有地?白河就当着拴劳骂起了自己儿子:白石,你讲究当副乡长哩,给你爹的地都分不到数!拴劳只好 让张高桂老婆把坟堆平了。张高桂老婆说:我家把那么多的地都让分了,连个坟堆都留不住?拴劳说:我给你早说,让你不要在那儿埋,你偏要埋,现在这地是别人 家的了,你家的坟咋能占了人家三分地?!张高桂老婆说:那把我家坡地划出三分给他!白河说:我是好地,补坡地不要。张高桂老婆叫起来:高桂,高桂!你为啥 要死呀?鸟儿从天上飞在地上还落个影儿,你死了连个坟堆都没有?!马生吼了一声:你叫啥哩!你家是地主!张高桂的坟到底是被铲平了,只栽下个石头做记号, 以供清明节祭奠时能找着方位。

老城村的土改结束了,拴劳和马生各自回家抱了枕头睡了三天。睡起来,马生在巷道里给人说:这农会干部把人能累死!问谁家做辣汤肥肠了没有?白河是从 集市上买了一副猪肠子在家做哩,但白河又把院门关了,正敲门着,刘巴子来喊马生,说邢轱辘和许顺打架哩!马生说:找拴劳去,他是正主任!刘巴子说拴劳是在 现场,解决不了,是拴劳让马生去的。马生说:他不是说话算数吗?!却还是跟着刘巴子去了。

事情是邢轱辘分到四亩河滩地三亩坡地,许顺分到五亩河滩地五分坡地,两家的地紧挨,许顺给农会提出他只有五分坡地,干脆都给了邢轱辘,而让邢轱辘在 河滩地给他二分地。拴劳征得邢轱辘同意,两家作了调整,可调整后为一棵树闹出矛盾。这树是核桃树,当年刚挂果,许顺去摘核桃,也就是能摘半笼子的核桃,邢 轱辘也去摘核桃。许顺说这地分给他时树就归他,邢轱辘说现在地归我了树应该是我的。拴劳去调解,怎么调解都不行,气得说:你俩还是人不是?邢轱辘说:我披 的是人皮,你说是不是人?拴劳说:你以为人皮是好披的吗?为这几颗核桃争来争去?!许顺说:拴劳,我是贫农,你当农会干部应该保护贫农的利益!邢轱辘说: 我也是贫农!许顺说:我爷手里就是贫农,你是胡嫖乱赌败了家才贫的。邢轱辘扑上去就给许顺一拳头。两人厮打起来,拴劳劝不下,就蹴在那里没办法,说:打吧 打吧!

马生去了,一问缘由,对拴劳说:这事还不好处理?!拴劳说:咋处理?马生说:你等着!回家拿了一把斧头,就当着邢轱辘和许顺的面砍起树来。砍了三七二十一下,核桃树砍倒了,邢轱辘没有说什么,许顺也没有说什么,都不吵不打了。但核桃树被砍后,树桩上往外流水,流的是红水,像血一样。

白河连续吃了三顿辣汤肥肠,就犁地撒麦种。一场雨后,那六亩六的河滩地别的部分都出苗了,就是铲平的坟堆那儿一棵苗都不出。重新撒了麦种,还挑了一担尿泼了上去增肥,还是出不了苗。

※※※

立春的头几天,拴劳和马生都换了装,黑裤子,白衫子,扎着腰带,外边一件棉袄褂,对襟上还有两个大口兜。这是县城关镇农会主任首先穿出来的服装,很 快全县差不多村寨的农会干部都效仿,成了专门的行头。城关镇农会主任的年纪大,常年烂眼,戴了大片子水晶镜,口兜里装着眼镜盒,而拴劳和马生用不着戴镜, 拴劳的口兜里就装了老城村农会的公章,马生也装了农会的账本,虽然他不识字,记什么账还得拴劳记,但他得装上。他们都有农会办公房的钥匙,这天一起开了院 门,院子的地上站满了麻雀,他们进去也不飞,叽叽喳喳像是在争吵。拴劳说:麻雀咋越来越多了?马生说:麻雀多了好,我就爱热闹!拴劳还是拿扫帚把麻雀轰走 了,看着天说:是不是快立春呀?马生扳了扳指头,说:是大后天,啊我的生日!拴劳说:你不是腊月初五生的吗,咋成了立春?马生说:我当副主任那天就把生日 改了,立春立春,这日子好么,今年是不是该有个迎春?迎春是老城村的旧俗,以前都是王财东的爹和白河的爹来承头办的,自他们过世后就再没举行过。拴劳愣了 一下,说:让全村人都给你过生日?!马生说:咋能全村人给我过生日,你肯给我送长寿面?拴劳说:你凉着去!马生说:就是么。今年是土改了,家家都有了土 地,应该庆贺庆贺呀,你当主任哩,让你来牵这个头么!拴劳想了想,也同意了,却说:那就办一次吧,但你把嘴扎紧,不能再说是你的生日!

迎春是要在马生分到的那块地里举行的呀,那块地是老城村最好的地,以前王财东专种油菜,分给马生后,马生却一直还没有犁。立春日一早,马生正吆喝着 所有人都得去,但偏偏刘巴子家出了事。天露明时,刘巴子肚子痛,披了衣服跑厕所,发现院子里一溜血点子,顺着血点子去了牛棚,分到的那头牛死在地上,屁股是一个洞,肠子全没了,就坐在地上大哭大叫。马生是经过院外听见了哭叫声, 进来看了死牛,却训起刘巴子:你是咋搞的,今天迎春呀,你给我出这事?!刘巴子说:这我愿意呀?我咋知道是豺来了,村里这么多人家,它就来我家,是欺负我 分了个小牛犊吗?!又捶胸顿足地哭。马生说:不哭啦,别影响迎春!刘巴子说:我又没牛了,农会还会不会再给我分牛?马生说:你死呀我也给阎王说个情?!刘 巴子说:那我咋办呀,咋办呀!马生气得走出院,把院门给锁上了。

出了刘巴子家的院子,马生就去了巩运山家,让巩运山牵了两头牛,半路上又遇到白土,白土也正往地里去,马生说:立春时刻一到,你给咱开犁哇!白土 说:行呀行呀,我给你把那块地全犁了!马生说:这话像贫农说的!却从口兜掏出两颗煮鸡蛋,问:吃呀不?白土说:我不饥。马生说:那还不是想吃哩?给了白土 一颗,白土吃起来。马生说:知道为啥给你鸡蛋?白土说:你有两颗么。马生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白土叫道:是你生日呀?!就喊起前边院子里的邢轱辘:你想不 想吃鸡蛋?马主任今天生日哩!马生说:别给人嚷嚷,要保密。巷口就走过了拴劳,背着一面鼓,他的养女跟在后边,拿着一对槌,走一点咚的在鼓面上敲一下。白 河在说:翠翠,不敢敲了,你这是让你爹背着鼓寻槌呀!拴劳媳妇和一伙妇女已经在东城门洞了,看见了翠翠,脸就黑了,说:让你给猪剁草哩,你跑出来干啥?把 鼓槌夺了。

各家各户差不多都到齐了,迎春开始。邢轱辘在敲鼓,龚仁有在打锣,白菜的男人力气大,双手上下抡开拍起了镲,叮叮咣咣的声响中拴劳就出场了。拴劳在地中间挖出一个坑,三尺来深,把一个竹筒子插进 去,周边再用土壅实,马生就喊:白菜你到前面来!白菜抱了个大白公鸡,马生要把公鸡接过来,白菜没有给他,自己从鸡身上拔了一根绒毛交给了拴劳,拴劳把绒 毛放在竹筒里,说了声:停!锣鼓声就停了,大家都不说话,守着立春的时刻到来。但是,守了半天,竹筒里的鸡绒毛没有动静。马生说:今年立春应该早呀!你把 竹筒子再往里插插!拴劳说:你站远点,出气声那么大,绒毛咋能出来!马生的尿都憋了,站起来对邢轱辘喊:敲鼓!敲鼓!早上没吃饭呀?用劲敲!自己就到地堰 后去解手。他在尿着,低声骂拴劳,也骂白菜,便听到扑通一声,邢轱辘是在叫:牛皮破了!他收了尿过来,果然那面鼓被敲破了,便骂邢轱辘敲鼓哩你不匀着敲, 槌子老往一处打能不打破?!但就在这时候鸡绒毛在竹筒口浮动,浮动,突然像吹了一口气似的,出了竹筒缓缓往天上去。拴劳喊:响鞭子!鞭子是白河拿着的,丈 二长的皮鞭,为了甩得声音大,他特意在鞭梢结了一节麻绳,还蘸水。白河举了鞭竿,说:都闪开哇!白土却说:哥,哥,让马生响,马生今天生日哩!众人就说: 噢,马生今天过生日啊?!拴劳说:谁过生日?这不是胡说吗,马生是腊月初五生的,初五炒五豆炒五毒哩,咋能是今天生日?!立春是好日子,就是给咱老城村过 生日哩,响鞭子,响鞭子!白河就把鞭子迎天抽了十响,众声欢呼,白土就套着牛开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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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西山华山之首,曰钱来之山,其上多松,其下多洗石。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已腊。西四十五里,曰松果之山。濩水出焉,北流注于 渭,其中多铜。有鸟焉,其名曰渠,其状如山鸡,黑身赤足,可以已。又西六十里,曰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鸟兽莫居。有蛇焉,名曰 肥,六足四翼,见则天下大旱。又西八十里,曰小华之山,其木多荆杞,其兽多牛,其陰多磬石,其陽多琈之玉,鸟多赤,可以御火。其草有萆荔,状如乌韭,而生于石上,亦缘木而生,食之已心痛。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陽多铜,其陰多铁,其上有木焉,名曰文茎,其实如枣,可以已聋。其草多条,其状如葵,而赤华黄实,如婴儿舌,食之使人不惑。符禺之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渭。其兽多葱聋,其状如羊而赤鬣。其鸟多,其状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又西六十里,曰石脆之山,其木多棕枏,其草多条,其状如韭,而白花黑实,食之已疥。其陽多琈之玉,其陰多铜。灌水出焉,而北流注于禺水。其中有流赭,以涂牛马无病。又西七十里,曰英山,其上多杻橿,其陰多铁,其陽多赤金。禺水出焉,北流注于招水,其中多鱼,其状如鳖,其音如羊。其陽多箭,其兽多牛、羊。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可以杀虫。又西五十二里,曰竹山,其上多乔木,其陰多铁。有草焉,其名曰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陽多竹箭,多苍玉。丹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洛水,其中多水玉,多人鱼,有兽焉,其状如豚而白毛,毛大如笄而黑端,名曰豪彘。又西百二十里,曰浮山,多盼木,枳叶而无伤,木虫居之。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又西七十里,曰羭次之山,漆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其上多棫橿,其下多竹箭,其陰多赤铜,其陽多 婴垣之玉。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嚣。有鸟焉,其状如枭,人面而一足,曰橐,冬见夏蛰,服之不畏雷。又西百五十里,曰时山,无草木。逐水出 焉,北流注于渭,其中多水玉。又西百七十里,曰南山,上多丹粟。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兽多猛豹,鸟多尸鸠。又西百八十里,曰大时之山,上多榖柞,下多杻 橿,陰多银,陽多白玉。涔水出焉,北流注于渭。清水出焉,南流注于汉水。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汉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沔;嚣水出焉,北流注于汤 水。其上多桃枝钩端,兽多犀,兕,熊、罴,鸟多白翰,赤。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含之使人无子。又西三百五十里,曰天帝之 山,上多棕枏,下多菅蕙。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谿边,席其皮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鹑,黑文而赤翁,名曰栎,食之已痔。有草焉,其状如葵,其臭如蘼芜, 名曰杜衡,可以走马,食之已瘿。西南三百八十里,曰皋涂之山,蔷水出焉,西流注于诸资之水;涂水出焉,南流注于集获之水。其陽多丹粟,其陰多银、黄金,其 上多桂木。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有草焉,其状如藁茇,其叶如葵而赤背,名曰无条,可以毒鼠。有兽焉,其状如鹿而白尾,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玃 如。有鸟焉,其状如鸱而人足,名曰数斯,食之已瘿。又西百八十里,曰黄山,无草木,多竹箭。盼水出焉,西流注于赤水,其中多玉。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苍黑 大食,其名曰。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又西二百里,曰翠山,其上多棕枏,其下多竹箭,其陽多黄金、玉,其陰多旄牛,麢,麝,其鸟 多,其状如鹊,赤黑而两首,四足,可以御火。又西二百五十里,曰山,是于西海,无草木,多玉。淒水出焉,西流注于海,其中多采石、黄金,多丹粟。凡西山之 首,自钱来之山至于山,凡十九山,二千九百五十七里。华山,冢也,其祠之礼:太牢。羭山,神也,祠之用烛,斋百曰以百牺,瘗用百瑜,汤其酒百樽,婴以百珪 百璧。其余十七山之属,皆毛牷用一羊祠之。烛者,百草之未灰,白席采等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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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节够多的!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洗石是咱们杀猪褪毛的那一类石头吗?

答:是的。作者:贾平凹

问:“可以已胕”,“可以已疠”,这已怎么讲?

答:消除,治愈之意。

问:“枳叶而无伤”,是枳叶不会损坏吗?

答:不,它是指尖刺,说枳叶没有长可以伤人的尖刺。

问:“婴以百珪百璧”,怎么是小孩子以百珪百璧去祭祀?

答:错。婴是绕,围绕。

问:汤应该是热水,可“汤其酒百樽”,醒不开。

答:在这里作动词,是热的意思。咱这里不是常说汤一下辣子,汤脚吗?

问:原来咱们的方言土语还是古词呀?!

答:随着历史的演变,许多古词遗落在民间,以方言土语的形式保留了下来。在流行书面语言和普通话的今天,咱们秦岭里的人常常觉得我们的一些方言土语 让城里人笑话,其实把它写出来却是很雅的古词。比如城里人说“把孩子抱上”,咱们说“把孩子携上”,城里人说“滚开”,咱们说“避远”,城里人说“甭说 话”,咱们说“甭言传”。

问:嘿嘿,书里的华山就是秦岭里的华山吗?

答:是的,还提到了渭水,洛水,汉水。

问:可是,这里说到十九山十九水,别的怎么没有了?

答:有的山水或许更名了。有的发生了变化,比如倒流河,可能是山体崩塌改变了水的流向。有的则完全消失了。

问:真向往那时的中国有那么多的好山好水,我不明白的是书中没有写到人?

答:书中所写的就是那时人的见闻呀,人在叙述背后。当它写到某某兽长着牛足羊耳, 你就应该知道人已驯化了牛和羊,当它写到某某山上有铜有金,你就应该知道人已掌握了冶炼,当它写到某某草木可以食之已胕,你就应该知道人已在治疗着人的疾病了。

问:那时人的疾病就多吗?

答:人是有病的动物么。

问:那时怎么橐长着“人面而一足”,玃“马足人手”,数斯也是“而人足”,鹦还“人舌能言”?

答:人和兽生活在一起,如果从橐来看,还觉得人怎么长了它的脸?从数斯来看,人长了它的腿。

问:现在怎么再见不到那些长着有人的某部位的兽了呢?

答:当人主宰了这个世界,大多数的兽在灭绝和正在灭绝,有的则转化成了人。

问:转化成了人?

答:过去是人与兽的关系,现在是人与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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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解放,这世上啥没转化呢?马生是小鸡成了大鹏,王财东是老虎成了病猫,就连我吧,再次碰上了药铺徐老板,他一只眼睛还瞎着,却已经是副县长了,他说:哎,你咋还是个唱师,唱的那陰歌不怕鬼上身吗,你应该参加革命工作么!他的一句话,我就去了县文工团,做了好多年的公家人。

事情也是凑巧,当年被王财东请去给白土娘唱了陰歌,我就在老城村住下来,也给去世的八个人唱过陰歌,唱的最后一个就是张高桂。张高桂的墓一时拱不 好,尸体装在棺材里还停放在家里,张高桂老婆就让我每日晚上唱到鸡叫二遍。因为不知道张高桂啥时才能埋葬,我就唱《天地轮》,唱到:人吃地一生呀,地吃人 一口。张高桂老婆说:现在还没埋我男人的地哩,不要唱这个!那我就又唱《引路歌》。村里人来看热闹的多,他们在那八九户人家里听会了我的《引路歌》,我一 唱:亡人亡人莫走东啊,东有大海波浪凶,他们就合着唱:鱼虾吃你难托生!我再唱:亡人亡人莫走西,西有大漠和戈壁,他们就合着唱:太陽把你晒干皮!我唱过 了亡人莫走南,莫走北,最后唱着让亡人走中央,一屋子里的人全在唱:走中央走中央,中央神仙站两行,派鹤驾你上天堂!唱过了五天,直到张高桂的棺材缝里开 始往外渗黄水,臭味熏得难闻了,张高桂终于入土埋葬。埋葬了张高桂,老城村就忙着分地,我是准备着要离开呀,可我还是没有离开,因为这一个乡二十三个村寨 里不停地死人,除了正常的死亡,更多的是一些想不通事理一口气上不来死掉的地主,还有在分地过程中因分配不公斗殴打架死去的贫农。马生对我已不待见了, 说:你是猫头鹰呀,飞到哪儿了哪儿就死人!我说:不对,是哪儿死了人我才到哪儿。但我也嘲笑我是个走虫,能走路的虫,昨天还在那个村,今天就到了这个村, 在这个村三五天了回到老城村,还没住下几天,得去前往另一个村了。直到徐副县长带人来乡里检查土改工作,碰上了我,我才回到了山陰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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