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将南品海(品川 外海)尽收眼底的八山髙台上,有一座美轮美奂的大宅邸。在装饰着古式圆形年糕的传统日式建筑大玄关前出现的,是穿着黑色纺绸和服、并把仙台平和服裤裙高髙 折起,五十二三岁,笑容满面、一脸福态的男人。他那像搽了胭脂般的红一润的脸,并不是因为屠苏酒的关系,而是因为平日的营养太好。
这号人物就是新兴联合企业界名人,是近代日本产业的潜在大势力、林兴业的领袖林谨直。他通过趴在地上、梳着发髻的妇女们,正打算走下磨得闪闪发亮的桧木铺板时,一个书生跑过来报告说:“道灌山前田组的头目有紧急电话。”
林快步走回电话室,拿起话筒,“嗯”、”嗯”着直点头,不久,声音转为不安:“什么,日兴的鹤见组,在内山下町闹事!该不会……对对,如果是这样,我可不能放着不管。好的,我马上过去。”
挂完电话,他慌慌张张地跑下大门铺板,坐进停在上下车处等候的越野车:“喂,去内山下町,快点快点。”他气得直跺脚。
日本新兴联合企业的双璧,一家是熊本深山里,从只有八百瓦特的电气公司开始,发展至今已有子公司二十七间,实际资本额三亿元,人称“北满事业王”的小口 翼,所经营的“日兴联合企业”;另一家,则是从房总半岛渔村,利用渔业废弃物,自小小的碘公司起家,发展至足以与瑞典火柴王克罗伊盖尔的火柴联合企业抗 衡,以林兴业为主力,集结直、旁系公司共二十四间、名义资本两亿两千万而成的大企业,也就是林谨直的“林兴业”。
两者都是以国防产业为目标 的大联合企业,其资源则是在法属印度支那开发,前年冬天开始以安南为舞台,正式交锋。不过小口看得太远,跟亲法派的皇甥李光明缔结,因此,他们晚了已经找 上宗皇帝当顾问、林的日安矿业一步,被林抢先拿下采矿面积六十万坪、年产量五万公斤的优良铁铝氧石(铝的原矿)的釆矿权。他刚才就在想:小口的日兴不可能 就这样闭上嘴。
果不其然,最近有一些谣言传入林耳中,说是日兴正在背后教唆,拥立李光明的一派,暗中策划着什么事情。在这不安稳的时候,安 南国皇帝又只身访日,对林而言,实在是大大的恐慌啊。自从他上个月二十四日,在帝国饭店大厅,偶然发现皇帝以来,一颗心就放不下来,只怕皇帝会有个万一闪 失。
然而,今早五点半,外务次长在电话里告诉他,皇帝身边发生了一些麻烦事件。这下子他更是大吃一惊,立刻打电话给警察局长,最后才知道,所谓的“事件”,是皇帝酒后,把一爱一妾松谷鹤子从窗户丢下杀害,一度被拘留在溜池警察局,不过八点半时,已经平安回到帝国饭店了。
这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正在寻思不知道政一府会对此如何处置之时,又来了一通电话,听说这件事情的处理方针决定视为内部机密,又说已经采取如此这般的 方法之后,安南国皇帝才总算放下心来,正打算要到帝国饭店去请安,心里盘算着,等一下要从“看到贵体安康,实在是可喜可贺”之类的场面话开始,他才刚走到 玄关,,就接到方才的电话。
也许有人知道,前田组、鹤见组是关东土木俱乐部的两大横纲。前者在日暮里有栋主宅邸,所以人称道灌山;后者则因为 在横滨设置据点,被称为野毛山,两者都拥有数千名写下宣誓书,表示愿意随时奉献自己生命、血气方刚的手下,是互不相让的两大势力。前田组属于林兴业,鹤见 组则是日兴旗下,由道灌山的电话,得知这个鹤见组正在帝国附近的内山下町闹事,林心里又笼上不安,这也难怪他慌张地驱车前往了。
当林谨直的越野车来到日比谷公园附近时,从公园的方向,传来惊人的喧哗声。一看,戴着安全帽的警察,不断地从停在西门前的卡车上跳下来,一边把群众推回去,一边往公园里走进去。
林谨直把车子停在一丁目的转角,从窗户里伸出头,看着这个一騷一动。发现他而跑过来的,是道灌山的养子——驹形传次。俊俏的晨礼服配上圆顶礼帽,严肃的一字 眉和刚剃过的下巴,是个青涩俏皮的小伙子。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恭候您的大驾……就像您看到的,现在是一片混乱。”
“到底是怎样的一騷一动?”
“那真是件奇异的事情呢……好像是为了喷泉铜鹤叫或不叫而纠缠不清。”
林急躁了:“不是问这个。是野毛山到底来闹什么场?”
“是,那个……”
说着,他又把先前野毛山一派、握有武州小金井一带地盘、人称“安龟”的安井龟二郎,带了大约十个年轻人,乔装得简直就像大伦会的好汉一样,来袭击幸田的 事情讲述一遍:“虽然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不过为什么选在今天做这些奇怪的事呢,真令人纳闷。或许你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不过,这里离饭店很近,所以我想, 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才打电话跟我老爸报告。嗯,事情就是这样而已,不过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真名古先生亲自到场了。看他一直没有离开在水池边盯着,更 让人觉得,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说着,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突然降低音量:“哦哦,请看那边。他现在站在那里。”
林看向他指的地方。真名古在对面电线杆的一陰一影下,双手交叉,宁静地伫立着,以依旧让人毛骨悚然的一陰一郁眼神,斜睨着被警察队员们追捕拥出门外的群众。
此时一头蓬乱,被推出来的两位姑一娘一,正走到人行道边时,较为娇一小一美丽的那位,被路树的根绊到脚,突然跌倒在地上。而同行的熊女在惊讶之余,连要拉她一把 的时间都没有,从后头拥出来为数惊人的人潮,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那姑一娘一被压在下面,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这时真名古像只大乌鸦过境般地冲了过来,把压在 上面的人,又是推开又是拨一开,捉住那姑一娘一的腰带之后,使尽全力把她拉到车道上来。
那姑一娘一面无血色地在马路上坐了一会,幸好没受什么伤,不久,她慢慢站了起来,跟同来的姑一娘一一起向他道了谢。真名古像是嫌麻烦似的,皱着眉冷淡地点点头,便突然离开那里,往帝国饭店走去了。
林看到这个,慌张地叫了出声:“哦哦,课长要去饭店了。在课长见到皇帝之前,不先跟他讨论一下不行啊。喂,传次,我去绊住课长,你快去打探一下,鹤见组的人到底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在这里打架,尽可能地详细调查!”
他才刚说完,传次又突然大叫:“哎呀哎呀,请快看啊。酒月跟幸田被刑警追着跑呢。”
总是人声鼎沸的帝国饭店大厅,在这元旦早晨,却连个人影也没有,非常安静。林把真名古带到大谷石柱一陰一影下徼暗的椅子上:“不好意思,这么忙还叫住你,有点,那个……”
真名古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林的脸。林一脸慌张:“对了,刚刚日比谷公园的一騷一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听说,是关于什么铜鹤叫不叫的愚蠢事件呢。”
真名古跟往常一样沉声说道:“那是犯罪。”
林笑了:“只要进了你的眼睛,都会被看成犯罪。”
“没错,你们所看不到的细微的犯罪,在我眼前,都是清清楚楚的。你有事情想跟我说,就是这件事吗?”
林用手掌摸一着自己红一润的脸颊:“真名古先生,你现在是要去见皇帝吧。我叫住你,是因为在那之前,有事想跟你商量。”说着,他突然降低音量,“可以让‘有明庄’的人回去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一脸不悦:“今早五点,外务大臣跟局长、还有警视总监,到内务大臣官邸,四个人集思广益之后决定,在事情处理好之前,不让‘有明庄’的住户六人回家,并把他们从酒馆带回明石警察局留置,我已经从局长那里听说这件事,你就用不着对我这种态度啦。”
这件事真名古第一次听到,然后一瞬间,他突然领悟了所有事情;如果自己要本着侦察官的良心行一事,就必须不理会政一府,下定决心与其对抗。
真名古保持冷静的脸孔:“我不知道这件事……那你要跟我商量的事呢?我现在很忙,请你说重点。”
“我想,如果确定松谷鹤子事件为自杀的话,就不须再以形式上的侦讯,劳烦皇帝了。对皇帝而言,这件事情就像是遇上灾难一样啊。”
“林先生,你不用再说了。这么说虽然有些失礼,但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就是叫我不要去见皇帝,做一些多余的事吧,否则,如果不小心说漏了嘴,那可就糟了。”
“说白一点,是这样没错。”
“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告诉你:今天早上,‘有明庄’的住户被拘留,不关我的事。我也是现在才从你这里,听到这件事情的……你不用那么吃惊……总而言之, 这件事情,不管是谁怎么说,都已经是自杀了。既然局长跟警视总监都已经遵照政一府方针,把整个情况都打点好了,以我的力量,要拿到其他的证据,还是很困难 的。就算我现在到‘有明庄’那里去,唯一的证人——管理员马婆,也只是按指示作证,现场大概也已经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了。”
“既然都决定了, 就没必要特地再跑一趟‘有明庄’了。”真名古冷淡地打断他,“你别多管闲事,我是在警视厅执勤的官吏,会按照官吏服务规章,听令行一事。我收到的命令是,去 ‘有明庄’见管理员马婆,找出这个事件是自杀的证据。我当然会依令行一事……不过,除此之外的调查,那就是我的自一由了。依令行一事的调査结束后,我会以搜査课 长的身份,开始不受训令牵制的严密调查。当然,我也会侦讯皇帝,依我的职责,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我会遵循我的良心行一事。像你这种秃头,再怎么饶舌, 都没有用的。请不要错看我。如果你以为,侦查的警察们,都是那种可以任你摆一布、没有节一操一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跟你的对话就到此为止。”
说完,真名古便站了起来。
林也跟着离开椅子,以一种强制的声音说道:“喂,真名古,你不要像个小孩似的。这不是你一介侦查官吏的洁癖或自尊心的问题,而是牵扯日本政一府的权威与体 面的重大事件。听说你素以刚正不阿闻名,但政一府的方针,可不能因为你的偏执而改变……你就别光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请体谅一下吧。”
真名古仿佛没有听到,以一脸一陰一郁的神色,静静地把手套进外套里,走向入口。林突然笑了开来,急忙追上真名古:“好了好了,真名古……”
他抓住真名古的袖子。真名古不发一语,态度冷淡地甩开袖子,往柜台走去,在那里,他借了写信用的日本纸跟砚台盒,态度悠闲地磨起墨,不久,他拿起毛笔,让笔尖充分蘸满墨汁,用笔画端正的字体写道——
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