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拥有安南铁铝氧石矿山的林联合企业领袖林谨直而言,宗皇帝突然微服旅日一事,实在是带给他无限的困扰。
想排除林联合企业,取代他现今势力的日兴联合企业,亲近与皇帝对立的反对党,也就是亲法派的李光明拥立派,在暗中做了很多事情的传言,时有耳闻,因此, 他时时担心,有人会对宗皇帝有什么粗一暴的企图。正当此时,皇帝又做了让人伤脑筋的事情。酒后,把一爱一妾松谷鹤子由窗户丢下杀害了。如果这件事情公之于世,正 好给了一心想将亲日派的宗皇帝废位、拥立亲法派的皇甥登基的法国印度支那政一府机构一个借口。
如果新帝登基,结果一定会落到自己的釆矿权,就 会被取消、转而被竞争对手日兴夺走的地步,因此他焦虑不安地频频打探政一府的意向,最后得知此事件将会釆纳内部机密一处理,令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就在打算到帝 国饭店请安途中,遇见了平时便以刚正不阿闻名的真名古搜查课长。因此,他打算请他尽可能省略侦讯皇帝的步骤,便把真名古叫进饭店大厅,深切地与其恳谈一 番,而这时,林把不需要说的事情,不小心说漏了嘴。
真名古警视有着刚正不阿的可贵情一操一,他憎恨不公不义之事,更甚于憎恶祖先的仇敌,对于不 合理的事情,他一步也不退让,所以,谁都不认为真名古是处理这种善后工作的适当人选。本来既然他是搜査课长,不管叫谁做,按顺序都是要先命令真名古,不 过,就像刚刚说的,当局抢在真名古之前,早一步作了适当的善后处理,却一脸若无其事。林不知道这件事,在真名古面前,不小心地把实情说了出来,就算是冷静 的真名古,也心情郁闷、怒气勃一发了。可以说,林的这句话,简直就是火上加油。
真名古用斜眼看着急忙想安一抚他的林,在柜台把离职信写好之后,收进怀中,留下一脸茫然的林,离开了饭店玄关。
不用说,他接下来是要到犯罪现场有明庄去,真名古严苛的搜査,又会发现什么样的大秘密呢?这些不久就会说到,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正当楼下的大厅上演着上述内心戏的同时,楼上贵宾用豪华的房间里,也展开了与之毫不逊色的苦闷情景。
如各位所知,在上上一回里,《夕一陽一晚报》社会版记者古市加十郎,前一晚——也就是元旦的凌晨三点过后,承宗皇帝邀约,到了他位于赤坂山王台的公寓“有明 庄”去,并与他的一爱一妾松谷鹤子三人共进消夜,四点左右起身告辞,才刚走到山崖下的空地,刚刚才分开的鹤子,就从天上掉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把她扛回先前的 房间,鹤子却已经气绝身亡。依照前后情况推理,只能认为是皇帝把她从窗户丢下杀害的,而这位皇帝,在留下既失礼又奇怪的话语之后,就凭空消失了。
正当加十郎与尸体两人被留在房间里,左右为难的时候,守玄关的马报警带了两位警察进来。加十郎供述,到刚刚为止,都还有另一个人在这里,三个人一起吃了 消夜,所以,如果鹤子是被杀的话,一定是那个人做的;不过,刚刚的消夜,加十郎跟鹤子用了同―个盘子、用了同一支叉子互相喂食,所以,桌上只有使用过的两 人份餐具。
加十郎的证言当然不会被采信。他不由分说就被当成杀人犯,当场遭到了逮捕,并拘留在溜池警察局,到了将近早上八点,才被异常殷勤地释放,被官用车送到了帝国饭店。
加十郎以为,那是皇帝动用关系,让自己获释的,为了慰劳他的辛劳,他打算招待他,才叫他到饭店来。他大大方方地坐在安乐椅上等待,出人意料地是,这时, 一个看似领班的人走了进来,把菜单递到加十郎眼前。到目前为止都还好,接下来进来个服务生,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电报,他以为是迟到的皇帝的道歉电报,急忙 打开一看,没想到,那却是安南帝国的理事官长,发给宗皇帝的紧急密码电报。虽然心里面想着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从服务生毫不迟疑地把电报递给加十郎这件事看 来,啊啊,他们似乎把加十郎当成皇帝了。就算古市加十郎再怎么想积累经验,这也未免太让人惊讶了。他有好一会儿都无法思考,一精一神恍惚地呆立在那里。
一介平凡的社会报记者,被误认为一国皇帝,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聪明如读者诸君,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吧。不,也许有人会因为被小看了而恼怒吧。说起原因,是因为读者诸君早已知道,古市加十郎绝对不可能会被错看成皇帝的。
说起来,容貌搞不好,或许会有某些地方相像,不过,一位是万人之上、难以侵犯的贵人之相,下巴上蓄着有如秦始皇一般漂亮漆黑的胡须;而另一位,一看就知 道他的出身,一脸极为卑贱之相,即使下巴上加了胡须,也不过就是长出胡子罢了。有明庄的马婆跟溜池局长等人,不知道皇帝的长相还有可能,不过,饭店的服务 员不可能不认识皇帝。但是,为什么古市加十郎还是被错误地当成安南国皇帝了呢?
没有谁比加十郎本人更加清楚,绝对不可能有人把自己弄错当成 皇帝,所以,当他知道自己是被当成皇帝礼遇时,狼狈的加十郎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政一府该不会是想拿自己,故意当做皇帝的替身,以杀人犯的名义来处刑吧, 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也就是说,在不管自己怎么辩解,都无法脱逃的情况下受审判,无论如何都会被判刑。这种故事,记得好像在哪里曾经读过。
当然,如果是自己犯下的罪行也就算了,万一明明问心无愧,却被当成杀人犯判刑,终生被监禁、不见天日,那也未免太过悲惨了。如果真是这样,哪还能悠闲地 坐在这里。总之,能逃多远就逃多远。想到这里,他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把白绢围巾拉至鼻子上,帽子前缘深深地往下压低,慢慢地拉开门,正打算踏出门口时, 啊啊,平日相识的三、四个警视厅便衣,正若无其事地来回走动着。
古市加十郎慌张地关上门,背靠着门不停嘣气,渐渐地,他静下心来,开始觉得 这个想法有些奇怪。把自己当做皇帝的替身处刑,这种想法实在太过荒唐。假设真是这样,自己不可能被释放,更何况,还被当成皇帝般礼遇。刚刚溜池警察局的局 长说的,这件事情已经处理好,而且没有半个新闻记者发现,所以可以放心之类,意思不就是委婉地暗示吗?看他刚刚那么不知所措惊恐的模样,可以得知,那既不 是谎言,也不是一陰一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加十郎果真是被误认为是暗南国皇帝了。
加十郎皱起眉头,他紧急号召自己粗糙的思考力,这个那个地着急地左思右想,突然,他抬起头,看向壁炉边的镜子,发出感叹的声音。映在镜子里的身影,不是皇帝也不是加十郎。不过就是眉头深锁的一个人物罢了。
为什么加十郎会被误认为皇帝呢,其实,只是因为下述简单的偶然而已。刚刚要走出溜池警察局之前的加十郎,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变成被告心理 了。再怎么样,他也不想在元旦当天,就让同业的人看见,自己被押解到警视厅的样子。就像一般被告人不想让人发现一样,所以,他用围巾包住脸,又把帽子前缘 拉低到鼻子上,半跑着进汽车里。然后又这样在帝国饭店的上下车处下了车。进了房间之后,虽然把围巾拿下来,却整个人埋在大安乐椅里,那些毕恭毕敬呈上来的 菜单跟电报,都是从肩头上接过来的。这些都是偶然。
不管加十郎是否如此预期,万事却都自然地发生了。如果这是加十郎蓄意而为,或许就不会进 行得这么顺利了吧。而且,饭店业者本来就会有一些刻板印象,看到便衣护卫、光明正大出现在上下车处的皇帝,就算蒙着面,也不会有疑问是否为本人。而且高贵 之人,本来就有很多非比寻常的地方,卑下之人通常是无法预料的,所以,就算蒙着面,也只会觉得那是其中一例,并不觉得可疑。这些机缘巧合,让加十郎巧妙地 被误认为皇帝。
加十郎一脸狡猾的神态,仿佛已经忘了方才的惊慌,他傲慢地伸腿,仰靠在安乐椅里:“这件事情越来越刺激了!本来知道这件‘皇 帝杀人事件’实情的人,除了有明庄的马婆跟几个警察之外,在这广大的东京城,就只有我一个人。不仅如此,我还是这起犯罪发生的五分钟前为止,唯一在场的证 人。我刚刚以为我被误认为犯人时,因为这实在是个大好机会,是新闻记者的天赐良机,所以,才放大胆静下心来,决定即使这件事一、两个月无法破案,也不表明 身份,与他们周旋到最后,一定要拿到这个大独家,把那些一流报社里旁若无人、没出息的家伙们一个都不留地打倒,不料,事情的发展却频频走调,这下子可真是 骑虎难下了……一个小小的五流报社社会版记者,竟被误认为安南国的皇帝!而且,引起这个误会的,还是警察当局,这不正是一个大头条吗?把这件事情用讽刺的 手法揭露出来,整个日本都会笑翻的吧……不,还不只这样。依我看,政一府已经把这件事情严密地掩盖住了,所以,搞不好我这一弄,连内阁都会被打倒。”
他嘴里喃喃念着,不久眼神变得激愤:“如果真是这样的结局!啊啊,何止日本。如果我发表了这份报告,《夕一陽一晚报》古市加十郎的名号,可就要举世闻名了。 我的釆访报道,会经由电台的电波,发送到世界各地……可恶,这该不会是做梦吧……‘安南帝国皇帝宗龙王杀人事件!’……呵,这次真是握住了个不得了的新闻 了。还说什么‘这次事件,没有半个新闻记者注意’,别开玩笑了。不好意思,这个啊,平时总被当成毒虫看待的《夕一陽一晚报》,已经紧紧地握住了。他如果知道 了,一定会吓得浑身发一抖吧。我们《夕一陽一晚报》,可不是光有骨架没有骨气的、随随便便的报社,当自己生命危在旦夕时,就会全都豁出去了。不管有什么阻碍,这 条头条,我一定要拿到,一跃成为一流新闻。就给我睁大眼看着,看最后是《夕一陽一晚报》关门,还是内阁倒掉。过去老是被当成乡下农夫,这次,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我这乡下老农的骨气吧。好,给我等着瞧吧!”他一脸意气风发。
加十郎说得也没错。在国外也常有这种事,所谓的秘密政治,总是会沦为在野党攻击政一府的武器。挖掘出政一府的伎俩,或是政一府与企业界的秘密勾结之类,甚至有可能会打倒内阁。也难怪加十郎会这么兴奋了。
笔者在这本小说的第一回里,把古市加十郎这号人物从东京会馆的玄关拉了出来,不过,却一次都没说明过这号人物拥有什么阅历。他是北海道农科大学土木系毕 业的。或许有人会想,怎么会选这种冷门学科,不过,说这种话也于事无补了。看得出他本人拥有相当大的抱负,不过,毕业之后,果然不出所料,没有工作机会。 他在北海道的小学,当了一阵子老师之后,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就到东京来了,有一餐没一餐地辗转流连时,正好遇上同乡的前辈幸田节三拯救了他,后来,他就在 《夕一陽一晚报》当社会版记者,这正好是一年前的事情。
再怎么说,古市加十郎也只是个企图专攻土木学的朴实人物,说不上什么才气横溢。不过他的 愚直一目了然,有一种无益的感一性一,简单说,就像个土木工人的头头一样的气度:虽然容易转移,但是只要感觉到意气相投,就可以为了对方,赴汤蹈火,在所不 辞。幸田节三在他最困苦的时候救了他,他把这深深地铭记在心,他忠诚地工作着,就是像打算要一个人背负起日渐颓败的《夕一陽一晚报》,所以,幸田也感受到他的 坚持,把他当成自己的左右手般信任。
由他刚刚的自言自语可以看出,加十郎为了拿到“皇帝杀人事件”这个大独家,就算这件事一、两个月解决不了,他也完全不当一回事。光是这种决心,就跟他平常的小心眼无法相比,实在是件庄重的大事。
这位可一爱一的乡巴佬,正因为他与都市不搭调的诚实,被某种卑劣的目的所利用,不仅他的雄心会受挫,再过不久,还会令人目不忍睹地杀害,横尸街头。在那之 前,看这个迟钝的乡巴佬,如何抢先那些头脑灵活的一流记者,如何描绘出整个方向,这才是趣味所在。不过,这些就留到后面再提。
加十郎说完刚 刚的话,突然又皱起眉头:“切,不过那个关键的浑蛋大王,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要快想法把他找出来……算了,这件事没有那么急。只要他知道这件事情被隐瞒下 来,迟早会回到这里的,因此,与其到处乱窜,还不如赖在这里的好,总有一天会逮到他……现在,饭店的人跟警察,好像真的以为我是大王,只要装出个大王的样 子,应该可以撑到那时候,不然,我这张脸如果被看到,一下子就露出马脚了。”
他嘴里喃喃自语地念叨着,突然又起身走向房间里的书桌,拿起桌上裱着银框的皇帝照片,走到壁炉的大镜子前站定,用手掌遮住照片里鼻子以下的地方,跟自己的脸相比较。
不久,他叹了口气:“不一样,不一样,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像这样把鼻子以下遮起来看,眼睛眉毛部分还真的跟我很像。发际跟脸形简直一模一样,不过,只 有这眼神骗不了人。我的眼神跟扒手似的,贼头贼脑,而照片里的眼睛,则相当有威严,而且,就连瞳孔里看起来都十分清澈。果然是了不起的人物。出身不同,果 然很可怕……如果只有胡子的话,用个围巾还可以蒙混过去,不过我这张百姓脸,再怎么下功夫,看起来还是没个皇帝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做没用的改变, 就保持这张脸吧。不知道会怎么样呢,被发现再说吧,没什么好怕的……话虽如此,如果一下子就露馅,可就伤脑筋了。那,好吧,至少要弄成这样……”
他把安乐椅搬到大镜子的斜对面,整个人沉坐在椅子里:“这样坐,进来的人只看得到椅子的背面,我却可以从镜子里,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举手投足,如果有危险人物进来,在对方出手前,也好随机应变。大概就先这样吧。”
话都还没说完,不知道谁敲了敲门。读者认为进来的会是谁呢?在这东京,知道皇帝的脸长什么样的,除了“有明庄”的六个住户之外,就只有林谨直了,所以, 如果这时候是林谨直进来的话,加十郎当场就会原形毕露,这场面肯定非常有趣。虽然作者也是这么希望的,不过,林这时还在饭店大厅,茫然地目送真名古的背 影,所以,他不可能进来这里。
不顾我们的期盼跑进来的,不、是映在镜子里的,是那个秃头的饭店负责人。
秃头照例先在门口旁弯 低身一子,简直要一舔一到自己鞋尖似的走进来,用咏叹、倾诉般的语调,说着外务次长请求谒见。接下来与他交错进来的,是穿着贴身黑大衣,五十来岁的官僚型人物。 他一脸紧张地敬礼,像滑行般,正打算敏捷地靠过来,加十郎大吃一惊:“不要过来,会传染感冒。有话在那里说,我就听得到了。”
次长夸张地皱起眉头:“您感冒了。哦哦,那真是太糟糕了,要赶快请医生哦。”
加十郎一脸厌恶:“不用理我。你说有话要说,那是什么事?”
次长态度一变,开始一搓一手:“今早的失态,都是由于我们的疏忽而产生,原本应该是大臣要立刻来谒见致歉的,不巧,今天正好是参贺的日子,所以由我来代替。”
“那你说要怎样。说得简单明了一点。你也知道,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吧。”
“是,是的。请容我简短说明,依据各方的调查结果,已经了解到:松谷鹤子小一姐是因为厌世而自杀,,负责的搜查课长,随后会提出报告书。这件事情,正如我刚 才所说,都是我们的疏忽,还请您看在日本政一府迅速处理的面子上,多多见谅,在此,我谨代表两位大臣,表示衷心请托之意。”
“嗯,这我知道了。新闻记者方面呢?”
“是的,没有任何人牵涉进来。”
“你怎么能这么断定呢?”
“幸好是在元旦的清晨,所以,我们迅速地处置并严格保密,绝对没有人会对外泄露出去。而且也幸好,当晚,陛下您并没有前往‘有明庄’,我们相信,鹤子小一姐自杀的原因,是因为歇斯底里发作,万一鹤子小一姐自杀一事,真的传了出去,当然,也跟陛下您没有任何关系。”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就好,千万注意,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传入新闻记者的耳朵中……如果真的传了出去,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哦。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忘了。回去跟你两位大臣说清楚。”
次长回答“一定会充分传达”之后,狼狠不堪地退了下去。
加十郎发出咿咿呜呜的奇怪声音:“哦哦真是危险。这第一段总算被我用直觉打发掉了,不过,后面不知道还会来些什么人。早餐送来之前先睡一下吧。还是要让头脑保持清醒。”说着,他打了个哈欠,不久,他伸长一腿,靠在椅子里,大声地打起呼噜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之后,林总算进来了。只见林站在门口说道:“我是林谨直。”他报上名后,行着礼等候回应,过了约两分钟,还是没有任何答复。
就算是林,也不可能一直维持这不自然的姿势,所以,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踮起脚窥向镜中,原来皇帝在那里睡得正熟呢。他担心皇帝会受凉,拿起丢在沙发上 的外套,打算盖在皇帝身上,他蹑手睡脚地绕过椅子另一边一看,下巴上松垮的围巾垂了下来,在那儿贪睡着的,是个面相卑贱、素未谋面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