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鲛岛脱一下牛仔裤与polo衫,正要迭好,忽然听见一阵惨叫。鲛岛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关上储物柜,上了锁。钥匙吊在手环上,而手环则用尼龙搭扣绑在手腕上。
他用浴巾裹一住下一身,走出更衣室。这时又听见了一声惨叫。
更衣室外是一条走廊。走到尽头,就是桑拿房了。桑拿房前,还有休息室与小睡室。
惨叫,就是从小睡室里传来的。
小睡室大概二十畳1大,里头只有一个灯泡亮着,特别昏暗。
1一张榻榻米的大小,大约180cm×90cm。
这家桑拿房离新大久保站很近,位于店铺楼的顶层。这是鲛岛这两个星期以来第五次来到这里了。
在拥有某种特殊兴趣一爱一好的人群中,这家桑拿房还颇有些名气。泡完澡,来到休息室,相互“估个价”,就能钻进小睡室的毛毯里去了。
小睡室里,总能传出激烈的喘气声,地板有规律的作响声,甚至还有娇一喘声。
鲛岛在小睡室前停下脚步。突然,一名年轻男子跌跌撞撞地从昏暗的屋里冲了出来。
他脸颊发红,伸手捂住鼻孔,指缝里不住地淌血。
“救命……”年轻男子哭丧着脸,连滚带爬地躲到鲛岛身后。
鲛岛将视线转回小睡室的入口。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追了出来。
年轻男子与大个男子都是一丝不挂。
大个男子大概四十出头,头发剃得很短。年轻时想必也是个肌肉男,可能之后的暴饮暴食让他浑身赘肉。胸部与腹部的皮肤挺白,可手臂与脖子以上的部分却被晒得黝一黑。
男子注意到了鲛岛,停了下来。
“干吗?”他低声问道,就好像正玩在兴头上时被人打扰了,怒气冲冲。见鲛岛沉默不语,他睁大双眼瞪起了鲛岛。
“干吗,有意见吗?”
他还以为鲛岛比他年轻。鲛岛今年三十六岁,可看上去就像个二十六岁的小青年,原来他的头发偏长,从后脑勺一直到衣领,身上的赘肉很少,给人以苗条的印象,这是他每天都去跑步健身的成果。
不过,鲛岛虽然苗条,可一点都不“纤弱”。
鲛岛俯视着死死抓住自己的双脚、瑟瑟发一抖的年轻男子。
“干吗,臭小子,有话要说吗?”
“你喜欢这样吗?”鲛岛将视线转向大个男子,平静地问道。
“啊?”
“你喜欢玩儿sm吗?”
“干吗?你情我愿,你管个屁!”
男子跨出一步。鲛岛岿然不动,对方显得有些怯懦。
鲛岛又向年轻男子问道:“你喜欢被打吗?”
“才不喜欢呢,痛死了。”年轻男子拼命摇头,鼻血都甩到了鲛岛的脚背上。
“人家都说不喜欢了。”鲛岛又看向大个男子。
“你个浑蛋……”
突然,他的口气平静了不少。
“你这家伙口气不小啊,嗯?”
他歪着脑袋,打量着鲛岛的脸与身一体。鲛岛察觉到,他的视线集中在自己的左手与脸颊上。
鲛岛已经大致猜出了男子的职业:他肯定不是黑帮的。如果是,早就挥拳头了,岂会多费唇一舌?
“你会来这儿,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吧?敢这么横,胆子不小啊,嗯?”
鲛岛默不作声。
“我啊,是为了找乐子才来的,被你这样的家伙一搅和,就让我想起工作上的麻烦事了。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
“你给我老实待着,哎?可别溜啊。”
他早就忘记了年轻男子的存在。他一脚踹开年轻男子,就像踹走一条野狗一样,之后大步流星地走向更衣室。他一把推开正在换衣服的一个上班族,回头一看,脸上竟带着一奸一笑。
见鲛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心满意足地龇牙咧嘴。他从手上解下腕带,打开了柜门。
“快走吧。”鲛岛对年轻男子说道。
“啊?”
“去休息室吧。”
“可是……”
“冷敷一下鼻子。”鲛岛一边盯着男子将一只手伸进衣柜,一边说道。
“谢谢……”年轻男子畏畏缩缩地放开了鲛岛,白皙秀气的脸上沾了血迹,露出不安与恐惧的神色。
大个男子回来了,手里抓着黑皮的警察手册。
“哦?”他发现猎物不见了,顿时停了下来。可他并没有追击的意思,而是将手册举在鲛岛面前。
“那又如何?”这就是鲛岛的回答。
“臭小子!敢瞧不起我?!”
男子怒火冲天,他本以为鲛岛见到手册,就会吓得屁滚尿流。看来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他举起手,想把手册摔在鲛岛脸上。不料鲛岛的动作更快,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腕。
“来得正好,你这浑蛋!跟我到局里来一趟!审一审,就不怕找不到把一柄一!”
男子甩开鲛岛的手,反过来抓住鲛岛的脖子。鲛岛皱起眉头:“放手吧。这玩意也没那么稀奇。”
“什么?”男子盯着鲛岛的眼睛,这时,他终于察觉到了异样。
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还留着长发,可眼神里透着一股与寻常人不同的味道。男子终于察觉到了鲛岛的真正身份。
“浑蛋——”
男子倒吸一口冷气。
“不,不会吧……”
“别在别人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鲛岛缓缓拉开男子的手,狠狠掐住他的手腕。男子的脸上仿佛写着两个字:糟了。
见鲛岛直视着自己,男子赶忙将视线投向地面。
“我以为……那……那浑蛋……他……在吸毒……就想去查一查……”
“在脱一光衣服蒸的桑拿房里偷东西?能偷到吗?”
男子语塞。他眨了眨眼,慌张地问道:“你……你是哪儿的?新宿的吗?”
“我说了,你也得说。那不就糟了吗?”
“也……也是……在这种地方暴露了身份就……”
鲛岛松开了男子的手。
“要干坏事,就回你自己的辖区干。”男子再次语塞。
“再见。”鲛岛说道。男子张开嘴……
“再见。”鲛岛又说了一遍。
男子合上了嘴,写满不甘的脸上掠过一丝一陰一云。可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后退了几步,之后则一个转身,冲进了更衣室。
他打开衣柜,手忙脚乱地穿上内一裤,其间不时回头看看鲛岛。
鲛岛见男子披上衬衫、套一上领带,就走向了桑拿房。
他走进桑拿房,看了看温水与凉水的浴池,可并没有发现想找的人。
于是他又回到了小睡室门口。每次来这儿,他都会进去找一圈,可进屋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不是险些被拽进纠缠不清的男人堆里,就是被误认为偷一窥狂。他都被人骂出去好几回了。
他要找的人,也不在小睡室里。
休息室里摆着几张长椅,电视机正在播放节目。
赤着脚、穿着制服、系着蝴蝶领结的服务生倚靠在喝饮料、吃点心用的吧台上,远远地望着电视画面。一旁的墙上贴着张告示:“服务生不提供特殊服务。”
鲛岛扫视了一番躺在长椅上的人,之后便走进摆满化妆台的里间,一股廉价化妆品的味道迎面而来。
房里有一排镜子和洗脸台,放化妆品的架子就在水龙头上方。年轻男子就坐在最靠里的化妆台前面。
他的鼻血好像已经止住了,望着镜中红肿的脸,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见鲛岛出现在自己身后,他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来。
“他走了。”
“太好了!”
听完鲛岛简短的话语,年轻男子伸出双手捧住脸轻声说道。
“你常来这儿吗?”鲛岛问道。
“偶尔吧。”年轻男子摇摇头,“一个月一两次的样子。怎么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口齿不清,可语气很娇柔。
“你是第一次跟他?”
“嗯。”男子轻轻点点头,“不过以前见过他一次。他好像喜欢瘦的。没想到会是那种人……”
鲛岛环视四周,屋里没有别人在用化妆台。
“你认识一个叫木津的男人吗?很瘦,皮肤挺黑的,左肩有个刺青。”
“什么形状的?”
“蝎子。”
年轻男子睁开眼睛,凝视着镜中的鲛岛。
“他是你男朋友?”
“……是男朋友的朋友。”鲛岛撇开视线。
“这样……”
鲛岛发现膝盖内侧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赶忙向下看去,只见年轻男子正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摩一擦鲛岛膝盖的内侧。
“认识。而且……我喜欢你。”
鲛岛挠了挠下巴。
“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时间,下次再说吧。你在哪儿见过木津?”
“下次什么时候见你呀?”
“下周怎么样?”
“下周礼拜几?”
“礼拜五,和今天一样。”
年轻男子点点头说:“我等你,就这个时间吧。”
“你上次见木津是什么时候?”
“在西新宿的一家叫‘阿伽门农’的店里。他还把刺青给我看了呢。”
“你们做了吗?”
年轻男子摇摇头。
“和恋人在一块儿呢。”
“你的恋人?”
“他的恋人。”
“是吗?”
鲛岛点点头,将手搭在年轻男子单薄的肩膀上。男子将自己的手掌放在鲛岛的手上,莞尔一笑。
“下周见。”
“嗯……下周见。”
鲛岛注意到年轻男子的下一体有了反应,赶忙撇开视线。
回到更衣室,高大男子已经不见了。
鲛岛打开自己的衣柜,穿上灰色牛仔裤与白色的polo衫。
抬表一看,已是晚上九点十分。他忽然想起……
“foods honey”的演出在九点结束。他跟晶说好了要去接她的。
就算安可部分要唱三首歌,总共十五分钟;回到休息室,整理乐器大概要十分钟。
如果九点半不出现在歌厅,晶就会生气。这件事在三个礼拜前就说好了。
不要开空头支票——这是晶的口头禅。如果不遵守约定,就会吃大苦头。何况这次是鲛岛主动提出要去接晶的。
鲛岛穿上鞋,赶忙冲进电梯。今天早上他根本就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当然,这事绝对不能让晶知道。其他乐队成员都知道晶的坏脾气。以前有个小混混的头子喝醉了酒闯进歌厅,在晶唱前奏的时候打断了她,气得晶抡起酒瓶朝他砸去。
走出大楼的鲛岛犹豫了一会儿。晶开演唱会的地方叫tec歌厅,位于tec会馆,地处歌舞伎町的二丁目,从地理位置看,在新大久保站和新宿站的中间,离新宿稍微近一些。
打车反而来不及。要么走路,要么坐一站山手线去新宿。从新宿东口到歌舞伎町的那条路肯定挤满了人。
这时,从高田马场方向开来一辆绿色列车。那是山手线内环列车。
鲛岛撒腿就跑。眼看着列车就要开进站台了。
可他没有闲工夫买票。他从牛仔裤的后口袋里掏出警察手册出示给进站口的工作人员看,接着就头也不回地冲上了楼梯。
电车停了下来,车门向两侧打开。鲛岛刚冲进去,门就关了。
背上满是汗水。好不容易去了趟桑拿房,到头来只是脱了衣服又穿上而已。
不过,毕竟没有白去。
鲛岛靠在车门上,俯视着越发靠近的新宿街景。
歌舞伎町的人流量一如既往。新宿大道周围的人倒不是很多,可一到新宿三丁目的麦当劳旁边,人流速度就明显变慢了。沿着靖国大道走到路口的鲛岛,想要过马路往歌舞伎町的方向去。等候绿灯的人浩浩荡荡,人行道上根本站不下。
但是和平常的周末不同的是,每个十字路口周围都站着身着制服的警官,数量惊人。明天,也就是星期六,新宿御苑将举行国宾园游会,制服警官就是负责警卫工 作的。鲛岛不禁思索,以新宿大道、靖国大道、明治大道为中心的主干道路上,究竟安排了多少警力?光是新宿区就有一千多人吧。
不仅是御苑周围有制服警官,东京都区内几乎都安排了警力。尤其是新宿区与大使馆较为集中的港区,还设置了盘查哨所。警力规模几乎能与国丧匹敌,光靠警视厅下属的警官根本不够用,只能请求邻近的三县——千叶、埼玉与神奈川派出警力支持。
“到处都是警察啊。”
在等待红灯变绿的时候,鲛岛听见有人如此抱怨。
“不是挺好的嘛,喝酒的时候也放心啊。那些小混混都不敢放肆了。”
“也是,不过……”
后头的话就听不见了。红灯变成了绿灯,人流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过了靖国大道。
鲛岛看了看手表,九点二十七分,晶肯定开始着急了。
人行横道上的一列列车辆就好像缺了齿的木梳。他在车缝中穿行。靖国大道上不仅人多,车道也堵死了。主要原因自然是违章停车,不过设置在十字路口前用来盘查的机动队大巴也占领了车道,让马路变得更加拥堵。
通往陀螺剧场的那条路,是夜晚的新宿最为拥挤的一条路。
柏青哥店、电玩中心、小酒馆、茶馆、拉面店、偷一窥屋、餐厅、时尚按摩店、眼镜店、中餐馆、夜店、棋牌室、俱乐部、消费者金融、暴力团事务所……这些店铺 都在店铺大楼里。典雅的酒吧楼上是时尚按摩店,眼镜店地下有个迪斯科舞厅,茶馆下面的棋牌室其实就是暴力团的事务所。
人行道上有往前走的人,也有往回走的人,想要走快点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离开人流,就会撞到夜店的拉客人,或是电玩中心的旋转招牌。
前往歌舞伎町的人潮,在走过靖国大道的瞬间突然慢了下来,就好像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一样。仿佛“走路”这件事本身,成了前往歌舞伎町的真正目的一般。
不过鲛岛还是穿梭在情侣与喝醉酒的工薪族之间,还要小心躲开年轻姑一娘一的翩翩长发。酒一精一、食物与空调里的灰尘混杂成一股独特的味道,还吸收了香水味与体味。在深入歌舞伎町的过程中,新宿的味道越发浓厚起来。
眼看着tec歌厅终于出现在了歌舞伎町广场的另一头,鲛岛却停下了脚步。
电玩中心前聚集着一群人,走了几个,又来了几个。
鲛岛的直觉告诉他,肯定是有人在打架,而且和黑帮脱不了干系。放在其他地方,两个普通人如果干上了,立刻会有不少人围观。
可是在新宿,看黑帮打架的人并不会很多。路人担心自己被卷入其中,只会暂时停下脚步而已。原本站着的一对情侣让开了,让鲛岛也看见了打架人的样子。
他真想咂舌。这哪儿是干架,分明就是单方面的殴打:三个男人围着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对其拳打脚踢。其中一个还抓着他的衣领。
蹲着的男人低着头,毫无反抗之意。
动手的男人里,有一个是鲛岛见过的家伙,他是花井组手下的小混混。剩下的两个应该也差不多。
鲛岛迅速环视四周,可是并未发现制服警官的身影。
蹲着的那个男人明显没了斗志。而小混混们也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鲛岛首先想到的是,这群人干了件蠢事。新宿警署为了园游会加大了管辖力度,暴力团负责人也向各组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所以小混混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找普通人干架,况且还是以多欺少。
被打的男人好像没有同伴。是逃走了?还是去叫警察了?
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那就肯定是喝醉酒的时候做了什么事情惹怒了那些混混。只是对视一下,这一带的混混是不会拳脚相向的。
鲛岛很讨厌黑帮。其实,有不少警察和黑帮更投缘。既有像鲛岛那样极其厌恶黑帮的人,也有和黑帮关系非常密切的警察。
鲛岛之所以讨厌黑帮,是因为不喜欢他们的价值观。有些警官和黑帮投缘,是因为他们觉得黑帮更能理解自己的心思。其实,警察组织与黑帮组织不乏相似之处。
鲛岛叹了口气,朝黑帮成员们走去。黑帮与暴走族不同,他们深知打人的方法。
所以,即使放任不管,被打的人最多就是流点鼻血,脸上青个一两个礼拜而已。
可是他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视若无睹。
要是救了眼前这个被打的男人,自己就会被晶暴打一顿——真是讽刺。不过鲛岛还是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朝人群中走去。
他绕过刚停下脚步的二人组。小混混的制裁快结束了。鲛岛步步接近的时候,花井组的男人将右脚往后抬起,好像准备给出最后一击。
鲛岛漫不经心地扫过花井组男人的左脚。没有注意到身后情况的混混失去平衡,摔了个四仰八叉。
“干什么呢?”
“混账!”
另外两人怒气冲冲地朝鲛岛喊道。
“住……住嘴……”
屁一股着地的小混混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鲛岛,赶忙阻止了同伴。
“这混账什么来头?”
见其中一人伸手抓住了鲛岛的衣领,他立刻站起身制止。
“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他吧,这家伙有眼不识泰山。”
鲛岛对这些混混毫不在意,而是径直望向倒在地上的男子。
“怎么回事啊大哥?这混账——”
“少说废话,跟我过来,蠢货。”
地上的男子看上去并没有受太大的伤,只是嘴唇裂了,流了点鼻血,其他的都是轻伤。
比起这些皮肉伤,在公众面前被人拳打脚踢更让他受打击。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即使对方是黑帮,即使对方人多势众,在闹市区遭到拳脚相向的被害人,都会留下心理一陰一影。
肉一体的伤口治好了,可受害人会对闹市区产生厌恶,并极度恐惧黑帮或暴走族。
鲛岛在倒地男子面前蹲下,问道:“喂,没事吧?”
男子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上唇与下巴都有血迹。他紧闭双眼,发出低沉的呻一吟。
鲛岛闻到了一股轻微的酒一精一味。他好像没喝太多酒,不过肯定喝醉了。
男子身着牛仔裤和t恤衫,外头罩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短外套,一根黑色的耳机线从口袋里伸出来。“喂。”鲛岛伸手摇了摇男子的肩膀。男子喃喃了些什么,好像在说“笨蛋”。
“站得起来吗?”
“烦死了!”突然,男子推开了鲛岛的手,唾沫飞来。
“别管我!浑蛋!”他睁开眼睛看着鲛岛,充一血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左脸颊上有青黑色的淤血。
要不要带他去警亭?正当鲛岛犹豫的时候,男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用右手捂着被踹过的腹部,弯着腰。
站起来之后才发现,他其实挺高,皮肤很白,不过并不瘦。
“等等!”鲛岛把手搭在男子肩上。而男子则狠狠地抓住了鲛岛的手,又甩开了他。鲛岛顿感手上有被指甲划过的痛感。
男子透过长长的刘海凝视着鲛岛,眼神中,带着一陰一霾。
“可恶……”
外套的另一个口袋里装着一个纸团,好像是电影的宣传单。
他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朝车站方向走了。不知道他是因为喝醉了摇晃,还是因为受伤而摇晃。
那双一陰一暗的眼睛,给鲛岛留下了深刻印象。
男子的背影被歌舞伎町的人群吞噬后,鲛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背:男子的指甲在鲛岛的手背上留下了两条锐利的红肿痕迹。
花井组的小混混们也没了踪影。
鲛岛突然觉得很愤怒。他并不指望那个男人感谢他。如此天真的心情,他早已抛诸脑后。新宿,和其他地方不同。
外勤的警官通常需要积累三四年的经验才能独当一面。可是在新宿警署,一年就能出师了。可见新宿的事故与犯罪之多。
鲛岛是十一年前出的外勤,而且只出了半年。然而,就是这半年,让他深刻体会到了新宿警署外勤警官的艰难。
在这个地区,有两种法律——那就是刑法与暴力。这里的居民,肯定一精一通其中一种。
只要是住在新宿的人,都会在新宿赚钱糊口。只要他们还想在新宿混下去,就必须了解这两部法律。
鲛岛摸了摸手上的伤痕,走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去,只有少数几人还站在原地,用稀罕的眼神望着鲛岛。
tec会馆就在歌舞伎町警亭的斜对面。tec歌厅就在那栋楼的地下二楼。
走过陀螺剧场与东宝会馆,在警亭所在的转角转弯。
从早上十点起一直站岗到现在的第二班巡警还站在警亭前。他认出了鲛岛,敬了一礼。
他还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歌舞伎町的警亭里不会有年纪大的巡警值班。最老不会超过三十六岁。
鲛岛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不知该不该把刚才那件事告诉巡警。
只要告诉他,有人打架滋事就行了。然而,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人早已逃之夭夭。即使他们还在现场,制服警官也早已被连日来的特别警戒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了。何必让他们去空无一人的现场白跑一趟呢?
他也回了一礼,沿着tec会馆的楼梯飞速下冲。
打开tec歌厅的大门,空荡荡的观众席映入眼帘,亮着灯的只有长长的舞台,乐器什么的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晶正坐在舞台边上,两条纤长的美一腿一摇一摆。她穿着大胆的皮革迷你裙和黑色的连裤袜。撩一起喷有紫色染发剂的刘海,举起手中的玻璃杯——
她注意到了鲛岛,放下了玻璃杯。
“慢死了,笨蛋!”
她虽然撅一着嘴,可是并不是特别生气,看来演出的反响还不错。
“不好意思。”
鲛岛在距离舞台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仰视着晶。
晶二十二岁了。“foods honey”是她的第二支乐队。在前一支乐队里,她既是贝司手也是主唱,在“foods honey”里就只当主。晶的五官轮廓清晰,就像她那说一不二的脾气一样。她的演出服不会太过一性一感,不过该露的还是会露的,她的身材也足够迷倒观众了。她 的胸围有88,腰围只有60,鲛岛常常半开玩笑地说那是“火箭波”。而且每次上台表演的时候,晶都不穿胸罩,说是穿了胸罩会勒紧胸部,没法发声。两人是一 年前认识的。
“会已经开完了吗?”鲛岛问道。晶点了点头,举起酒杯,把杯子里剩下的冰块都吞进了嘴里,又把空无一物的杯子放在了旁边。她一甩腿,借力从舞台上跳了下来。
当然,晶相信鲛岛会接住她的。果然,鲛岛跨出两步,一把抱住了晶。混杂着汗味与淡淡古龙香水味的柔软躯体,陷进了鲛岛的胸口。
“喂,别乱来——”没等鲛岛说完,晶的双一唇就把他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她还用舌头撬开了鲛岛的牙齿,把冰块推了进去。
晶睁眼看了看鲛岛的眼睛,忍俊不禁地说道:“笨蛋。”
鲛岛咬碎冰块吞了下去,这才开口说道:“挺好吃的。”
舞台上还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收拾,可晶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晶轻巧地落地问道:“去哪儿?”
“肚子饿吗?”
“饿!饿死了!”
“去吃个烤肉吧?”
“嗯,好啊。”
“乐队里的其他人怎么办?”
“你请客吗?”
鲛岛耸耸肩。
“演唱会情况怎么样?”
“给个80分吧。”
“那不是挺好嘛。我给你庆祝庆祝吧。”
鲛岛伸长身一子看了看后台。“foods honey”里除了晶还有另外四名成员——鼓手、吉他手、贝司手和键盘手。就是个很普通的摇滚乐队。
“他们都不在。”
“怎么了?受不了你这个任一性一的女王主唱了?”
晶莞尔一笑:“不想和条子一起吃饭。”
“混账!”鲛岛一把抓住晶的衣领。
“痛死了!你这暴力刑警!来人啊,报警啊!”
“再啰唆就把你铐起来带回局里!”
“然后呢?躲在里间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没错,可别小看警察的‘本事’哦,和职业摔跤手有得一拼呢。”
“哦——哦——”
晶蹲下一身一子跳起了扭一腰舞,一边跳一边仰视着鲛岛。
“你还真敢说。”鲛岛苦笑着摇了摇头。
“最近我一见着少年课的人就发怵。就怕他们为了你的事来找我啰唆。”
“别说笑了,人家可是高岗住宅区的大小一姐。”
“走吧。”鲛岛摆出空手道的掌劈动作说道。
两人在十一点多的时候离开了区役所大道的烤肉店。他们吃了四份牛排、两份盐牛舌,喝了四瓶啤酒。
开完演唱会之后,晶总会吃很多东西,可能是唱歌需要消耗很多能量吧。
吃饭的时候,晶讲起了演唱会的样子。能容纳一百五十人的tec歌厅里,有五十多个观众是站着看的。晶的乐队每个月会举办五次演唱会,举办地点大多在东京 一带。上个月他们和事务所签了合同,半年内就会正式发唱片出道。“foods honey”大概有三十首原创作品,大部分都是由晶作词的。鲛岛也帮忙作了些词。
鲛岛与晶沿着区役所大道,朝靖国大道的方向走去。
一年前刚认识晶的时候,鲛岛正在追踪一个甲苯的贩毒团伙。说是“团伙”,其实就是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他们是同一所中学的同班同学,不隶属任何一个组织,销售毒品也只是为了赚些零花钱。
他们从油漆厂偷出甲苯,再转售给认识的毒贩子。其中一个毒贩子只有十七岁,原来是个暴走族,被当地的小混混给刺伤了,刀伤在大一腿上。最终,他因为失血过多丧命,而刺伤他的黑道混混则去新宿警署自首了。
贩毒团伙也因此解散。团伙的首领,正是晶的朋友的恋人。他自己不一抽一甲苯,赚来的钱都花在自己的乐队上了,比如买乐器、租用工作室等。晶的那位女一性一朋友也主动担任起乐队经理一职,还去夜店当女公关,把赚来的钱都交给男朋友玩乐队。
东窗事发之后,晶的朋友就躲进了晶的公寓。为了搜寻销声匿迹的那名首领,鲛岛前往公寓找她谈话。那时,晶还住在代代木站附近的一间一室户公寓里。
按下对讲机的按钮通报来意后,晶为鲛岛打开了门。鲛岛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时的晶的模样。
眼睛周围是一圈黑色的淤血,开裂的嘴唇肿得不成样子。鲛岛事后才知道,那是黑帮为打听首领行踪而下的毒手。
“把手册拿出来看看。”
鲛岛一说自己是警察,晶就让他出示证件。鲛岛打开警察手册,翻到印有照片的那一页,让链条锁那一头的晶看了个明白。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怪了,刑警不都是两人一组的吗?”
晶歪了歪红肿的嘴唇。过了好久,鲛岛才明白那是在笑。
“我总是单干的。是谁打的你?”
“黑帮。”晶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哪儿的黑帮?”
“不知道。你有何贵干?”
“你有个朋友叫秋月美加是吧,我在找她。”
晶耸耸肩说道:“你等等。”
门关上了。不一会儿,门再次打开,这次站在门口的不是晶,而是秋月美加。
晶回到了屋里,戴上耳机,死死盯着张五线谱。当时她穿着牛仔加吊带,而秋月美加则是连衣短裙。
“我可以进来吗?”鲛岛问道。美加回头看了看晶。晶好像对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兴趣一样,一门心思在五线谱上挥笔疾书。
“她在干吗?”
“作词。明天前有首歌一定要写出来。”美加带着僵硬的表情回答道。
鲛岛与美加在公寓的狭小厨房里说了起来。
“你在找的……是阿克吗?”美加先开了口。首领的名字叫克次。
“没错。”
“要抓他吗?”
鲛岛点了点头。美加低下头,长发耷一拉下来。她伸出双手捂住脸庞,一动不动。
鲛岛耐心地等候着。
过了一会儿,美加的声音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传来:“我……一直在……努力帮助阿克……我真的好喜欢阿克的音乐……阿克……
对我也很好……他有好多歌迷……可他总说,我是最重要的……那件事……阿克也是为了乐队才……”
“看来你知道他在被人追杀吧?”
美加点点头:“昨天我差点被抓,是晶救了我,害得她也被人打了一顿……”
鲛岛回头看了看晶。晶一脸愁容地把写完的字又擦掉了。
“她知情吗?”
“不,晶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她还愿意帮我,说真正的朋友就该这样。”
美加叹了口气,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可是我已经没办法了。我已经没法再帮阿克瞒着了……为了阿克和我,害得晶也遭了殃……”
“她连理由都不问,就让你住进了自己家里,还被黑帮打了一顿?”
美加用手捂着脸,点了点头。
“报警了吗?”
“没。我让她报来着,可晶说,要是报警了,我和阿克不就麻烦了吗……”
鲛岛知道,美加希望警方能出手相助。当然,这也意味着自己的男朋友要锒铛入狱,可她更担心男友难逃黑帮的追杀。这样想来,还是被警察抓住更安全些。
“他在哪儿?”
“你会救他吗?你能救阿克吗?”
“我会试试看的。如果不行,我也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告诉别人。”
“真的吗?”
鲛岛点点头说:“我答应你。”他是认真的。
美加把克次的所在地告诉了鲛岛。他在吉祥寺的一个歌厅里。
“我知道了,这就去。”鲛岛站起身。
“我也去!”美加赶忙站起身,可鲛岛却看着美加摇了摇头:“你还是别去了。要是和我在一起的样子被他们看见了,他们会误会的。”
“不要!带我一起去吧!”
鲛岛正要劝说,晶却开口了:“我也一起去。”
鲛岛回头望去:“那些打你的家伙可能正埋伏一在那儿。”
晶面无表情地说道:“又不会被他们弄死。况且还有条子陪着,没问题。”
“他们会记住你的样子的。”
“没关系。我又不嗑‘豆沙包’1,也不贩毒。”
1信那水的隐语。
与其带美加一个人,还不如两个都带上。
“好吧,那就一块走。”鲛岛说道。
鲛岛与晶走进区役所大道的一家小型同志酒吧。这家店名叫“mama force”,一妈一妈一桑以前是个矿工。
时间还早,店里没几个人。只能坐八个人的吧台边上,有一个男子正坐着看书,面前摆着一杯兑过水的酒。身着女装的一妈一妈一桑也跷着二郎腿坐在吧台内侧,看着文库版的书。
“哎呀,好久不见啦。”见两人走进店里,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书本站起身来。坐在吧台旁边的那名男子也认识鲛岛。
“好久不见了,飞田先生。”鲛岛一边问候,一边在男子旁边落座。
“真是个讨厌的客人,居然坐在酒吧吧台看案例集,真会显摆。”一妈一妈一桑吼道。
鲛岛露出微笑。飞田是国选辩护人。他和朋友在西新宿开了家事务所,是刑事案件的专家。
飞田也微微一笑。他中等身材,戴着眼镜,头发是中分的,“从不在法庭之外的地方别律师徽章”是他的著名作风。
“听说土地倒爷1已经盯上这儿了,我是来当保镖的。”
1强迫原来的居民搬迁,将零碎的土地合起来变成一大块空地,再高价出售的人。
“你就别开玩笑了,我啊,还巴不得他们来给我送钱呢。你个律师在这儿出入反而添乱。”一妈一妈一桑毫不留情地反驳了飞田的话。
晶向飞田低头致意道:“好久不见了。”
“啊,是你啊……近来过得还好吧。”
为克次辩护的正是这位飞田律师。
“那时真是麻烦您了。”晶用非常礼貌的口气说道。
鲛岛瞪着晶说:“不对着警察你倒是能恭恭敬敬地说话啊。”
“烦死了!”这就是晶的回答。
一妈一妈一桑爆笑不止,随后拿出一瓶尊美醇威士忌、冰桶和酒杯摆在吧台上。下酒菜是煮海螺。
“一妈一妈一桑,你有没有听过一家叫‘阿伽门农’的店?”鲛岛一边喝着兑过水的威士忌一边问道。
“听说过啊。”一妈一妈一桑原本准备继续看书,被鲛岛一问,便抬起头看了看鲛岛。
“那是家什么店啊?”
“很神秘的店,没人介绍去不了。直男去很容易暴露的。”
鲛岛叹了口气:“那你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吗?”
“认识啊,他们那儿的小酒保以前在二丁目做过……怎么了?”
“能不能让他帮我个忙?”
“天知道。要看是什么事儿了。”
“如果某个人去了他们店里,想让他告诉我一声。”
“这就难办了。”
“可总比我冲进店里问这问那要好吧?”
“谁愿意让你去啊。做酒水生意的讨厌黑帮,也讨厌警察呀。”
“我也没准备给店里添麻烦,我会在那人离开酒吧之后动手的。”
“那人犯了什么事儿啊?”
“私自制造槍支。”
装作不知道的飞田突然抬起头来。鲛岛继续说道:“三个星期前,因为那家伙卖出去的槍,一个人死了,一个人受了重伤。”
“喂——”飞田开口说道。鲛岛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是那家伙吗?”
鲛岛将视线投向吧台深处。
“是那个左肩有刺青的家伙吗?”
鲛岛终于回头看了看飞田。
“没错。多亏你给他的‘长六四’打了个折扣,他去年年底刑满释放了。这下可好,重一操一旧业了。”
“长六四”是长期徒刑的意思。飞田显得有些扫兴。鲛岛继续说道:“不过这事儿怪不得你。那家伙天生喜欢造槍。即使是在牢里,只要有工具,他就能用铁栅栏 和牙刷做出一把槍来。他只管造槍,剩下的事情一概不管。即使有人因为他的槍送命,还有人因为他的槍坐一辈子的轮椅……”
“别让他坐牢了,不如把他的手指全砸烂了更有用。”飞田轻描淡写地说道。鲛岛大吃一惊地望向飞田。可飞田的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表情。
“我虽然是个律师,可并不觉得所有委托人都是无辜的。对某些委托人,我甚至觉得检察官请求的刑期太短。”
“那家伙就是其中一个吗?”
“光看法律,四年的刑期的确太长了。可是这只是根据检察官手里的罪证作出的判断。在法庭上要讨论的,就只有那些罪证。可问题的关键是他私自制造了槍支,而不是他造出的槍支害死了别人。法律就是这样,我们也是基于法律办事而已。”
“有些人虽然没有杀人,可还是想判他死刑。”一妈一妈一桑说道。
飞田点了点头。“没错。在刑法里,杀人是最重的罪行。可是有些家伙的罪行虽轻,影响却比杀人更加恶劣。比如,父母见自己的孩子生了病,没有未来可言,就下手杀了他。还有一个混账骗走了一个老人的全部财产。从法律上看,杀害自己孩子的人的罪行更重。”
“你别当律师了,转行当法官不是更好?”鲛岛说道。
飞田苦笑着说:“司法考试低空飞过的人是当不了法官的。”
鲛岛摇摇头,又看着一妈一妈一桑说道:“一妈一妈一桑,能不能把那个‘阿伽门农’的小伙子介绍给我?”
黑帮已经查到克次就躲在吉祥寺的歌厅里。鲛岛与美加、晶一起走出车站,发现歌厅周围停着一辆似曾相识的奔驰。
“你们待在这儿别动。”鲛岛让两人留在原地,自己则走近那辆奔驰,敲了敲驾驶座旁的玻璃窗。
窗户缓缓摇下,里头坐着个年轻的混混头子,是来负责指挥盯梢手下的。
“我是新宿警署的。”鲛岛没有给对方留下说话的余地,“给我把车开回事务所。”
年轻头头虽然知道鲛岛这个人,可是他并不知道鲛岛是如何对待黑帮的。
“你瞎指挥什么?你是交通课的吗?这儿不是新宿警署的辖区吧?”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小弟,所以头头的语气也特别强硬。
“给我下来。”鲛岛简洁地命令道。年轻头头并没有遵命的意思,还想关上车窗。说时迟那时快,鲛岛拔一出特殊警棍,砸碎了车玻璃。
特殊警棍是便衣刑警平时随身携带的一种武器,直径2cm,长15cm,金属材质,一甩就能变成40cm长的警棍。
眼看着一爱一车的玻璃被砸碎,头头怒气冲冲地下了车。
“混账!”鲛岛一把揪住混混的脸,把他按在碎了的车窗玻璃上。碰到碎玻璃的混混发出呻一吟。
“我问你话呢,你有意见吗?”
所谓“问话”,就是警察为执行任务进行的盘问。如果违抗,就是妨碍公务。混混也明白这一点,立刻老实了不少。
“你也给我下来。”鲛岛对副驾驶座上的小弟说道。他让两人把手撑在奔驰边上,搜了他们的身。
在小弟的夹克衫里,搜出了一把20cm长的登山刀。
“这是什么?”
“谁知道啊。”
“说得好。”
见小弟双脚开立,鲛岛抬起脚,往他的下一体踹去。
“你干什么啊?!至于么!”见自己的小弟惨叫着蹲了下去,年轻头头大声吼道。
“你要搜身可以,何必在大马路上搜?暴力课的人也是这么办事的吧?”
“我可不会像暴力课那群人那样保你们的面子。”鲛岛说道。听完这句话,年轻混混倒吸一口冷气。
“混账,你是哪儿的条子?”
“防范课的鲛岛。高兴的话,就给我好好记住这张脸。”
一听“鲛岛”这个姓,年轻头头的脸上立刻流露出后悔的神色。
警官与黑帮的价值观很相近。那是因为两者都是完完全全的阶级社会。上级的命令必须服从,不得反抗。最终,在两个社会中处于命令系统底层的基层人员就形成了一种相似的“体质”。那就是对“男人的面子”的执着,也是一种任侠一性一质的思维——比如“帮忙”或是“欠人情”。
警官与黑帮也会给对方面子,或是欠对方的人情。在暴力团伙发生冲突之后,大多数犯人都会选择“自首”,这不仅仅是为了谋求宽大处理,而是为了给暴力课刑警“争个面子”,让双方能够长期共存。
警察组织的高层开口闭口就是“彻底摧毁暴力团伙”,可基层的那些非一精一英组的人深知,暴力团伙是不会销声匿迹的。
与其摧毁组织,让组织成员无人管理,还不如让组织保留下来,这样还能知道每个成员属于哪个部门,更好对付——这就是基层警官的想法。
因此,暴力课的警官反而不会采取鲛岛那样的做法。恐怕他们会说:“这次算是给我个面子,先撤了吧。”
他们应该会好言相劝。即使不是暴力课的警官,也会先和暴力课打个招呼再行动,所以黑帮总部事务所会得到消息,并传达给基层。
而新宿警署只有一位刑警不会“以面子为本”——他就是鲛岛。
警署内部对鲛岛的做法议论纷纷,暴力团更是将他视为眼中钉。
鲛岛是个打不了招呼的刑警。拒绝收买的刑警不在少数,可连招呼都打不通就是另一回事了。黑帮人心惶惶,即使犯了些小罪,都可能被“抓去问话”。
而产生出这种“招呼”关系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刑警需要处理的无数书面档。
申请逮捕令、申请援助、逮捕、审问、写供词——即使走到了这一步,如果缺乏关键的证据,还是会出现无法提交至检察厅起诉的情况。这样一来,那些书面的工夫就白费了,说不定还要遭受检察官的白眼。
因此,即使对方是暴力团伙的成员,除了那些自首的犯人(因为自首的调查报告很好写),警方也不会轻易逮捕。
“可恶……”年轻头头骂道。
鲛岛一言不发地铐住了年轻头头的右手,又把另一边的手铐铐在了奔驰的门把上。小弟看着眼前的景象,吓得哑口无言。
“饶了我吧,喂。”被锁在车门旁边的年轻头头注意到路人都在看他,“你不会让我傻站在这儿吧?”
鲛岛冷冷地瞥了年轻头头一眼:“不行吗?你又是妨碍公务,又违反了槍刀法,我抓了你现行啊。”
“好吧好吧,我撤还不行吗?”
“太迟了。”
鲛岛一个转身走开了。被铐住的混混大声吼叫,可鲛岛没有回过一次头。
“走吧。”鲛岛回到美加与晶等候的地方说道。
“那家伙就是盯梢的吗?”晶看了看大喊大叫的年轻头头和不知所措的小弟问道。
“没错。”
“阿克有没有事啊……”美加差点儿哭出来。
“目前还没事,如果他们闯进歌厅,肯定会有人报警,所以才埋伏一在门口。周围肯定还埋伏着其他人手。”
“你一个人带他出来?”晶问道,口气非常冷静。
“试试看吧。”
“你可真是个怪人。”
“是吗?”
鲛岛来到歌厅入口。那家歌厅位于一栋细长的店铺大楼地下,有一条楼梯与地面相通。墙壁上满是涂鸦。
鲛岛点了根烟,环视四周,发现附近还停着一辆皇冠1和一辆西玛2,看来也是黑帮的车。马路对面的咖啡厅里,有一群拿着手机打电话的小混混,正透过玻璃窗监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
1丰田的车型。
2日产的车型。
鲛岛忽然想起,奔驰里是有电话的。看来那年轻头头并不准备来到现场,而是打算遥控。负责监视的混混有八九个人吧。
歌厅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准备中”的字样。克次一从里面出来,黑帮混混就会把他团团围住,带到别处去。
鲛岛一脚踩灭烟头,对晶说道:“你认识克次吧?”
“当然认识。”晶看着鲛岛的眼睛回答。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天生一副好嗓子。女人听了他的蓝调会感动到哭。虽然是个混账,可是他的歌真的唱得很好。”
鲛岛撇开视线。举着手机打电话的混混,透过二楼的玻璃窗俯视着他们。
“好,那你下去把克次带出来吧。你告诉他,我就站在这儿。如果他主动走上来,就算他自首。如果我下去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晶深吸一口气:“美加呢?”
“和我留在这儿。如果他气美加说漏了嘴,就告诉他美加是怕黑帮害他,才把他的藏身之处告诉我的。”
“好,那黑帮埋伏一在附近的事情呢?”
“告诉他也行。如果我们回去,那群家伙迟早会冲进去的。你告诉他,到时候就不是断手断脚能解决的了。”
鲛岛感到身旁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发现晶已经冲到楼梯中了。
“喂……”晶问道。床头灯的光线形成了红绿两色的影子。
“怎么了?”
“我从来没去过你家……”
“还真是。”
鲛岛把烟灰缸放在一裸一露的胸脯上,把烟灰抖了进去。
离开“mama force”之后,两人回到了晶的房间。她在下北泽的公寓里租了个一室户,楼下有一家租碟店和一家冰淇淋店。距离她搬离代代木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
“还不能让我去吗?”
“你怎么说起这个了,难不成你怀疑我是有妇之夫吗?”
“死鬼……”晶在小号双人床上翻了个身,丰满的一乳一房压在鲛岛左肩上。
“你还有事没告诉我。”
“那肯定有啊。如果要把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至少需要三十六年时间吧。”
“少装蒜。你之所以不让我去你的公寓,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别人’,不是女人,而是讨厌你的人。”
“要是我在乎这些,就不会和你一起走在歌舞伎町的马路上了。”
“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啊?”
鲛岛没有回答。他吸了一口烟,香烟发出的亮光,照亮了手背上的伤痕。
“手上是怎么回事?”晶也看见了伤痕。
“刚才撞见有人在打架,就跑去劝架了。”
“一点儿也不像你会干的事啊,你瞧,受伤了吧。”
“是吗?我浑身都是这种伤。”
“脖子上的也是吗?”
鲛岛笑了。两人第一次发生关系之后,晶问起了鲛岛留长发的原因。鲛岛默不作声地撩一起长至衣领的头发——脖颈上方靠近发际的地方,有一条斜向上的伤痕,长达15cm。
当时,晶并没有多问。
“脖子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啊?”晶凝视着鲛岛的眼睛问道。而鲛岛也望着晶乌黑的双眸。肥皂的香味扑鼻而来。晶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日本刀砍的。”
“真家伙?”
“不,没有开刃的模型刀。要是真家伙就不会留下这么粗的伤疤了,脑袋早就落地了。”
“对方知道那是假刀吗?”
“天知道。他一时冲动,说不定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要是真有意杀我,还不如直接刺死我呢。”
“亏你的脖子没骨折……”
“刀先碰到肩膀,滑了一下才砍到了脖子,要是直接碰到了脖子也挺危险的。”
“看来对方果然有心杀你啊……”
鲛岛没有作答,而是把烟头掐灭在了烟灰缸里。透过陶瓷烟灰缸,热感传到了胸口。
“那家伙是黑帮的?”
“不是。”
“普通人会拿着日本刀要砍死你吗?”
鲛岛把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坐起身来。
“是个警官。”
鲛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克次走上地面。
晶敲了敲门,让里头的店员放她进去,待了十分钟才出来。
“阿克……”美加喊了一声。鲛岛回头看了看楼梯。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留着短发的男子,跟在晶后面走了上来。
他的脸颊略显憔悴,不过眼睛很大,看上去就像个一爱一闹别扭的小男孩,眼睛里既透着甜美,也透着目中无人的傲气,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
克次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鲛岛,东躲西藏的日子让他疲惫不堪。
鲛岛与克次对视了一瞬,随即将视线撇开,扫视四周。玻璃窗后的黑帮混混不见了,皇冠与西玛的车门都打开了。
咖啡厅所在的大楼入口处出现了众多黑帮成员。两辆车里的黑帮成员也同时走了出来。车上的混混们站在车旁,瞪着歌厅门口的一干人等。
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混混们站在了鲛岛、克次、晶与美加周围。总共有五人。
右手拿着手机的男人向前一步。他还很年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肤色很白,浑身都是肌肉,透着一股毫无漏洞的眼神。他穿着纵条纹的双排扣西装,没有系领带。
“钥匙。”年轻男子用沙哑的嗓音说道。那嗓音和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少当家让我来要钥匙。”他的措辞很有礼貌,可语气却不怎么样。说完,他便伸出了左手。
“就这事儿?”鲛岛直视年轻男子的双眼。
“是的。”年轻男子没有眨眼,“让少当家一直戴着手铐,实在有些丢人。”
鲛岛没有撇开视线,而是直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铐的钥匙。
二十五六岁就能统领手下一班小弟,就说明他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你叫什么名字?”鲛岛拿着钥匙问道。
“真壁。”年轻男子回答。他依然没有错开视线。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少当家了吧?”
真壁无言地低下了头。
“我是新宿警署的鲛岛。”
“我知道。久闻‘新宿鲛’大名。”真壁抬起头,正面盯着鲛岛说道。
“你是听谁说的?”
“在黑道上混,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可你的少当家却不认识我。”
“对不起。”真壁压低嗓门说道。可他的眼睛,依旧直视着鲛岛。
鲛岛松开钥匙,让它掉进真壁的手掌。
“手铐就交给来找你的暴力课组员好了。”
“不,我会亲自上门还的。”真壁说道。
“这是为什么?”
“不能再出丑了。”
“你觉得这是出丑?”
“被孤零零地铐在大马路上,不是出丑还能是什么。”
鲛岛缓缓吸进一口气,他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紧张之感。真壁绝非普通黑道之人。一般混混面对警官,定会当场作罢。
“也是……”鲛岛点了点头。真壁也跟着点了点头。
真壁看似低调,可从器量上看,他已然超越了所谓的少当家。
“告辞。”真壁用炯炯有神的双目行了一礼。他缓缓转过身走了起来,没有看克次一眼。
鲛岛目送着真壁坐进西玛的后车座。为真壁拉开车门的人,明显比他年长许多。
鲛岛的直觉告诉他,在不远的未来,他定会与真壁一决雌雄。而那场战斗,绝不会轻易结束。
真壁的模样,深深刻在了鲛岛脑海中。
鲛岛拦住一辆过路的出租车,让克次先坐了上去。美加正要上车的时候,晶开口说道:“我自己回去。”
“上车吧。他们还有人没回去呢。”
“没关系。”晶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出租车的车门缓缓关上,发动起来。
02
很长一段时间里,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克次靠着座位闭目养神,而美加则睁大眼睛,瞪着前方的车座。
过了一会儿,克次闭着眼睛说道:“我在牢里肯定会被弄死的吧?”
美加看了看克次,又看了看鲛岛。
“肯定的吧。”克次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向鲛岛寻求赞同。
“你为什么这么想?”
“那群家伙不会忘了我的,肯定会来灭了我。”
鲛岛笑了。克次猛地抬起头,好像有些生气:“笑什么?!”
“他们可没那么闲。况且——”
“况且什么?”
“你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克次一言不发地瞪着鲛岛。不一会儿,他竟深深喘了口气。也许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阿克——”克次并没有回答美加。
“阿克——”美加带着哭腔喊道。
克次虚无的眼神投向窗外。
“你生气了吗,阿克……”
鲛岛缓缓望向克次的侧脸。他的脸上,带着绝望与自嘲的笑容。
“——等我出来了,再搞一支乐队吧。到时候一定要来看我演出啊。”克次一说,美加的泪水就决堤了。鲛岛只得将视线转向挡风玻璃。
翌日,鲛岛再次造访晶的公寓。那是早上九点多。鲛岛刚到公寓楼下,就撞见晶穿着运动衫和牛仔裤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她也注意到了鲛岛,在楼梯半当中停了下来。她手上拿着个纸袋,还有耳罩式的耳机。
“要出门吗?”
“去吃个早饭。”
她用眼神指了指公寓对面的家庭餐馆。
“能跟你一起去吗?”
“有事吗?”
鲛岛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歌词写好了吗?”
“还没。熬了个通宵,还是没憋出来。”晶边说边下楼,毫不犹豫地朝家庭餐馆的方向走去。
餐馆里没几个人。他们在角落的包厢里面对面坐下。点完菜之后,晶戴起耳机,从纸袋里掏出五线谱来。
“你说话我能听见。”说完,她就打开了随身听。
鲛岛喝着服务员送来的淡咖啡,默默注视着晶。晶用左手的指尖打着节拍,用笔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了些词语。
刚写下“糟透了”,又把它给擦了,换成了“深渊”。“钢铁之泪”在“混凝土的空虚笑容”中,她圈出了“钢铁之泪”。
之后她又写下“谁说一定要幸福”,皱起眉头,盯着纸上的字,倒带,同一段音乐来回听了好几次。
看来她对这段歌词不是很满意,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键盘手演奏的旋律,从晶的耳机里漏了出来。晶自己也在哼哼。
鲛岛看了看五线谱上写好的歌词。
get away大家都说赶紧离开这里是城市的深渊哭声喊声夜夜回响get away大家都说赶紧离开这里是城市的深渊悲痛哀叹日日不断你不可能理解的乐趣就在午夜过后的此处
get away大家都说赶紧出去这里是黑暗的深渊哭声喊声夜夜回响get away大家都说赶紧出去这里是黑暗的深渊悲痛哀叹日日不断but stay here钢铁之泪一口饮下谁说一定要幸福——
看来晶在发愁的就是从but开始的第二段歌词。
鲛岛望着撅一着嘴一脸严肃地瞪着五线谱的晶。
落座后十分钟里,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晶好像已经暗下决心,专心作词,直到鲛岛主动开口:“这曲子会灌进唱片里吗?”
鲛岛终于开口了。晶抬起头,默默摇了摇头。鲛岛没有搭话,于是她再次将视线转回手边。
“第二段不要用‘黑暗的深渊’,换成‘黑暗的正中’会不会更好?”鲛岛说道。
晶半天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笔。她把“深渊”改成了“正中”。
“——你这样是想不出来的。”
“我知道。”晶抬起头瞪着鲛岛。脸上有一丝怒意。
“不满意的话就随便改吧,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鲛岛说道。
晶微微一笑:“这是摇滚乐,不是演歌。”
“我实在想象不出你穿着振袖唱花腔的样子。”
晶抬头看着天花板,舒了口气。“ok,到底有什么事儿?”
“昨天没出什么事儿吧?”
“昨天?啊,回去的路上吗?没有啊。”晶平静地摇了摇头,“就这事儿?”
“脸上的伤,你不准备报警吗?”
“不报。”
“怕他们报复?”
晶用一副“很无语”的表情看着鲛岛说道:“看来你真的很讨厌黑帮啊。”
“你为什么这么想?”
“怎么说呢……感觉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消灭黑帮的机会。他们只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你就会把他们抓起来。”
鲛岛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我是不准备报警的,倒不是怕他们报复,只是觉得麻烦而已。”
“是吗?”鲛岛说着,伸手就要去拿小票,准备结账走人。
“喂。”
“干吗?”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黑帮啊?”
鲛岛看着晶说道:“我讨厌的不只是黑帮。那些为非作歹,触犯法律,可是觉得只要别人不知道就行了的人,我都讨厌。”
“照你这个标准,全日本都是这样的人啊。”
“没错。可这个国家对黑帮实在是太好了,表面上管得很严,其实杀人放火的黑帮随处可见。”晶一言不发地听着鲛岛的话。
“那群家伙的吃饭家伙就是‘恐惧’。黑帮很可怕——只要让人们记住这一点,他们就有钱可赚。普通人觉得与其被黑帮修理一顿,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听他们的话。一旦反抗,受了伤,即使伤他的人进了监狱,也得不偿失。”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就是讨厌这些所谓的‘理所当然’。一旦成为理所当然,就会有人加以利用。一个好端端的企业家,就会委托黑帮讨债,或是威胁居民搬迁让出土地。这些利用黑帮的人,比黑帮还要可恶。”
“但当官的可不这么想。”
“是啊。”
“警察抓住的犯人,犯的都是些小罪。对那些真正做了坏事的政治家、企业家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道不是吗?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这些事情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了,别人就会觉得你幼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啊,过日子是需要诀窍的。”
“没有什么诀窍。这么想的家伙,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要是没有遭报应呢?”晶问道,眼中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我会去收拾他们。”
“那是因为你是条子?因为你有警察手册,能开槍?”
“不。”
“那是为什么?你也不希望自己受伤,也害怕丢一了一性一命吧?”
“还真怕。”
“昨天你不是弄坏了黑帮的车吗?还收拾了那个很拽的家伙。如果你不是警察,他们早就把你弄死了。”
“也许吧。”
“那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说话?难道你觉得条子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吗?”
“不。只是我并不喜欢‘执行公务’这种思维方式。”
“说白了不就是一爱一出风头么。”
鲛岛笑着说:“一爱一出风头也可以,只要不摆臭架子就行。”
晶惊讶地望着鲛岛。
“普通人都讨厌那些因为超速开罚单的警察。可是一旦被醉汉纠缠,就希望有警察来救自己,不是吗?”
“你就不会摆臭架子吗?”
“觉得我在摆臭架子的人,他们的架子肯定比我更大。这群人就是看不惯其他人摆架子。”
晶凝视着鲛岛说道:“为什么他们管你叫‘新宿鲛’啊?”
“因为我姓鲛岛。”
“就因为这个?”
“嗯。”
“难道不是因为你对他们来说就像条鲨鱼一样吗?静悄悄地接近,猛地一口咬死……”
鲛岛沉默了。晶叫来服务员,让她撤下了空盘子。她点了根烟,,直视鲛岛。
“真希望管我叫新宿鲛的那群家伙,从新宿彻底消失。”
“那群家伙……是坏人?”
“嗯。”
晶吐出一口烟雾,看着鲛岛的眼睛说道:“可他们要是真的消失了,新宿岂不是会变得很无聊?还有谁愿意来玩啊。”
“也许吧。不过至少不会变成你歌词里说的那样。”
晶点点头,莞尔一笑。原本暗藏凶气的目光,顿时充满少年般的爽朗与明媚。
“你喜欢摇滚吗?”
“喜欢。”
“你不会觉得只有吉米·亨德里克斯1才算摇滚吧?”
1(1945-1970)美国黑人摇滚歌手,以奔放强烈的吉他演奏享誉摇滚界。
“到deeppurple1为止都算吧——开玩笑的。”
1一支成立于1968年的英国摇滚乐队,是与ledzeppelin和blacksabbath并列的重金属和现代硬摇滚乐的先驱乐队。
“下次来看我们乐队的演出吧。”
“好。”鲛岛回答。
鲛岛还真去了。在两个礼拜之后的演唱会上,他发现那首《stay here》的第二段歌词真的变成了“黑暗的正中”。
演唱会结束了。观众也走得差不多了。脖子上挂着条毛巾的晶从后台探出头来,叫住了鲛岛。
“怎么样?”晶浑身是汗。
“不赖,一般般吧。”
“你不是说你不会摆臭架子的吗?”
晶瞪了鲛岛一眼。《stay here》的歌词就是当初鲛岛在餐厅里看到的,“谁说一定要幸福”之后,直接照搬了第一段的歌词。
鲛岛从夹克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
“给你参考参考。”
“什么啊?”
晶接过来一看,大吃一惊,瞪大双眼:“这首歌不错啊,就是冲击力不够。”
“这是你写的?”晶抬眼看向鲛岛。
“是的。你要是不喜欢用别人写的,直接扔了就行。”
晶把纸重新折好,塞一进了敞开的衣襟里。纸上写的是鲛岛构思的《stay here》第二段歌词。
“陪我们去喝一杯吧。不过你要是敢拿出条子的作风,我就把你赶回去。我想让队长看看这歌词。”
“我在下面等你。”这便是鲛岛的回答。
鲛岛在晶睡着之后下了床。他穿上脱在地上的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公寓门口。
打开门锁,转动门把手。这时晶却醒了:“要回去了吗?”
“嗯。”
“下个月月初还有一场演唱会,到时候会公布出道的消息。你也来吧。”晶睡眼惺忪地说道。
“这回要从头看到尾啊。”
“嗯。”鲛岛又答应了一声。他隐约听见晶倒在枕头上的声音:“大骗子。”
“晚安。”鲛岛打开了门。
“要是不来,我就打110报警。”晶的话,就好像梦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