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岛和外山一同来到成田机场的海关特别检查室。房间大概是十畳大,只有一个人口,没有窗户。正对入口的墙上有一面又宽又长的镜子,和胸部差不多高。
房间中央有方桌和椅子,角落里还放着长椅。富内和雄通过入境审查之后,就会被空港警察带来协助调查。
房间的门开着。驯狗师牵着缉毒犬走了过去。缉毒犬会在驯狗师的带领下,检查乘客们托运的行李箱和行李袋。它们在传送带上敏捷地行动,确认行李中有无毒品。
两点二十分,一名身着短裤与连帽衫的少年在四名制服警官的前呼后拥下走了过来。几分钟前,警官已经通过无线电耳机汇报了抓获官内和雄的消息。
鲛岛把耳机从左耳里拔了出来。他的右耳还听不见,如果插着耳机,就没法和别人交谈了。
镜子那一头有六位搜查员随时待命,其中也包括本厅一课的刑警。其中两名制服警官将少年送进了房间,另外两名则站在门口待命。
官内和雄晒得黝一黑,绑着绳子的太一陽一镜吊在胸口。连帽衫下穿着鲜艳的吊带衫。他的体一毛很稀疏,皮肤非常光滑,胸部和四肢肌肉发达。
“同伴在二号室。”一位警官说道。他别着巡查部长的徽章。
“辛苦了。请派一个人去二号室。”鲛岛说完,就关上了门。房里的官内和雄面无表情。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一眨眼,与那一身肌肉格格不入的长睫毛便会上下摇摆。
鲛岛和外山说好,由他来提问。
“请坐吧。我是新宿警署的鲛岛,这位是外山警官。你是在‘阿伽门农’上过班的和雄把?”鲛岛问道。
和雄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翻着眼珠,看了看鲛岛,又看了看外山,眼神里透着媚一态。
“坐吧。”鲛岛催道。和雄把椅子往后拉,一屁一股坐了下来。
“夏威夷好玩儿吗?”鲛岛问道。和雄无言地凝视着鲛岛。
“很开心吧?”
点点头。
“去了多久?”
“二十天。”和雄回答,他的声音很低。
鲛岛把头歪了过去:“不好意思,能不能说大声点儿?我的耳朵受伤了。”
“去了二十天。”
“是吗?在你去旅游的这段时问里,日本出了很多事。你知道吗?”
和雄摇摇头。是装傻还是坦白,他还没有打定主意。
“你认识木津要吧?和你同居过的那个男人。”
和雄不再眨眼:“不认识。”
“是吗?可是有很多人知道你们在—起啊。”
“我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他。”
“如果你怕他来找你,那你大可放心,木津已经死了。”
鲛岛突然亮出了王牌。和雄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可是仅此而已。
“所以你不用担心木津。能不能把你去夏威夷前的几天里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昕?”
“为什么?”
“告诉我。”
和雄思考了片刻。他的眼睛开始转动,天花板、地板、镜子……他都看了一遍。
“我和原医生在一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个月月初。”
“礼拜几?”
“不记得了。礼拜四或礼拜五吧。”
鲛岛打开日程本,翻到日历那一页。
“你和原医生是上个月十三号离开日本的,那天是星期一。现在我们的人正在给原医生做笔录,一问就知道了。”
和雄迅速眨了几下眼睛:“星期六。”
“那就是十一号是吧。那之前你在哪儿?”
“朋友家。”
“能不能把朋友的名字告诉我?”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些啊?”
“我想向你朋友确认一下。”
“我又没干坏事。”
“我知道。所以就想让你的朋友帮你证明一下。”
“什么意思?”
“比如星期五发生了—起和木津有关的事件,必须证明你和那起事件无关,所以就想问问你那天和谁在一起。”
“礼拜五?”
鲛岛点点头。
“我在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朋友,那天就住在他家里。可我不想给他惹麻烦……”
“不会的。”
“可……能不能让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你告诉我就行。”
和雄犹豫了。
“你最好还是告诉我,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很麻烦?”
“——出人命了。”
“在哪儿?”
鲛岛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和雄。和雄肯定是担心自己偷槍的事会东窗事发。鲛岛心想,看来他真的不知道东京发生了连环槍杀案。
“砂上,砂上幸一。”
“怎么写?”
鲛岛递给他一张纸。和雄写下“砂上幸一”四个字。
“砂上幸一,是吧?”鲛岛确认道。这是为了让镜子那一头的刑警们听见。
“他住哪儿?”
“中野。”
“哦,离门前仲町只有一站路,坐地铁东西线就行了是吧?”岛说道,和雄抬起眼。
“能不能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背不出来,,写在本子上了。”
“那你也没法打电话了吧。”说着,鲛岛看了看手表,“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干。”
“什么都干?”
“一开始是公司的正式员工,可后来觉得很没劲,就开始打零工了。”
“现在呢?”
“不知道。那个……我能一抽一根烟吗?”
鲛岛点点头。和雄从连帽衫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味的virginiaslims,点了火。
“你和那个砂上认识很久了吗?”
“三四年吧。”
“你是什么时候去砂上家的?礼拜五?礼拜四?”
“是礼拜五傍晚。”
“之前你在门前仲町是吧?”
和雄不情愿地点点头。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门前仲町的?”
“三点多吧。”
正好是木津去吃午饭的时候。看来他是趁木津不在,收拾行李了。
“你立刻就去砂上家了?”
和雄又点点头。
“砂上在家?”
和雄摇摇头。
“那你怎么进去的?”
“我知道钥匙在哪儿,就进去了。”
“是公寓吗?”
“嗯。”
“也就是说,你知道砂上把钥匙放在牛一奶一箱之类的地方,就直接开门进去了是吧?”
“嗯。”
“那你是什么时候跟原医生联系的?”
“礼拜五晚上。”
“当时砂上在场吗?”
“不在,他晚上回来得很晚。”
“那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一点多吧。”
“好晚啊,是出去喝酒了吗?”
“嗯,好像还和人打架了,浑身是血。”
“打架?”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喝醉了,心情也很糟糕,还坐过站了呢。”
“那是因为他喝醉了,还是因为被打了神志不清?”
和雄摇了摇头:“不知道。”
“砂上几岁了?”
“二十四。”
鲛岛靠在椅背上叼起香烟。另一个房间里的刑警们肯定和东京取得了联系,寻找一个住在中野的叫砂上幸一的年轻人。
和雄沉默了。鲛岛察觉到,和雄下定了某种决心。
“砂上是你的恋人吗?”
和雄盯着鲛岛,眼中满是抵触。他非常敏一感,唯恐警察歧视同一性一恋者。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见鲛岛没有歧视他的意思,和雄才轻声回答。
“你为什么没有继续住在砂上家,而是联系了原医生?”
和雄盯着桌子。
“砂上对你好吗?他这个人可怕吗?”
“他是个好人,可是也很可怕。”
“什么时候可怕?”
“我做出很亲密的举动的时候……”
“——他不喜欢你黏他是吧?”
和雄点了点头。
“你喜欢他吗?”
和雄目不转腈地盯着桌面。
“砂上算是体格比较健壮的吗?”
“挺高的。脚很长,很帅的。”
“力气很大?”
“嗯。”
“很喜欢和人打架?”
“有点吧……”
“他这么高,力气这么大,也会被人打吗?”
“他说是黑帮的人打的。还以为是单挑,没想到对方人那么多。”
“所以他才会心情不好啊?”
“大概吧……”
“砂上是那种会报仇的人吗?”
“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狠。”
“他是在哪儿被打的啊?”
“不知道,大概是新宿吧。他那天去新宿的歌舞伎町听歌了。”
“听歌是演唱会吗?”
“嗯。幸一经常去一个歌手的演唱会。”
“他喜欢什么歌手啊?”
“不知道。他有那个歌手的cd和磁带,可是我一碰他就生气。”
“也就是说,你在礼拜五傍晚离开了木津的公寓,然后去了砂上家。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不是四点就是四点半吧……”
“在砂上回来之前,你一直在他家里吗?”
“嗯。”
“那你晚上吃了什么?”
“我觉得有点肚子饿,就去买了个面包。”
“那就是出门了?”
“公寓旁边有家店,我买了面包就回去了。”
“你不觉得无聊吗?”
“没有啊,有电视可以看。”
“晚上十一点多,砂上回来了。他喝醉了,而且还打了架,浑身都是血,心情很不好,他看见你有什么反应?”
“他说:你在这儿干吗?为什么你会在我家里?”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就让我住一晚上吧,我马上就走。”
“你真的准备立刻就走吗?”
“我给原医生打了电话,他问我要不要去夏威夷旅游,我说让我考虑考虑……”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想和砂上在一起的?”
“——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在认识木津之前就?”
和雄点点头。
“可砂上是直的,不接受你,是吧?”
“嗯……我要是久留他肯定会讨厌我的,就约了礼拜六和原医生见面。”
“你马上就去了原医生家吗?”
和雄摇摇头:“先去吃了个饭,然后又去喝了两杯,还开车去港湾大桥兜风来着。”
“是横滨的港湾大桥吗?原医生有私家车吗?”
“嗯,是绅宝。”
“你是礼拜六几点离开砂上家的?”
“五点多。和原医生约的七点见面。”
“在哪儿见面?”
“涩谷。”
“涩谷的哪儿?”
“一家叫‘accuracy’的咖啡厅。”
“然后去吃饭了是吧?”
“嗯。”
“你出门的时候,砂上在干吗?”
“睡觉。”
“身一体状况不好吗?”
“嗯。”
“你是直接去的涩谷?没有绕道?”
和雄摇摇头。
“你离开木津公寓的时侯,有没有带什么行李?”
“——稍微带了一点。”
“一点是多少?”
“衣服。”
“还有呢?”
“什么还有?”
和雄看着鲛岛。
“你就只拿了你的东西吗?”
“是啊。”
“是吗……”
鲛岛又点了根烟。和雄的表情变得僵硬。
“砂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和雄略带惊讶地看着鲛岛。
“你会喜欢上砂上,说明他一定是个好人,还是说他很有意思?”
“他是个好人,可也很可怕。”
“大家都是这样啊,心情好的时候就很温柔,生气的话就很可怕。”
“不是的。他特别喜欢小动物,对小鸟啊小猫啊特别好。他还会把被车撞伤的小猫带回家养呢。可是他对人……对人就很凶,很可怕了。他对小猫很好的,对人就不一样了……”
“他讨厌人吗?”
“可能吧……”
“他什么时候会对人发火?”
“他讨厌那些装腔作势,特别拽的人。”
“比如黑帮的人是吧?”
“嗯,警察也是……”说完,和雄看了看鲛岛与外山。
“因为警察也很拽吗?”
“他说警察不仅拽,还派不上用场。路上都是些横得要死的警察,要是穿着脏一点的衣服,他们就会喊住你,装模作样地盘问,可看见黑帮的人却熟视无睹。他还说新宿的警察都怕黑帮呢。”
“那是因为他被黑帮打的时候警察没去救他吗?”
“也许吧……”
鲛岛缓缓吸进一口气。他看了看外山,只见他也是一脸严肃。
十日,星期五。新宿的确有很多警官——他们是为了御苑举行的园游会而来的。
“你离开木津家的时候,除了衣服,还带走了什么?”
和雄轻轻吸了口气。
“还带走了什么?”
“没什么。”
“是吗?那木津怎么说你拿了他的东西呢?”
“……他骗你的。”
“是吗?”
鲛岛盯着和雄。和雄又开始直愣愣地看着桌面了。
“你去见原医生的时候,把所有行李都带走了吗?没有留在砂上家里吗?”
和雄默不做声。
有人敲了门。外山站起身,打开一条门缝,一张纸交到外山手里。外山看完之后,又把纸递给鲛岛,然后坐下。
“砂上幸一,中野区弥生町一丁目×番×号,弥生第二公寓号房。电话385-××××,无犯罪、逮捕史。目前正以违反槍炮等所持取缔法的嫌疑申请搜查令。家中电话无人接听。本部二班、八班、十三班正火速赶往公寓。”
鲛岛将纸片折好塞一进胸口的口袋,伸手拍了拍和雄的肩膀。和雄第一次露出恐惧的表情。
“我知道你离开木津公寓的时候,把他的作品带走了。你们吵架了,你生气了,想让他难堪吧。可是你后来害怕木津找你麻烦,就把那东西丢一了,或是藏起来了,是吧?”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拿。”
“我不是说了吗,木津已经死了,你不用担心。”
和雄睁开眼睛看着鲛岛:“那就是说这不算犯罪?”
“这就看你了。”
“你是在威胁我吗?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好,那我就告诉你,你们出发去夏威夷的那天,新宿有两名警官被杀了。第二个礼拜的同一天,一名警察被杀,另一人重伤住院,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第二 周周末,也就是上个礼拜六,又有一名警官被杀,另一人身负重伤。所有案件都发生在新宿,被害的也都是新宿警署的警官。四死二伤。凶器为同一把槍,使用的也 是周一种子弹。那把槍,就是你从木津家里拿走的那把。”
和雄吓得目瞪口呆:“胡……胡扯!开什么玩笑!”
乖孩子的媚一态消失了,连语气都变了。
“我没有开玩笑。你拿走的槍,成了杀害警官的凶器。”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这肯定是骗人的!”
“和雄,你就说实话吧,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如果你真的把槍给了砂上,让他去报礼拜五的仇——”
“我没有!我没有啊!”和雄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只是把东西放在他那儿了啊,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又那么危险,就放在幸一家里了啊。开……开什么玩笑!”
“你有没有告诉砂上那是槍?”
和雄沉默了。他眨眼的频率越来越高。
“说了没有?”
“可能说了吧……就是把东西留在他那儿的时候。”
“你原本准备怎么处理?”
“等从夏威夷回来了,就找黑帮的熟人卖了。”
“你是怎么跟砂上说的?”
“卖了的钱对半分,让他先保管一阵子。他问我里头是什么,我说跟手槍差不多。”
“砂上怎么说?”
“他坐起来问,是不是真的啊?不过那东西外面包着纸,我就让他别碰。”
“那槍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大概这么大,用油纸和包装纸包了两层,放在一个纸袋里。”和雄比划了一个边长三四十厘米的四方形。
“大概多重?”
“三公斤吧……很重的。”
“笨蛋!”鲛岛不禁骂道。外山站起身,点了点头。
又有人敲了敲门。鲛岛走去开了门,门口是负责给原录口供的刑警。
“证词确认过了。”
鲛岛回头看了看和雄,只见他正瑟瑟发一抖。见鲛岛回了头,他立刻说道:“能……能不能让我去趟厕所。”
门外的制服警官带着和雄去了厕所。
“做笔录吧。”外山说道。鲛岛点点头。他们喊来负责书记的刑警,等和雄一回来,就做起了笔录。
和雄害怕自己变成砂上的共犯。笔录的内容与刚才告诉鲛岛的基本一致,他在上面签了名。
做完笔录,隔壁房间的本厅一课警部走了进来。
“我们的人去了砂上的公寓,发现了五枚弹壳。可是砂上不在家,槍和剩下的子弹也没找到。邻居说听见他下午出门的动静了。”
“回东京吧,砂上今天可能会动手。”鲛岛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