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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云霄之卷 第十九章 出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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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亦宜自谋,以咨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孔明搁笔,擦拭垂挂在两颊的眼泪。

“又‘放炮’啦?骨头还真硬啊!”

“没被杀可真庆幸呢!……”

“这种人真罕见。”

东吴的虞翻又被降级的情报传进蜀地,众人如此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人,是知名的学者,曾注释《易经》,学问超出当时的水淮甚多。虽然学问如此优秀,问题是他目中无人。他原本为孙权之兄孙策所拔擢,不知何故与孙权处不来。他说话往往不给人留颜面,即使对孙权上谏言,也直言不讳,弄得孙权火冒三丈,把他贬至丹阳泾县。

东吴大将吕蒙出兵讨伐关羽之际,曾要求孙权:“臣有病在身,可否携虞翻随行?”

孙权应允。虞翻也精通医术。

孙权在宴会上有强迫部属饮酒的坏习惯。有一次,孙权又醉眼朦胧地提着酒壶,勉强家臣喝酒,虞翻看到孙权走近,当场躺下来,摆出烂醉如泥的模样。孙权才一走过,虞翻立刻坐起身子,毫无醉态。不巧的是,偏偏这时候孙权回过头来,看到虞翻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给我斩了!”

孙权当场嚷道。大司农(农业部长)刘基拼命劝止,虞翻才得以保命。

这次左迁,原因亦是虞翻失言。

有一天,孙权和元老张昭聊起神仙之事,提到非常羡慕神仙,想去修行之类的话,虞翻正好经过,便说了一句:“你们都是死人。”

“你说什么?”

孙权脸色大变。

“这个世界哪来的神仙?神仙只有那个世界才有,谈神仙等于是死人。”

虞翻毫不畏惧地说。史书记载:

权,积怒非一。

意思是说,孙权对虞翻已积怒多时,这不是头一遭。孙权藉此次的“死人问答”,将虞翻贬至交州。

“动作不可太快。”

诸葛孔明在成都的府邸,听到虞翻左迁的消息,双手交迭着如此说道。

“仲翔先生这次左迁,是不是时机不太对?”孔明的妻子绶问。

“东吴可能在交州有什么打算,不可掉以轻心。”孔明回答。

吕蒙和关羽交战,特意带虞翻同行,为的可能不只是虞翻高明的医术。孔明认为东吴对关羽之战,胜利得力于虞翻的“建言”,吕蒙不是拉虞翻去当军医,而是请他当参谋长。

“我听说他酒一喝,就什么分寸都没有了。”绶说。

“这可能是他故意作态的。”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不会。”

孔明语气相当坚决。关于虞翻的种种传说,孔明一向不会听什么就信什么。徐季所领导的豫章那批佛教徒,一直提供孔明情报,他们所告知的虞翻这个人,和传说中的虞翻怎么样也拼凑不起来。

这只能说虞翻是故意塑造这样的形象。问题是为什么?

虞翻被贬抑到泾县这个乡下,其实当地正发生相当严重的农民反抗运动。接下来,他又被拉去参加对关羽的战役。只要有重要问题发生的地方,都有虞翻的份儿。但是,表面上,虞翻去这些地方,不是因为左迁,就是去当军医。为什么非掩饰不可呢?这一次因“死人问答”惹孙权生气,而被流放到偏僻之地。孔明却觉得这当中另有文章。

交州虽然是东吴的势力范围,但可以说是士氏的独立王国。士氏政权独佔与南海诸国的交易,孙权当然想从士氏手中抢得交易之利。由于士氏表面上摆出臣服的姿态,如果东吴强行夺取交易权,必然招致士氏激烈抵抗。失去交易之利,士氏政权就无以维持。

与北方的魏、西方的蜀汉鼎立的东吴,眼前已经经不起激战,只能以温和的手段取得交易之利。

“你到当地看看有什么办法?……”

虞翻此次必定承受孙权这个意旨,才前去交州的。交州与蜀地南部相连,交州发生的事可不能单独来看。身负特殊任务的东吴之士,目标除了交州的士氏政权之外,恐怕也指向蜀地南部。

“现在对南部得多加注意了。”孔明自言自语。

孙权除扰乱士氏政权,甚至派遣虞翻到蜀地南部展开各种活动。

所谓三国鼎立,其实是“一强二弱”。曹氏的魏太过强大,其余二弱为避免遭各个击破,只有结盟一途。魏如想攻吴,会担心背后被蜀偷袭,而不敢倾全力;攻蜀时情况也是一样。

东吴和蜀汉,任何一者都会因对方变得太弱而烦恼,一旦失去袭击魏后背的实力,魏就可以安心地倾全力各个击破。刘备死后,蜀汉内部又有不少人主张与东吴结盟。这是当然的事,因为别无选择。不过,孔明一直对主张结盟的人说:“暂时观察情形再说。”

孔明在脑中寻找适合出使东吴的人,而且也找到了中意的人。只要这个人开口说出结盟的事,孔明就打算立即任命他为出使东吴的使节。

孔明中意的人是邓芝。邓芝的辩辞毫不夸张,但该说的话一定说得淋漓尽致。而且,他会尽量体会对方的立场。此外,邓芝是东汉司徒(宰相)邓禹的末裔,必能讨喜爱名门的孙权欢心。有一天,邓芝向孔明说明与东吴缔结友好关系有多重要,还说应该派遣大使去。

“这件事我也思索好久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不过,现在总算找到了。”孔明回答。

“那个人是谁?”

“就是阁下。”

孔明的眼光是正确的,邓芝果然达成任务。而且,日后,大凡有关两国的外交问题,孙权一定指名邓芝为交涉对象。

丞相府的后头,便是诸葛家的住宅,虽然不算很大,不过,像那个时代稍有地位的家庭一样,僱有数十名佣人。诸葛府中的男女用人,有一半是西南夷。

有一天,诸葛夫妇对贴身的侍女,名唤阿绵的少女说:“为了方便你工作,你可以找熟人、亲戚来帮忙。”

“他很擅长马术,可以派他到远方办事。”

阿绵于是引见一位三十四五岁的精悍男子,时间在邓芝刚起程出使东吴那时候。男子自称叫“朗”,虽然是西南夷,却很会说汉语,而且,不仅会说,还会读、写。

孔明很喜欢他,骑马外出时,经常带他随行。如同阿绵所说,他的确是名骑马高手。

“你很像一位叫伯苗(邓芝的字)的人。”

二人骑着马在郊外奔驰时,孔明对阿朗说。

“这位先生是什么样的人?”阿朗问。

“他懂得站在对方的立场思考、说话。你不也一样,很懂得配合我的骑术?”孔明回答。

孔明刚刚接获消息,说邓芝已经抵达吴都建业(当今的南京),还不知道交涉的结果,但是孔明对邓芝有信心。邓芝离开成都之前,曾向孔明出示即将给孙权看的表文草稿,开头这么写着:

臣今来亦欲为吴,但非为蜀也。

意思是,我虽然是蜀的使者,但此番前来不是为蜀,而是为吴。孔明看了,会心一笑,建议他说:“你就尽量站在东吴的立场发言吧!”

“丞相刚刚说奴婢懂得配合丞相,这是怎么说呢?”阿朗低头说。

“就是那样啊!你跟伯苗一样,很懂得对方的心。”

“是吗?丞相。”

“至少你很用心去揣测对方的心。”

“不!”阿朗这次摇头说道:“奴婢完全不懂丞相的心。”

“不!你很用心在揣度,也许你现在还没懂我的心。……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不是为此而来的吗?”

孔明说着勒止马,就在他刚要动手这么做时,阿朗已经先勒止了马,简直像是反射动作。

两人在马上相互对看一阵子,高大的孔明在略高处凝视着阿朗,阿朗则毫不退缩地承接孔明的视线。

“阿朗,报出你的本名吧!”

孔明说。表情有点严厉,但声音柔和。

“孟获。”

自称“朗”的男子回答。

“你是建宁的渠师(领袖)?”

“丞相很清楚。”

孟获说道,脸颊肌肉稍微鬆弛下来。

巴蜀的汉人,尤其是近年来为避战乱而来此地的汉人,对统称为西南夷的少数民族几乎漠不关心,其实,如同俗称的“百蛮”,西南夷分成许多部族,非汉人所能理解。孔明一听孟获这个名字,立即猜出是建宁的渠师,可见孔明对西南夷的瞭解十分清晰。

建宁即当今云南省曲靖市,在昆明市东北方约一百三十公里处,源头在此地的南盘江,当时被称为温水,现在仍有很多彝族住民。泸水(现在的金沙江)亦离此不远,顺着此河,可以很快抵达江阳郡(现在的四川省泸州市)和江州(现在的重庆)等汉族居住区。因此,建宁的西南夷汉化的程度很高,首领等上层分子的学养并不逊于汉族。

孔明和孟获很契合地都下了马,把马拴在路边的柳树上,此路一直通往成都城西郊的灌县(现在的都江堰市),时值十月的冬天,田园却还是一片秋天的景色。

“前面有一块石头,正好坐一坐。”

离柳树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很平滑,正好可以容两人坐下。孔明坐下之后,孟获略微迟疑,但很快地坐在孔明身边。

这时候有两名道士模样的人路过,二人头上都包着黑色头巾。总坛设于汉中的五斗米道道教在此地颇为兴盛,教主张鲁归降于曹操,目前官拜魏的镇南将军,受封为一万户的阆中侯。

“蜀地的五斗米道,虽然教主不在,教势却仍旧不衰。教主张鲁应该算是选对了路,不是吗?”孔明问。

“张鲁的女儿嫁给曹操的儿子,与其说张鲁选对了路,倒不如说曹操顺利地收编了张鲁的势力。”孟获回答。

“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势力,前面那两个人,”孔明指着刚路过的二人背后,“就没有成为曹家的臣下,一直当蜀民。曹操也未必真的那么顺利。……不是吗?”

“哦!丞相意思是说,没有完全收编就不算成功萝?”

“没错,……散落的子民很悲哀呢!”

接下来,一阵静默。两名道士模样的人走进山丘暗处,再也看不到了。

先打破静默的,是孟获:“丞相想收编西南夷吗?”

“没错。”孔明回答。

“太难了。”孟获说:“渠师们各有各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受到交州方面的煽动。”

“是有不少人相信那些甜言蜜语,像我这样不信那一套的,算是少数。”

“你为什么不信?”

“如果是士燮的话,我就相信。但他已经八十五岁了,不可能永远活着,他死后,交州就失去约束的力量。”

“仲翔那位古怪的学者被流放到交州来了。”

“仲翔大概是东吴并吞广州的参谋,他的谋略也伸展到西南夷来了。”

“孟获啊!你又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呢?想评估东吴和蜀汉的实力吗?你觉得哪一方强呢?是不是要依靠强的一方?”

“我们做评估不光是用力量……还要用心,就是心啊!……”

两人又沉默下来。

“心吗?……”过一阵子之后,孔明喃喃地说。

“我们重视心,甚于力量。……所以,我亲自来这儿,我必须亲眼观察才行。”孟获说。

“心可以用眼睛去看吗?”

“我想是可以的。”

“也许用心去看,比用耳朵去听更容易看清楚吧?……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像山那么多。”

“那你就先问山的一角吧!”

孔明从石头上提起腰身,站立在坐着的孟获眼前。

孟获本来就倾心于孔明。

“绝对不能再让一百七十八年前的悲剧重演!”

孟获突然提到一个明确的年份,孔明并没有反问,他知道孟获指的是建武二十一年(公元四五年)的事件。

西汉末年,在王莽的时代,天下紊乱,西南夷出现难得的大团结。那时候出了一位名叫栋蚕的英杰,团结各民族,塑造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根据孟获的说法,能统合分散成小势力、相互竞争的诸部族,是源于栋蚕优秀的领导力。但遗憾的是,栋蚕虽然有领导力,却缺乏观察时代的眼力。

紊乱的天下大致被东汉光武帝所统一,其间已耗时约二十年。然而,栋蚕仍旧没有丢弃他的乱世观,他拒绝向东汉缴纳岁贡——象牙、犀角或西南地方的各种物产,而企图自立,并杀害东汉的官员。

益州太守繁胜出兵镇压,反而败退。东汉遂派遣武威将军刘尚出马,历经整整三年的交战。终于击破西南夷联军,处斩栋蚕,平定叛乱。

史书记载:西南夷死者高达数千人,五千七百名族民被带去当奴隶。武威将军缔下获得马三千匹、牛羊三万余头的辉煌战果。

孟获所谓的不可重演的悲剧,正是指此事。由于栋蚕没有观察力,才招致悲剧,孟获有鉴于先祖的失败,想用自己的眼睛,仔细观察这个“时代”。

“你用实力和心……已经评估出结论了吗?”

“我们每个人都认为在实力方面,东吴胜于蜀汉。我个人也这么认为。”

“大概是吧!身为蜀汉丞相的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在夷陵之战失去太多将兵了。”

“丞相也这么认为吗?……这也难怪我们这边把重心放在实力上面的人会主张依附东吴。雍闿、高定他们拒绝缴纳岁贡、举兵作乱,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就问过雍闿,东吴对我们有什么承诺?”

“东吴的承诺?”

“是啊!东吴答应免除金、银、丹(水银)、漆,还有其他的岁贡。……那么,蜀汉呢?”

“现在西南诸夷作乱,一粒金子也没拿给蜀汉。蜀汉这边有人认为,只要乱事平定之后,同样也可以不要求岁贡。但我不以为然,还是会要求岁贡。这是为了壮大蜀汉。只要蜀汉壮大,西南诸夷也能蒙受其惠。……两方面都能获利。也许蜀汉会要求更多的岁贡,但只要西南夷能变得更富饶,又何妨?……如果你们只有五两银子,我们要求四两,那就只剩一两而已。然而,如果你们拥有十两银子,就算我们要求四两,你们手边也还剩有六两,不是吗?”

“这一点我很能理解,但是,我回去向各地的渠师们这么说,他们是不会理解的。……我相信丞相,不过,我们的阵营恐怕还是会依附东吴、拒绝蜀汉。依我之见,蜀汉南征是迟早的事。这一点真是遗憾……”

“那么,孟获,你又为什么潜入我成都的府邸呢?”

“我想和丞相好好商谈战后的事——不,也包括交战中的事。我身为建宁的渠师,势必得和蜀汉军一战吧?”

“和孟获你交战?这真是憾事。”

“希望丞相能在尽量不杀人的情况下获胜——不吃败仗,我方的渠师们是不会清醒的。”

“这对我方而言,将是艰难之战。不过,无须孟获你说,我方也打算尽量不让这场战役流太多血。……我们想获取西南夷的人心,金、银、丹、漆当然也想要,但是,人心能带给我们更多的东西。”

“不过,反正这些东西都会被蜀汉派去的官员纳入私囊的……”

“等等!”孔明把手一推:“我们不打算派遣官员去西南夷各地。”

“咦?那种种施政……还有岁贡等其他事情呢?”

“我们打算任命当地的人为官员,建宁的首长,当然非孟获莫属了。”

“这……”

“这不是在施恩惠,反而在蒙受你们的恩惠呢!如果派遣汉人官员,势必还要派军队去驻屯、守护,派了军队,就必须运送粮食去。再怎么避免流血的战争,只要是战役,就一定有人死伤,也必定会造成怨恨,残留到战后。……我希望能尽早消除这种怨恨,所以决定不派遣汉人官员。……而且,蜀汉也需要更多的其他官员和军队。”

孟获站起身子,伸手向前,孔明刚紧紧握住他的手。

“孟获,你能不能多待一阵子?我们来套一套仗该怎么打。”孔明说。

孟获一时答不出话来,两眼已通红而且儒湿,连嘴角也因呜咽而不能言语。只是用力点头。

“你就尽可能地跑吧!”

孔明大步走向拴着马的柳树,孟获跟在后面。好不容易可以出声了,孟获开口说:“丞相,您真的替我们西南夷设想得那么周到?”

“不,我想的是天下大事。西南夷、成都的汉人,乃至魏和东吴的百姓,不也都是天下的百姓吗?”

孔明说着,跨上马,挥鞭喝道:“嘿!到青城山!”

当时青城山住着许多道士,然而在道士的外貌下,其实有不少浮屠信徒。

“我教丞相南中(西南夷的居住地)的骑马术。”

孟获灵巧地跳上马,挥鞭策马,超在孔明前头。只见沙尘扬起,一会儿就赶上刚才路过的那两位道士。

邓芝在建业圆满达成和东吴结好的任务,在他尚未回来之前,就先派急使通知成都。

“东吴只能从与蜀汉结盟或与魏通好两条路中选择其一。大王打算选哪一个?”邓芝逼孙权二选一之后,又进一步质问:“东吴与蜀汉结盟,是对等关系,与魏结盟,可是服从关系,大王可清楚?”

所谓服从关系,由以往的例子就知道,对方将会要求人质。而且,接下来,魏帝必然会强迫吴主“入朝”。一旦入朝,就必须明确遵守臣从之礼。然后,魏帝可能会要求东吴太子充当侍从……难题就这样陆续上场,如果东吴拒绝,魏必声称“东吴谋叛”而兵戈相向。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蜀汉当然不会坐失良机,势必议决派遣远征军进入长江。这么一来,江南之地将非大王所有了。”

虽然这是一种恫吓,但条理分明。邓芝站在东吴的立场,陈述这个道理。

在会谈开始之前,孙权先摆出高姿态威胁说:“本王不是无意与蜀汉结盟,而是贵国天子年幼柔弱,国土也小,而且似乎苦于不知如何扩展国势。这般窘境,如果遭到魏袭击,岂能自保?本王岂能考虑和这样的国家结盟?”

孙权此话失礼之至,然而邓芝仍旧不加夸张地从东吴的立场分析整个大势。孙权终于深深点头,说一句:“你说的似乎有道理。”

“蜀汉的国势虽然不算强盛,但有丞相诸葛孔明在,足可弥补。这就如同东吴和魏相比,虽然弱小,但东吴拥有三江之险,可以抗拒外来压力。”

邓芝说的句句实言。

蜀汉建兴二年(公元二二四年)邓芝归国不久,轮到东吴孙权派遣张温出使蜀汉。

张温,字惠恕,吴郡人士。父亲张允亦出仕孙权,其死后,张温才出仕。史书上记载张温:“容貌奇伟。”张温出使蜀汉时,年三十二岁,官拜辅义中郎将。

东吴使节张温当然受到蜀汉的热烈欢迎,诸葛孔明此刻正慎重淮备南征,其前提是必须确实与东吴结好。

张温非常倾心于蜀汉,最令他感动的,是诸葛孔明的施政措施。一言蔽之,那是“大德”的政治,绝非施“小惠”。如同孔明对孟获所说的,减少岁贡的数额,收买当地住民人心,是“小惠”;纵令增加岁贡的数额亦无妨,只要能帮助住民提高生产即可,这就是“大德”。

信赏必罚也是孔明施政的特色,它不容折扣、亦无法关说;受惩罚的人都不会怨恨孔明,因为他对任何人都公正无私。

回到东吴之后,张温对蜀汉的政治和孔明的人格讚不绝口,令孙权颇为不悦。日后,张温失势,有人说他偏袒蜀汉也是原因之一。

为回应张温的来访,蜀汉也派遣答礼使至东吴。这个使节团团长,一方面也因东吴的指定,再次派令邓芝担任。

“如果天下太平,能由二主(东吴与蜀汉的君主)分治的话,岂不是件乐事?”

在建业的宴席上,孙权对邓芝这么说。邓芝打直腰杆,答道:“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在击灭魏之后,大王恐怕还是未能体认天命;这时候两方的君主各自砥砺其威德,两方的臣下则各自尽其忠节,执起枹鼓(鼓槌与战鼓),战争这才要开始呢!”

作为亲善使节,通常都会粉饰言辞。邓芝却不这么做。上一次,他就明白表示,如果东吴臣服于魏,魏一旦以“谋叛”的口实攻打东吴,蜀汉必定进兵长江,攻打东吴。孙权就是欣赏邓芝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得淋漓尽致这一点。

“身为蜀汉的臣子,你当然会对东吴这么说。”

孙权大笑道。其实,东吴也同样急着想和蜀汉结盟,甚至可以说,东吴已经到燃眉之急了。

因为魏一直频频举行水军演习,曹丕也自洛阳移至许昌。许昌位于洛阳东南方,此举明显是为远征东吴。侍中辛毗反对此次的远征,但曹丕一直决意要亲征。

“先帝(曹操)屡次率领精锐南下,但只到江边就折回了,和当时相比,现在六军也未必有所增强。”

这是辛毗反对的基本理由。言下之意是,连身为战争天才的曹操,都对渡江作战裹足不前。如果军队实力增强了,就另当别论,问题是现在的兵力和以前并无两样,如此便不甚妥当。

被人家拿来和父亲相比较,曹丕很不舒服,他一直很有信心,认为自己可以做父亲做不到的事。

魏在司州(以洛阳为中心的河南、河内、河车、弘农、平阳五郡)大动员和从事水军训练的情报,当然也传至东吴。因此,孙权急着和蜀汉结盟。

此年八月。曹丕令尚书僕射(宰相)司马仲达(司马懿)驻留许昌,亲自乘坐龙舟南下,经寿春,于九月抵达广陵,即现在的扬州市一带。

相对地,东吴依据安东将军徐盛的计策,从江乘(长江南岸、镇江与南京的中间地带)至建业城,沿岸建造假楼(临时搭建类似楼阁的建筑物)。抵达北岸的魏军,就算派出侦察员来到长江中央附近,也会把南岸的假楼看成是专门用来抗战的城楼。

据说曹丕临江叹道:“魏虽有武骑千群,用之无所,未可图也。”

魏军最后并没和东吴军交战,就撤退北去。魏将司马仲达则仍以抚军大将军的身份,驻留许昌,不知大军何时才能南下。

邓芝、张温一来一往之后,东吴和蜀汉的使节便不断相互访问。两国的结盟在短期间内不至于崩溃。

蜀汉建兴三年(公元二二五年)三月,诸葛孔明亲自率军南征。此时,关羽、张飞亡故,马超、黄忠也已去世,将留守部队委诸赵云,其他就无可以统领大军的武将了。

自赤壁之战以来,孔明虽然曾置身于战阵,却未曾实际指挥、操纵过大军。

“我对司令官的指挥有相当多的观摩经验,而且,我看过的兵法书比谁都多,还懂得天文……”

孔明也有相当的自负。

蜀汉的野战人才出现了断层,现在的武将不是体力衰弱,就是经验不足,没有适合的人。今后必须多栽培野战人才才行,问题是现在没有人可以衔接到那时候。孔明决定在次代将军育成之前,自己担任司令官。

孔明在野战方面虽然是第一次出阵,但他和孟获已经商量好了。孟获在诸葛府邸滞留了一个多月,彼此安排得很周详,只要按谱行事即可。

孟获提出很奇怪的条件。

孔明听完,只是苦笑,事后一五一十和妻子绶商量。

“哈!哈!这不是很好吗?”

绶笑道。孔明确定绶的笑容毫无难色,便回答孟获说:“我答应你。”

“我请丞相纳阿绵为侧室。”

这便是孟获的条件。孟获认为西南夷与巴蜀汉族的融合应该从孔明这儿开始。

当时送军队出阵,为壮大声势,依惯例,官吏必须伴行一天的路程。此次送行的官吏是参军马谡。他是马良之弟,孔明平日对他多加注意,他既是雄辩家,也是蜀汉一流的人物,关于此次南征,孔明对马谡不知谈过多少次了。

到该分手的时候,孔明召集全军,当着军队面前对马谡说:“参军,我和你谈了几年南征的事,现在在这儿,你告诉我关于此次南征最重要的事。我想全军的弟兄都想知道。”

这当然是事先商量好的。孔明不想由身为司令官的自己亲口告诉全军,希望藉由第三者传达。这是孔明经常使用的方法,如同让邓芝先说出与东吴结盟的事。

马谡大大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双腕环在身后,挺起胸膛,大声说道:“南中诸夷靠着他们地险又远,已经好久不归顺了,就算今天击败他们,明天可能又叛乱了。丞相倾军北伐,为的是要打倒强贼魏;西南夷知道此事,也瞭解我方一旦全军北伐,国中无兵,必定马上叛乱。我方大可以把他们斩尽杀绝,永断后患,但这不是仁者之道,而且旷日费时,没办法一下子就平定。本来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是最好的策略,兵战是次善之策。所以,最重要的是获取诸夷的人心,让他们心服。……”

此番话说服力十足,虽然略有自我陶醉之嫌,但的确感动了全军。“攻心”的大方针理当能贯彻所有将兵。

马谡演说结束,诸葛孔明走上台,补充道:“希望诸位牢记刚才参军所说的话。军律严如秋霜,谁要是做出令诸夷心生叛意的行为,就立刻处斩。记住,不服从我命令的人,一定没命!”

不知马谡是否被自己的话所感动,只见他两眼通红。

孔明突然想起刘备的话,那时候刘备在白帝城边喝苦药,边露出一副苦脸说:“马谡话太多了。教他做什么,他能否做到自己所说的那种程度,朕很怀疑。……”

的确,马谡的能力是否赶得上他的辩舌,不无疑问。不过,身为俊杰而知名的马氏兄弟之一,必定是难得的人才。

南征军编制完成,时间是在三月,而孔明的司令部越渡泸水,则是五月以后的事了。

这段期间,魏国曹丕想发兵再度攻击东吴,御史中丞鲍勋劝谏此事,因为去年就差点沉舟于长江。

“圣躬(指曾丕)踏危,臣下破胆。此时,宗庙几至倾覆,百世为戒。今又带兵袭远,日费于金,中国(指魏)虚耗。……”

谏言相当严厉,触怒了曹丕,鲍勋因而被左迁。

正当孔明要渡泸水的同时,曹丕也率领水军进至谯。

蜀汉南征军,由马忠、李恢、张仪等部将统率诸部队,马忠部队为东路军,进至牂牁(现在贵州省遵义市南方),因为牂牁郡太守朱褒叛变,倒向西南夷。

李恢指挥南下昆明方面的军队。李恢本是西南夷出身,熟悉地理。然而,西南夷认为他是臣从汉人的叛徒,可能因此缘故,他的军队将会是打得最辛苦的一支。

孔明率领的主力,则为西路军,往越嶲前进。

就在孔明渡泸水之前,西南夷发生内乱,叛乱首谋雍闿被杀。以前,蜀汉屡屡劝诱雍闿这位西南夷最大实力者,但因他的背后有士燮的势力,又有东吴的支援,还遭他讥讽:“我听说天无二日,地无二王,现在地有三王,我们这些远僻的人哪知道该听谁的?……”

雍闿个性骄慢,又太爱卖弄策略。西南夷对蜀汉叛乱,也是始于他对各地领袖散布流言:“蜀汉要求胸口黑色的黑狗三百头、玛瑙三斗、三丈长的断木三千支作为贡品。”

雍闿所说的贡品都属于稀有物,例如不得弯曲的断木要三千支,每支要三丈,根本是强人所难。

孔明并没有放任雍闿的谋略不顾,一一教人传达说,这些纯属莫须有的流言。孟获也替孔明到处奔波,澄清这些流言。

雍闿可能也有一些言行令人无法信赖。才被越嶲领袖高定所杀。

《三国志·诸葛亮传》极为简略地记述此次的南征:

(建兴)三年春,亮率众南征,其秋,悉平。

记事仅有九个字。可能作者认为此次南征对孔明来说,不算是重要的业绩,而改记在马忠、李恢等人的传记中。不过,没有此次的南征,可就没有北伐,因为后背不安定,就无法倾全国之兵力北上。对方可不只是西南夷而已,同盟国东吴也在这个地方展开谋略活动。要落实此地,南征还是不可避免。

雍闿被高定杀掉的那一刻,南征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因为接下来就看孟获怎么倾力相助了。

为确实平定南中,除去北伐的后顾之忧,不能只是斩杀首魁高定,既然要获取西南夷的人心,就得有进一步的作为才行。

西南夷在雍闿、高定两位首领陆续被杀之后,战意已失去大半,但孟获还纠合残兵,摆出要与蜀汉军抵抗的姿态。接下来的战役,就按照孔明和孟获商定好的剧本上演,如同孟获所期望的,蜀汉军尽量避免流血。

孔明下令:“只能心战,不可杀死孟获,一定要生擒。传下去,说这是我的命令。”

孔明最担心的是,在这场“模拟战”中,蜀汉兵要是误杀孟获,可就坏了大事。

于是,上演了“七擒七纵”这个著名的故事。

一如所预定的,孟获遭到活捉,孔明故意引领他看蜀汉军的阵营,然后问他:“怎么样?打得过我们吗?”

孟获回答:“这之前,我不知蜀汉军的虚实,才会打输,现在既然看过了,一定可以轻易打赢。”

“那么,你就试试看吧!”

孔明释放了孟获。再战的结果,孟获又被抓。如此重複释放七次,又抓了七次,最后,孔明说:“这样够了吧?我还是放你走吧!”

这一次,孟获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心服地表示:“丞相拥有天威,有丞相这样的人在,我们南中的人再也不会叛乱了。”

孔明任命他为这个地方的御史中丞。孔明按照自己的理念,不设汉人官吏,全部使用当地的渠师。七擒七纵的戏,当着众多西南夷面前上演,而且,孟获在当地又有人望,孟获感泣之事,也令他们感泣。

隔一年的建兴五年(公元二二七年)诸葛孔明步上他宿愿的北伐之途。他在这时候呈给皇帝刘禅的《出师表》,被奉为千古名文。其中有这么一段:

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

想平定中原,一定得渡过泸水,收服南中才行。孔明在文章中把南中形容为“不毛”,事实上,孔明自己也不认为这地方是“不毛”。主要是因为蜀汉政权中最反对南征的人物王连曾劝谏孔明说:“南方诸郡为不毛之地,疫厉之乡也。”

然而,南中地下资源非常丰富,由日后拓建完成的缅甸公路可知,它的交易路线可以通至印度,老挝,乃至越南。

十二月,孔明凯旋,回到成都。

在孔明大略平定南中的八月左右,魏国曹丕亦从谯进入淮河;十月抵达广陵故城,临江举行阅兵典礼。其势:

——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

不过,上天偏偏又不降福于魏,这一年气象异变,天气极为寒冷,各条水路都结冰,舟船根本无法进入长江。

“唉!难道上天还不淮南北统一吗?”

曹丕仰天叹气,终于发布全军撤退的命令。

东吴镇北将军孙韶命令部将高寿袭击归途中的魏文帝,高寿率领五百名敢死队,虽无法掳获曹丕,却也夺走了皇帝的副车和羽盖,令曹丕心寒胆颤。

孙韶本姓俞,因获孙策赏识,受赐孙姓,据说身高八尺,仪貌儒雅。

孔明南征结束归还成都时,魏国曹丕仍在从谯往梁的途中,翌年正月,才好不容易回到洛阳。曹丕回洛阳时,原本想顺原路进入许昌城,没想到许昌城的南门突然崩倒。

“这是不好的预兆!”

曹丕决定变更预定计划,不由许昌回洛阳。

时间是:魏黄初七年(公元二二六年);蜀汉建兴四年;东吴黄武五年。

这一年,蜀汉为淮备北伐,几乎无安息之日。

孔明命令永安(白帝)的李严移至江州(重庆)。由于北伐之战孔明也亲自率兵前往汉中,所以,不做好交代不行,永安派护军陈到驻守。

三月,魏建造“九华台”,如同铜雀台,这时代“台”是意指宫殿。

五月,魏文帝曹丕病死,享年四十。病状严重时,曹丕才立长子叡为皇太子。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抚军大将军司马仲达等人,被召至病床,领受遗诏。

曹丕之所以病危才立皇太子,据说是因为长子叡的生母甄夫人在五年前被赐死。

甄夫人是袁绍儿子袁熙的妻子,堪称绝代美女。曹操攻打袁氏时,十九岁的曹丕夺娶比他大五岁的甄氏。曹丕即帝位时,后宫最受宠爱的是郭氏。郭氏告状说甄氏怨恨皇帝,曹丕盛怒之下,下令赐甄夫人死。后郭氏晋陞皇后,但未产子。

曹丕虽然另外有子,但全都弱小,年纪二十岁的只有曹叡而已。在战乱的时代,幼主可是最忌讳的了。

曹叡即位,追谧亡母甄夫人为“文昭皇后”。

乘魏国大丧之际,东吴举兵攻打魏国江夏郡,太守文聘倾力防守。孔明之兄、东吴左将军诸葛瑾亦攻击魏国襄阳,被魏将司马仲达击退。诸葛瑾在此战役失去部将张霸。

东吴内部也因会稽的山民作乱,问题丛生。不过,这一年士燮亡故,东吴仍得以如预期般地处置交州的士氏政权。

士燮死后,东吴任命其子士徽为安远将军,并按照预定计划,分割交州,以海南三郡(交阯、九真、日南)为“交州”,海东四郡(苍梧、南海、鬱林、合浦)为“广州”。

东吴安南将军吕岱被任命为广州刺史,将军戴良为交州刺史。士徽当然对此不满,便召兵与吕岱开战,此举无疑对东吴叛乱,正中东吴的下怀,最后,士徽兄弟六人投降,但不为吕岱所赦,一一遭到处斩。于是,广州和交州成为东吴的直辖领地。这是东吴的宿愿,大凡能恢复士氏政权的任何根芽,再怎么幼小都得拔得一乾二淨。

不过,东吴想从这个地方与蜀汉的南中挂钩的谋略,却全部失败,对于孟获牢牢掌握的南中,东吴可是一筹莫展。

诸葛孔明提起笔。

时间已经接近北伐的日子了。

蜀汉是弱小国,魏是强大国,但孔明胸中已有以弱小搏强大的方策。北伐想要成功,前提必须是强大的对手有空隙,弱小的我方有超乎实力的声势。

曹丕死后,曹叡即位,强大国魏略有动摇。生于建安十一年(公元二零六年)的曹叡,对于他十六岁时被赐死的生母甄夫人的死因,心有怀疑。对身为皇帝的父亲,其命令是绝对不容怀疑的,但他怀疑父亲赐死甄夫人,可能是受了某人的煽诱。现在曹叡当上皇帝,大可为所欲为了。

孔明从浮屠信徒那边得知,郭太后目前正惶惶不可终日。不过,曹叡却不怎么怀疑郭太后,因为郭太后并无子嗣,而且曹叡又是郭太后一手养大的。此外,郭太后因为陷害甄夫人,心有愧疚,颇善待曹叡。

“也许是郭太后身边的人吧?否则太后岂会擅自向先帝说母亲的坏话?”

皇帝把怀疑的眼光转向属于魏国中枢的诸位重臣。重臣们应当也觉察此事。

皇帝太年轻,往往会对强权重臣心怀不安。

孔明由东吴的哥哥的信上,得知襄阳城的情况。诸葛瑾乘魏国大丧攻击魏国襄阳,却为司马仲达击退。其实东吴军是诈败,置有伏兵。司马仲达并没有深追——不,甚至连追击的态势都没有,与其说他知道有伏兵,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追击的念头。诸葛瑾在给弟弟孔明的信上,提到:“仲达此役获胜,势力恐怕有所膨胀。”

魏国武将们也怀疑此次赢得太离谱,如果因此对往后的战事有适可而止的保守想法,那未尝不是可乘之机。

蜀汉皇帝刘禅年岁尚轻,建安十二年出世,比魏国皇帝还小一岁,而且不甚英明。不过,蜀汉除了诸葛孔明之外,倒也没有能力足以凌越皇帝的家臣,而孔明的忠诚蜀汉众人皆知。蜀汉全国上下向心力较魏国强,如果再加以强化,形成坚强的凝聚力,也许可以发挥超乎实力的力量。

孔明亲自上战场,对于他不在的这段期间,多少还是会担心成都宫中的事。皇帝刘禅喜欢游乐,如果因此衍生腐败,那孔明再怎么缔造辉煌的战果,都将付诸流水。对于甫满二十岁的皇帝,必须有所教谕才行,为此孔明才提笔,写出以“表”为形式的文章。当然也有向君主表明心意的意味。

臣亮言。

“表”的开头,必然是这么写的。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去世),今天下三分,益州罢敝。

孔明概括说明现状,语气极为悲观,直指蜀汉国土益州疲敝不堪。先帝(刘备)创业才一半,便告崩逝。如今虽说天下三分成蜀、吴、魏,但这当中属蜀汉最为疲敝。素有“天府”之称的富裕土地益州,为何会疲敝呢?因为刘备阵营大举迁入,他们大部分是军队,其次是官僚群,由于这一大批不事生产的移民,弄得益州也窘迫不堪。

孔明毫不粉饰现状,直言禀报皇帝刘禅。言下之意是,你正值好玩的年纪,但现在可不是游玩的时候,你必须觉悟,自己是鼎立的三国当中最弱国的主君。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形容事关存亡的关键时刻,谓之“危急存亡之秋”,是出自孔明这篇文章。孔明概括指出本国疲敝的现状之后,又说,面临这样的时机,宫中朝臣仍然勤奋不怠,忠义之士也在外尽责忘我,这是因为他们感念先帝特别的眷顾,而想将此大恩回报给陛下。你年少当皇帝,可不要把诸臣以忠勤回报你父王之恩一事,视为理所当然。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宏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所谓开张圣听,是放耳倾听众人的话。青年皇帝往往不太愿意听臣下的话,这可不行啊!唯有多听臣下的意见,才能光耀先帝的遗德,也才能抒展志士的心胸。增强国力要从此事做起。

不太成材的刘禅,从小就察觉别人说“这孩子不行”,因此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别人所说的那个样子,而“菲薄”(看轻)自己。并且,还对此事反弹,故意引述各种例子,用不合道理的论述,想压服对方。孔明要他改掉这种坏习惯,以免堵住了忠义的谏言。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降罚(赏与罚)臧否(正与邪),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孔明认为强化组织,最重要的是赏罚分明。春秋战国时代的诸种思想中,孔明最热心研究的,是“法家”系统的思想。

法律至上的反面教材是秦始皇,要弥补这方面的缺点,就必须重视人性,孔明一直在钻研自己独有的法家思想。他希望有朝一日天下统一、功成身退的时候,能研究新的法家理论,并从事这方面的论述。但,这一天似乎遥遥无期。

刘备阵营取得益州时,有人主张简化法律,孔明坚决反对,此事众所周知。正确执行法律,是国家昌隆之道。法律的顶点是皇帝,皇帝执行法律,不可“偏私”(循私、偏袒)。例如,内臣(出入宫廷的家臣)和外臣(政府官僚)犯同样的罪,绝不可因内臣就处罚得轻。孔明担心依这个青年皇帝的个性,很可能做出偏私不公的处置。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禕、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拔擢)以遗陛下。愚(我)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得稗补阙漏(欠缺),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稳健公平),晓畅(通晓)军事,试用之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军司令官)。愚以为,营中(军营)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军队)和穆,优劣得所也。

出兵汉中,必须率领相当多的人才同行,但因皇帝尚未能独当一面,成都有必要留下能服众人的干材。孔明为此人事颇为头痛。他决定尽量安排朴直、不会奉承谄媚的人在皇帝身边。于是他指定相当于宰相职的侍中郭攸之和侍中辅佐官侍郎费禕、董允。留守部队的司令官则任派向宠,但皇帝不甚瞭解此人,孔明特地说明先帝对他颇为赏识。

向宠是由巴西太守当到丞相长史(丞相府秘书长)的向朗之侄。向朗参与北伐,侄子向宠则留在成都。向宠承继社交家向朗的人脉,应该可以使留守军和睦相处。和东吴交战之际,向宠所率领的军队在败战的诸军当中受损最轻,刘备对此相当肯定。

侍中郭攸之性情和顺、有雅量,是所谓的好好先生。辅佐他的侍郎董允则是有风骨的人。董允处理事情乾淨俐落,对皇帝也直言不讳,如果因此得罪了人,郭攸之应当可以出来打圆场。费禕则是为处理和东吴之间的外交关系,而留守成都的要员。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桓帝与灵帝)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桓、灵二帝的时代,是宦官专横的时期。所谓小人,主要是指负责皇帝身边事务的宦官。“为什么会有今日的乱世?”——孔明曾和刘备论及此事,得到结论是皇帝宠信小人。因此,小人绝不可亲近!

皇帝刘禅有依赖宦官的倾向。朝臣们个个一板一眼,没有人可以和刘禅谈他所喜欢的音乐或闲聊,孔明担心刘禅会因此种缺憾,而疏远朝臣、亲近小人。

臣本布衣(一介庶民),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立身出世)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身份高者下访身份低者),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荆州败逃),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出使东吴)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孔明回想和刘备的会晤经过,无法忘记隆中草庐的三顾之礼,刘备临终之际,十七岁的刘禅也在场。

“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父亲这番话,刘禅应当听在耳里。孔明刻意提醒皇帝这件事。事实上,的确有人运作要拥立诸葛孔明。被孔明从永安召回江州全权委托大事的李严,就曾劝孔明“受九锡,称王”。

九锡,是天子赐予臣下的九种特典,领受者可以称王,更进一步接近天子。曹操也曾受九锡、称魏王,其子曹丕接受献帝禅让,而登基成为皇帝。换言之,受九锡也是成为皇帝的一个过程。孔明回李严说:“凡事都得等灭了魏以后再说。”

孔明拒绝领受九锡的劝诱。虽说出口劝诱的人只有李严,但抱持同样想法的人,应该还有很多。

受命以来,夙夜(从清晨至深夜)忧虑,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武器、装备)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愚钝的能力),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付托,指孔明承受辅佐嗣子的遗诏。每次提起先帝,孔明总希望青年皇帝记起白帝城父王临终情景。所谓旧都,指的是洛阳,现在那地方已被奸贼曹叡做为魏国都。孔明明白表示,讨灭魏国,夺回旧都,是他自己的职责。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褘、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复之言,则)责攸之、禕、允等之咎,以彰其慢。

讨贼、复兴之任在我孔明,如果没做到,请处分我孔明,以告先帝在天之灵,然后责备郭攸之、费禕、董允的过失,以昭示他们的怠慢。

(括弧部分见诸《昭明文选》等书,但《三国志·诸葛亮传》却不得见。如果加上这七个字,则责任的归属相当明确;如果少了这七个字,那讨贼、复兴的大业将不分前线、后方,只是在处分上有所别:将在前线的孔明处死,后方的诸臣予以谴责。依拙见,没有这七个字比较好。)

陛下亦宜自谋,以谘取(征询近臣的意见)善道,察纳(听收忠言)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云。

孔明搁笔,擦拭垂挂在两颊的眼泪。

这便是所谓“阅之不泣者非人也”的《出师表》。后来,孔明再度呈表,为区别起见,也称之为《前出师表》。

蜀汉丞相诸葛孔明统率诸军离开成都,北往汉中,时间在建兴五年(公元二二七年)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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