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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云霄之卷 第二十章 泣血街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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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亭之役战败后,主帅马谡被关在军狱中,孔明必须下令惩处。孔明在判决文上写了一个字——斩。这个字的字迹晕开了,因为上面滴有孔明的泪水。

原本驻屯于成都城外的蜀汉诸营,开始往新都县集结,新都县城位于成都城北方约二十公里处。侍中郭攸之、侍郎费禕、董允,以及留守军司令官向宠等留守成都的要员,还有出征军干部的家族们,一路送行到新都城来。

诸葛孔明暂时滞留在新都县令的公署中。送行的留守诸官回成都之后,孔明的妻子和甘海仍停留此地数日。

“如果再年轻几岁的话,我一定亲自去看看。……”

甘海边这么说,边向孔明报告各地的情报,虽然它们不是他亲眼确认的,但全都来自可以信赖的渠道。

从情报得到的结论是,当前不能指望魏国内部会自行崩溃。曹叡即帝位,一时也没有足以和他抗衡的大势力。他是文帝(曹丕)的长子,八个兄弟中有四个已经亡故,剩下的弟弟个个都还幼小,无法成为竞争者。而且,经过曹操、曹丕二代整顿后的体制,一直都将重心摆在削弱皇族力量上面。

明帝曹叡若说有竞争者,那也不是他的几位弟弟,而应该是诸位叔父,但他们对魏国并不具影响力。皇帝如想将权力集中于一身,就不能将权力下放给和皇帝血缘近的皇族。

文帝曹丕也是曹操的长子,但曹操喜欢三男曹植的才能,曾经想让曹植成为继承人。不过,曹操基于法家思想,判断想维持政权,还是选择较现实、稍嫌过度冷静而有冷酷一面的长子曹丕,作为政权之长较为适合。曹丕和曹植二人都具备优秀的才能,弟弟曹植较有诗人气质,感情较丰富,但作为政治家,这些特质反而可能被认为是缺陷。

曹操晚年,魏国也传出二子争指定继承人的不和谐声浪,蜀汉曾经期待这当中有可乘之机,东吴必定也有同样的期待。

“派情报人员去那边。”

蜀汉有人这么提议,用意在于使两兄弟互相残杀,造成魏国的混乱。

“行不通,他们两人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浅薄人物。”

孔明排除这个提议。

曹氏兄弟并没有不和到这种程度,只是他们身边的人对继承者之争一头热罢了。

曹操于建安二十二年(公元二一七年)十月,立曹丕为太子。胜负应该就此分晓了,但曹操却在两年后的秋天诛杀了杨修。杨修是曹植身边第一号人物。翌年正月,曹操过世。曹操在临死之前诛杀杨修,是想断绝自己死后可能会发生的纷争祸根。

接着,曹丕接受献帝禅让,登基为帝。没多久,丁仪与丁翼也遭到诛杀。丁氏兄弟是继杨修之后的曹植心腹。于是,能引发魏国萧牆之争的火种已不复存在。

不过,文帝曹丕死后,还是传出有人秘密拥立曹植的谣言。即帝位的曹叡虽然已经成年,但叔父曹植才三十过半而已,问题是曹植被放逐在偏僻之地雍丘,羽翼也被斩断了。

孔明完全不从事任何扰乱魏国内部的活动。

“我看是没什么效果。”

孔明不接受这方面的提议,主要是从甘海的情报得出的判断——曹植的处境甚为凄凉。

封建之侯王皆属地,空名而无实,王国有老兵百馀人以卫其国。王侯虽有号,乃侪匹夫。悬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亦无会同邻国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设防辅监国之官(负责监视),以伺察之。王侯虽皆思布衣不能得,既违宗国藩屏之义,又亏亲戚骨肉之恩。……

《三国志》有上述的注解。意思是说,皇族被中央派来的监视官盯随着,不淮与邻近的家族会面。狩猎也被限制不得超出三十里(约十二公里)。在这种情况下,当布衣(平民)反而比较好,但就算有意脱离皇族族籍,也不能获淮。

“身比鸿毛轻,谤较太山(泰山)重。”曹植在《黄初六年令》这么说道。

曹植受这么多束缚,而且身边只有一百名老兵,根本不可能引发什么纷争。

“丞相应该尽快攻入洛阳。”甘海说。

虽然魏国内争无望,但洛阳危急时,各地皇族大概也不会去救援,就算想救援,他们手边也无兵将。

“你说的没错,”孔明虽然同意,后面却加了一句:“王侯是没有力量……但魏国人才济济,要攻入洛阳,可没那么容易。……还有个仲达在。”

魏主曹叡是年不更事,但有司马仲达(司马懿)这位老练的重臣在。孔明经常会提到仲达这个名字,他是最可怕的敌人。魏国有许多人才,但特别杰出的,当属司马仲达。他是后汉京兆尹司马防之子,出身良好,而且行政能力高强。他策划屯田政策,收到很多成果。曹丕病情恶化时,遗嘱指定曹真、陈群、司马仲达三人辅佐年轻的曹叡。

曹真,本姓秦,因系曹操所养,以曹姓自称,为一武勇之士;陈群是知名大儒陈寔之孙,曾制定登用人才的“九品官人法”。两人都长于内政,但比起曹真偏武,陈群偏文,司马仲达可是文武双全,又具临机应变之才,格局又大了许多。

司马仲达承受辅佐年轻君主的遗嘱,成为辅佐的中心人物,这一点可以和蜀汉的诸葛孔明相比拟。孔明要甘海搜集的情报,便是以有关司马仲达的为主。“知敌”和“知己”并列,都是作战的基础,如同《孙子》所言。诸葛孔明费很多心思在“知”司马仲达方面。

“对方可能也是一样吧!”孔明喃喃道。

“丞相说什么也是一样?”甘海问。

“我是说,仲达大概也一样多方面在调查我的事情吧!”孔明笑着回答。

“那我这就回去了。”妻子绶说道。她就将动身回成都,但数个月后,她去了东吴。

孔明的姊夫庞山民出仕魏国,官拜黄门吏部郎,前年去世,因此,姊姊铃回继母所在的东吴——毕竟长兄诸葛瑾的家才是诸葛氏的娘家。

“我想该去东吴走一趟。”绶这么说。

“嗯!是应该要去。”孔明点头。夫妇之间不需要多馀的说明。

蜀汉和东吴目前关系友好。维持友好关系,亦是此次北伐的前提。如果东吴背叛蜀汉,与魏结盟攻击蜀的话,军队几乎倾巢而出的成都,必将不堪一击。相反地,在东吴方面,如果现在蜀汉与魏联手,由荆州和三峡夹击而来,东吴也无力抗拒。为防东吴背叛,蜀汉必须具体保证不会背叛东吴。

丞相之妻回诸葛氏的本家——这应当是蜀汉给予东吴的最佳保证。

孔明的继母宋氏已年过七十,仍然健在。诸葛瑾服侍继母,恭谨一如生母,颇受好评。此外,宋氏家族中一位名叫弘咨的人物,娶了东吴主君孙权的姊姊为妻,因此,诸葛氏与孙权也算是远亲。

“夫人,属下已经老迈了,可否带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同行?”

甘海这一阵子经常感叹自己年事已高,此次随丞相夫人前去东吴,担心自己照顾不周。

“不要那么费心了,我会照顾自己的……而且我也喜欢自己动手。”绶以安慰的口吻说道。不过,这也是实话,她喜欢打理各种事情。

此次北伐,设计出独特的单轮车,以便在狭窄栈道中搬运辎重的人,正是绶本人。她身为家庭主妇,经常尝试製作一些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烹调的器具,这些器具也可以应用在军队中。

“母亲大人,请不要太过劳累。……”儿子乔拱手说道。

“你才不要仗着年轻而太过劳累呢!”

绶知道这个养子体格看来强壮,其实并不怎么健康。

“对诸葛家来说,你可是无可取代的人啊!尤其,你可别忘了自己是阿攀的父亲。关于阿攀的事,不用担心,我和亲家都对他寄以厚望。”绶刻意这么一提。

养子诸葛乔在今年正月生一男孩,名字叫攀。绶刻意强调乔是诸葛家不可替代的人,是因为阿绵已经怀孕了。

住在诸葛家的西南夷侍女阿绵,成了孔明的侧室。这是孟获所期望的,绶也接纳这件事。绶已经过了产子的年纪,她一直想为孔明产子,无奈天不从人愿。但她倒也希望至少能替孔明养育小孩。因此,阿绵怀孕,她很高兴。

但是,如果阿绵产下男孩,身为养嗣子的诸葛乔也许会觉得自己的地位相当敏感。所以,绶一有机会就告诉他,诸葛孔明家的继承人还是你,你之后是你的儿子阿攀。

“就算阿绵生下男孩也是一样。”绶明白点出。

“母亲大人,您看,孩儿不是很健康吗?请不要担心。也请您替孩儿向东吴的伯父致意。”

乔对绶这么说。他称自己的生父为伯父。既然当了孔明的嗣子,这是理所当然。

妻子带着甘海由新都县回成都的翌日,孔明命令已集结完毕的军团往汉中出发。

蜀汉的汉中郡,在当今的行政区划上,隶属于陕西省。郡中有南郑、成固、西城、褒中、沔阳、安阳、锡、上庸、房陵九城。郡太守驻在南郑城。现在地图上的汉中市所在地就是昔日的南郑城。而现在的南郑县则在略微偏南的地方。

孔明沿沔水,将本营设于南郑城西方约四十公里处的阳平关,当今的地图则在勉县一带。本阵背靠白马山,一名石马山,因此山的石头形状似马,故而得名。

汉中原本是五斗米道张鲁蟠踞之地。

五斗米道的创始者是张鲁的祖父张陵,他藉由祈祷治疗疾病,索取五斗米(当时的斗比现在的升稍多一些)作为谢礼,所以有此教名,但教团则称天师道。属于东方道教的“太平道”,因引发“黄巾之乱”,遭到弹压。而五斗米道则远离政治中心,在汉中构筑良好的组织,形同地方政权。

曹操有意收服汉中,却为马超、韩遂等人所阻,不得不作罢。后来在建安二十年(公元二一五年),魏国出兵汉中,总算降服了张鲁。刘备阵营原本也想怀柔张鲁,但慢了一步。张鲁被迁至洛阳,封为阆中侯。

曹操这时候出兵到宕渠,却留下夏侯渊,自己带着张郃与徐晃两将离去。因为此段期间,魏出现曹丕与曹植两派的继承人之争,曹操不宜长久不在中原。

此后,汉中成为蜀汉与魏的争夺之地,由于刘备亲自出阵,加上张飞与赵云的奋战,汉中终于成为蜀汉的领地。魏在此次的争夺战中,失去了主将夏侯渊。

诸葛孔明作为北伐前进基地的阳平关,昔日刘备曾进驻此地,击破魏军,可谓兆头很好的土地。

获知孔明进驻汉中的消息,曹叡想动员大军讨伐,被侍中孙资谏止,魏仍未忘记汉中战败的教训,那次战役殉战的夏侯渊,是曹操官渡战役以来的老战友。夏侯氏是曹操之父当宦官曹腾养子之前的本家,既同族又同乡的夏侯渊,还娶了曹操的妹妹为妻。

“南郑是天岳。”战后,曹操经常如此感叹。

孙资的说法是,征讨汉中的孔明,必须出动十五六万大军,势必调度防备水贼(孙权)的兵力,如此便极为危险。依孙资的意见,只要休兵数年,中国(魏)必定日益强盛,吴与蜀则日益疲敝。

汉中这块土地,连夸称无敌的祖父曹操都畏为“天岳”了,曹叡思量之下,决定采纳孙资的意见,暂时不动兵。但针对孔明的进驻汉中,魏还是指派司马仲达为荆州与豫州的军事都督,驻屯于宛。宛,即现在的南阳市,当时为南阳郡太守的驻在城。

魏国与蜀汉的武都、汉中、巴西、巴东诸郡接境的领地,西自天水、扶风,南转至魏兴、上庸诸郡。

地处洛阳南方的宛,后方有位于国境上的魏兴、上庸二郡支撑,随时可以获得救援。

上庸郡太守为孟达。上庸郡自属于刘备势力范围那时候起,孟达便为该郡太守,是受刘备任命的。然而,关羽在樊城受攻,孤军奋战之际,刘备命令孟达前往救援,孟达却按兵不动。

孟达也有理由,因为这之前他曾派一干人马去救援,却反遭关羽斥骂:“谁叫你们离城这么远的!”而且,麾下的副军中郎将刘封,平日又把他这个上司的命令当耳边风。

刘封本是刘备的养子,因刘备亲生儿子刘禅出世,而丧失继嗣的地位。他心里老想:“我本来是这益州、荆州主君的继承人!岂肯听命于区区太守?”

因孟达没派出援军,关羽终告败战而死。刘备大为震怒,孟达心里也有数,才率领贴身卫兵四千,前去投靠曹操。

在这个时代,不管有无实际的效用,大凡投靠对方阵营,都得有一番“归顺”的作为,就算没产生实际的效用也无妨。曹操这方面自然也曾派人向孟达招降。

孟达降魏,是在曹操去世没多久。曹丕优遇孟达,任命他为建武将军。优遇降将,当然是想收抛砖引玉之效。

曹丕和孟达似乎颇为相投,而且孟达有一股老人的持重,在魏国一如桓阶、夏侯尚,被奉为元老。也就是说,孟达在投入魏国麾下后,仍然十分风光。也因为太过风光,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悦,私下叫他“无节操汉”。孟达坐视任何阵营都畏敬有加的关羽被杀,不论到任何地方都背负着这个罪名。孟达也清楚此事,内心亦不是滋味。

曹丕封孟达为平阳亭侯,令他与夏侯尚、徐晃一起攻击上庸。上庸郡在孟达背叛之后,便由刘封驻守。孟达对上庸最熟不过了,而刘封正是昔日凡事和他作对的讨厌部属。孟达一举击溃刘封军,再度成为上庸的主子——只是,这次不隶属蜀汉,身份是魏的太守。

不久,孟达的支持者桓阶、夏侯尚相继故世。处在“下一瞬间就不堪设想”的乱世,必须设想各种状况,为存活早做打算才行。孟达私下和他所背叛的蜀汉展开接触。

“我并无意背叛蜀,那时候实在是被刘封给逼出来的。”

孟达写给蜀汉的旧友一封大意如此的信函。毕竟死人已经不能说话了,这时刘封已被追究上庸失守的责任而遭处斩。诸葛孔明判定这名心怀“我本是这个国家主君”念头的人,可能成为将来的祸根,毅然将他处斩。

诸葛孔明在出征南方与西南夷作战时,收到孟达的信。看完信后,他稍作沉思。信上的内容具体指称上庸是何等丰沃的土地,似乎暗示:应该取下上庸!

如果真含有此意,那接下来必定还暗示:到时候我会充当内应。

信函表面上是报告近况。

孔明也提笔覆函,内容也仅叙述近况。因为书信的往来,意义重大,尽管字面上只是寒暄、问候,真的发生状况时,它们便成为彼此间的踏板。

《三国志·武帝纪》中,记载官渡战役之后,曹操曾下令焚烧袁绍遗留下来的一束信函。因为曹操的部下当中,不乏和敌人袁绍通信者,这是生于乱世无可奈何的存活之道。曹操不看内容便下令焚烧,不愧为大将风范。

与对立阵营的人通信,在当时也被视为无可厚非。

孔明此刻正在阳平关的本营中摊视地图。

上庸的西北,也就在汉水畔,有魏兴郡。本来在孔明的地图上,那地方写的是西城,上庸与西城原本都是汉中郡的一城,因为现在已被魏所佔领,所以改了名称。

西城,亦即魏兴,其太守名叫申仪,虽然同属魏国阵营,却和上庸的孟达不和。申仪久掌魏兴,形同割据。虽然平常对魏国朝廷有例行的报告,但总任意行事。例如,必须获得朝廷认可的人事案,他完全擅自决定,就连应该由朝廷授予的印信,他也在当地现刻现给。

对于中央鞭长莫及的地方,如果过分施行中央集权,可能会导致叛离,尤其魏兴又很接近蜀汉所属的汉中。此地非但接近,以前根本就是汉中的一部分,要背叛魏,投靠蜀,是轻而易举的事。

由于自己独断专行,魏兴的申仪很注意邻近的举动,难免担心邻近的孟达会不会向洛阳告状。事实上,双方都派有谍报人员潜入对方阵营。

“上庸方面,有很多与蜀汉有关系的人出入。”

魏兴这边大有上庸如果有任何怪异动向,便反过来向洛阳告发之势。

文帝曹丕一死,孟达在洛阳便失去支持者。申仪在何时会向洛阳告发何事,孟达不得而知。

“我索性……”孟达最后也将心一横。

阳平关的孔明那边,没多久收到孟达这边明确的表态——即将举事。

费诗对于孟达反魏归蜀的说法,提出劝谏:“丞相切不可相信孟达这种人。请勿理会。”

“我也知道他不可靠,但是,只要他能让我们信得过一成或两成,我们就不妨回应他。上庸现在是魏所有,孟达说要把它还给蜀……即使办不到,事实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孔明如此回答。

孟达的来信这么写着:“司马仲达所在的宛,离洛阳有八百里之远,距离我这边则有一千二百里。他获知我举兵,必定先去洛阳,向天子上表之后,再驱兵来此,时间可能要耗上一个月。这段期间,我大可巩固城池,整军以待。司马公未必真会挥兵至此深险之地。如果换成其他将军,那就不足为惧。……”

“一个月?……孟达想得太如意了,必须设想魏军二十天就赶到,而且还是司马仲达亲自率兵的。”

看完孟达的信,孔明皱起眉头。

推测以往司马仲达的言行,面临此种紧急事件,应当不会先乞求天子的许可。司马仲达只要派遣急使向洛阳天子报备即可,他必定会立即动员大军,自宛直驱上庸——而且不会将军队委诸他人,势必亲自指挥。

理由何在?——因为诸葛孔明已进驻汉中。

“马上淮备!现在我们也可以并下魏兴。”孔明站起身子。

孟达背叛魏国时,应当会攻下邻郡的魏兴,作为献礼。只不过,现在的对手是司马仲达这种机敏的人物,恐怕不会让孟达有如此的馀裕。

当前已不能理会孟达,只能靠蜀汉军独自攻陷魏兴,再与上庸的孟达军合并,对付自宛挥师而来的司马仲达。问题只是,魏兴的申仪不知会做何种程度的抗拒?

然而,没想到孔明大大误算。非但不是二十天,从宛出发的魏军不分昼夜,才八天就赶到上庸!

“何其神速……”孟达狼狈不堪地向孔明如此急报。这时候就连堂堂的孔明也心慌起来。

“神速?……”孔明喃喃道。

蜀汉为援救孟达,立即驱军下汉水,东吴也同样摆出要溯汉水的态势,但这些都仅止于牵制——不,甚至也达不到牵制,因为司马军的进击真是“神速”。

建兴六年(公元二二八年)正月,才八天就从宛赶到上庸的魏军,包围郡城新城,历时十六天即将其攻陷。

司马仲达斩杀孟达,丝毫不留情。紧接着,魏军进击魏兴郡,逮获太守申仪,理由是:擅自刻製印信。

申仪胡乱将擅自刻製的官印授予他人,证据昭昭。无视于远方中央政府的申仪,这时候面对严峻的司马仲达,也两脚发软了。司马仲达解除孟达七千兵马的武装,将他们迁往河北。申仪则被带往洛阳,接受处分。

于是,魏的中央军进驻与蜀汉的汉中邻接的上庸、魏兴二郡。孟达和申仪的地方杂牌军不足为惧,但魏的中央军就非同小可了。情势对蜀汉反而不利了。

孔明在阳平关的司令部内提起笔来,只觉这笔比平常沉重许多。他正在签署命令书,要召回此刻正驱往汉水的军队。

“要是采纳魏延的建议就好了……”

孔明脑中突然浮现这个念头,但他很快就把它打消了。因为孔明最不喜欢事后说“要是当时这么做就好了”这类的话。

与蜀汉交战败死的魏国征西将军夏侯渊之子夏侯琳,娶曹操的女儿清河公主,他的母亲也是曹操的妹妹,两人算是堂兄妹夫妇。在淮皇族的良好家世之下,他又是曹丕的妹夫。

夏侯渊战死之后,曹丕封夏侯琳为安西将军,令他驻守长安,并任命为关中都督,俨然是其父亲的后继者。

蜀汉的丞相司马魏延曾向孔明进言:“夏侯琳仅因和皇帝有血缘关系,才得以任要职,但据说是个胆怯无谋的人。如果丞相授属下精兵五千、辎重五千,自褒中沿秦岭往东,再由子午道往北,十日内应该可到长安。夏侯琳一听属下来到,必定弃城而逃。如此一来,留在长安的,只剩御史和京兆太守。如果夺取侧门的邸阁(官方粮仓)和散逃的百姓粮食,军粮便足够了。魏的援军自东方赶来,也得花二十几天,丞相如从斜谷而来,时间十分充裕。如此咸阳以西可告平定。”

“这是险计啊!”孔明这么想。他一直认为应该采取正攻法,因为司马仲达在宛城。也许如同魏延所说,司马仲达不会轻易出兵。关羽、张飞死后,魏延堪称是与赵云并列的勇将,气势豪壮,然而他的策略毕竟是空泛的,他太依赖夏侯琳“怯而无谋”的风评,而无视于部署在关中的敌军。

上庸的孟达被司马仲达斩杀以后,孔明反省自己会不会太过谨慎。

按魏延的险计,他需要精兵与辎重合并为一万。而孔明的北伐军共六万,成功的可能性不高,但放弃这一万兵马,采用这个险计,也未必不可考虑。

然而,要以人命做赌注,孔明委实于心不忍,他之所以认为绝不可以让曹操取得天下,不仅因曹操是汉的叛逆、篡夺者,也因他曾在徐州大屠杀。天下绝不能让给这种冒犊人命的人。就以法家思想为治国根本这一点而言,孔明与曹操的方向是一致的。只是,对于人的尊严这个认知,两人有很大的差距。

获知曹操死讯的那天晚上,孔明梦见自己与曹操争论:“法家思想如不能彻底执行,便没有意义。我也不反对要尊重人命,但如果因为救一个人的性命,导致一万个人无法获救,面对这种情况,阁下又会怎么做?”

在梦中曹操如此诘问孔明。孔明边受梦魇,边回道:“如果杀一人可以救万人,我必定毫不犹豫地下手。问题是,曹公您在徐州的所作所为根本是两码事,您的杀戮究竟是为救活谁呢?”

“那是为报杀父之仇。”

“令尊可因此而复生?”

“哦!复生了,在我的心中。”

“曹公,你是恶魔!”

孔明在梦中想要如此叫嚷,可是叫不出声。这时绶把他叫醒了。

“孟德(曹操)不让我好好睡觉。”孔明勉强露出笑容。

上庸对策失败之后,魏延提出险计这件事,很奇怪地滞留在孔明心中,久久不去,这一点不像孔明平日的作风。

疑兵!这是“阳动”作战。

孔明声称要经由斜谷道取下郿城,命令镇东将军赵云与扬武将军邓芝二将布阵于箕谷,然而,孔明其实是打算率领本军攻打祁山。

赵云在蜀汉军中,算是最元老级的人物,邓芝则因出使东吴,缔结吴蜀同盟而闻名,谁都会以为这两位将军所率领的军队必定是本军。更何况孔明又如此宣称。

——扬声。

史书这么写道,这不仅指孔明发表声明文字,还意味着孔明故意做了一些让人家以为必定要路经斜谷道的动作。

所谓斜谷道,是指“斜水”这条河的谷道。由汉中沿这条谷道,可以出郿城。斜水在郿城附近与渭水会合。郿城位于当时的陈仓县东北方约八公里处。

蜀汉的疑兵,亦即“阳动”作战的部队,抵达陈仓县南方的箕谷。守护郿城的,正是魏的名将曹真。

蜀汉的本军其实正往祁山前进。

孔明表明正式的动向,魏明帝曹叡急忙命令正在荆州与东吴刘阿将军对峙的名将张郃转往祁山,其兵力为五万。

这个决策甚为果断,曹叡判断:“东吴将按兵不动。”

曹叡的果断很像祖父曹操。他下决断之前,必定搜集大量情报,加以研判。魏的谍报人员,触角也深入东吴的中枢。

东吴的孙权为维持“独立”,只能与蜀汉合作。但,他未必因此就得与蜀汉同命才行。

孔明为强固与东吴的同盟关系,还特意将妻子绶以回诸葛本家的名义,送至东吴。而且,还屡屡致信孙权,提议建立共同战线。

曹贼篡逆蔓延及今,虽欲剿灭,今同盟未遂。亮重受昭烈皇帝(刘备)寄托,岂敢不竭力尽忠?今大兵已会祁山,欲灭犯寇于渭水,伏望执事(间接称谓孙权)同盟,同匡汉室。……

如果东吴军能牵制魏军,蜀汉的西部作战便极为轻易,孙权表面上也出兵荆州,摆出“同盟国”的态势,其实并不真的那么煞有其事。因此,孔明才不得不屡屡去函给孙权。

秦岭山脉以北沿渭水的三郡,不久落入蜀汉的势力范围。它们是:天水、安定、南安。

孔明一开始就计划蚕食魏国西境。只要和东吴的结盟关系稳固,魏就得防备南方,无法动员大兵往西。魏的西边诸郡,地方豪族割据,他们并非历代的家臣,谁强就依附谁。他们虽然服从强者,却尽量避免关系过于密切。他们最担心的是被干涉内政,成为直辖领地。

只要有人来攻,他们便很乾脆地投降,如果又被原来的主子夺回,他们只要如此辩解即可:“我们毕竟没有兵力,而且,也相信终会被夺回,因此才暂时佯降。……”

孔明收服三郡,打算利用当地产业养兵,以对抗强国魏。比起指挥野战,孔明对指导殖产还是较得心应手。

一边作战、一边富国强兵。——这是此次孔明北伐的基本路线。孔明之所以没有采纳魏延长驱直入长安的提案,便因为它偏离基本路线。孔明明知在争夺继承人的馀波,与地方皇族势力单薄的情况下,快速攻入洛阳,是有机会可以瓦解魏国,但孔明内心很清楚蜀汉军的基础“耐心”,挺不住这种长驱。

比起往东长驱,向西蚕食才是较坚实的策略。

先帝知臣谨慎。如同《出师表》中所写的,孔明的本领在于慎重用策。

魏国方面,明帝起先打算统率大军,亲征蜀汉军,但被孙资谏止——因为有鉴于吴蜀同盟的威力。

于是,蜀汉以在三郡殖产为目标,魏则等待蜀汉军的疲敝。然而,这时候发生孟达叛变的事件,不得不仓促动兵。等司马仲达在上庸与魏兴布置好中央精锐,原本防备东吴的张郃麾下五万兵马立即转向西北而来。

战局的发展,比孔明预期的还要快。这必定是魏判断:东吴并无战意。

至于这是明帝曹叡的判断,抑或司马仲达的判断,孔明不得而知,但他很明确地知道,原因在于东吴的压力已经减弱。

“天下情势如同天文,未必尽从人意,但不同于天文的是,天下之事可以用人力去推动。”

在司令部中,孔明对魏延、吴懿诸将这么说。知道敌方阵营获得增援的消息,蜀汉北伐军多少有点动摇。这种动摇,一部分是因为兴奋,一部分则是因为恐惧。

“既然我方会害怕,敌方也会害怕。你们可知道曹叡和司马仲达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被孔明这么问,魏延想了一下,回道:“应该是丞相亲自出马吧?”

“我出马应该没那么可怕吧?敌方害怕的毋宁是你魏延担任主将,因为你有险计。”

事实上,孔明排除了魏延直驱长安的险计。

“不、不,这……”魏延一副苦涩的表情说道:“上庸一带的兵马如果被断退路,将孤立于长安,可能自取灭亡。”

魏延事后检讨,发觉直驱策略有很多缺陷。

“我并没有险计,对方怎么会怕我呢?……现在魏怕的是人心的动摇。而动摇毋宁说是倾斜吧!……三郡的人如此,西北的氐、羌诸族也倾向我方,马谡的招抚工作必定让魏心寒胆战。”孔明说。

蜀中有很多藏系的少数民族,也有统称为西南夷的少数民族。马谡负责蜀汉少数民族的对策,南征时颇有成果。此次北伐,蜀汉也有藏系诸族从军,马谡利用他们对陇的同族展开招抚,也收到成效,他们陆续归顺于蜀汉阵营。人心的倾向,逐渐形成一股大潮流。

孔明当着干部的面夸奖马谡,是为了推展下一个阶段。孔明想让马谡指挥蜀军的先锋,迎击自东吴战线转进而来的张郃麾下五万大军。

以资格而言,先锋指挥应该以魏延或吴懿较合适,但孔明对马谡的机智有所期待。此事尚未发布,发布之前必须取得魏延与吴懿二人的谅解。就在孔明正要开口之际,马谡走了进来,满脸笑容。

“恭喜丞相!”马谡说。

“什么事值得恭喜?”

“喜获麟儿啊!刚刚成都来的使者来向丞相禀报此事。……”

“是吗?”孔明点头。

成都的阿绵生下男孩。孔明已经取好名字:“瞻”。意思是“看”。《礼记》有云:夫日月星辰,民之所瞻仰也。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成为众人所仰望的人物。

“对了,你来的正好。”孔明说着,回头看魏延与吴懿:“我想委派越嶲担任此次迎击张郃军的先锋。”

孔明语气不是在征询意见,魏延和吴懿都很清楚人事业已决定。马谡是以越嶲太守的身份参与此次战役的。

蜀汉军出祁山,驱往街亭。马谡以都督的名义统率大军。西汉的街泉县,在东汉被编入略阳县,易名为街泉亭。后来,这个地方被称为街亭。

马谡头一遭统率大军,孔明下了相当细微的指示。

“切不可据守山中。”

孔明甚至连这一点也说了。马谡为此心里不太舒服。

“我就要按自己的意思打仗。这次作战可不是别人在打的,是我在指挥的呢!”

马谡心里这么想。事实上,孔明起先也是听取军界前辈建议的,马谡无意听从孔明的指示。由祁山前往街亭的山道中,马谡想:“为什么不可据守山中呢?”

当远远可以看到魏国的旗帜时,马谡已无法拒绝“据守山中”的策略诱惑了。

时间是在春季。从山上往下看,渭水一带就在脚下,敌军的动向都在视野之中。由高处攻往低处,兵势倍增。

“布阵!”马谡发布此令,裨将(副书)王平大为震惊。

“都督不下山吗?”王平问。

“这是命令。”马谡说:“军令由我发布。”

“可是,丞相嘱咐不可据守山中。”

“作战就是要临机应变。孙子也说‘前线的指挥官有时需要独断专行’……你看,从这里可以完全掌握敌情。”

“这里是可以看到远方的敌军,却看不到近处的敌军。现在我军应该乘高势直驱而下。”

“这一点我懂。不过,不宜由主军直驱而下,因为好不容易才佔守可以清楚观览敌情的位置。我想应该据守山上,观察敌情,伺时派一部分军马下山。大势由我都督判定,攻击由我下令。”马谡语气坚决。

马谡有断言的癖好。他说话鲜烈得令人艳羡。南征的时候,马谡高论“攻心为要”,辩才连诸葛孔明也为之心动。他的才能因他的辩才而光芒毕露。但是,也有人讨厌他的这种光芒,刘备便是其中之一。

在白帝城临终之际,刘备召孔明前来交待后事,详细做了指示。

关于人事,刘备也对重臣一一下了评语。对于马谡,他说:“其言过实也,不可大用。”意思是,马谡的辩才也许高明,但超乎他的实际能力。他的才能被辩才膨胀了。——小事起用无妨,但大事绝不可用。

然而,这一次,孔明可是“大用”得无以复加了。孔明起用马谡之际,脑中掠过刘备交待的话。

“非常时刻,需要非常才能。”孔明心里对刘备这么辩解,但辩解归辩解,还是有所介意。

“这时候有马良在就好了。”孔明想到这儿,不觉叹了一口气。

马家五兄弟中,以白眉马良最为杰出。马谡一直被这位白眉哥哥挡在前面。马谡也一直咬着牙,心有未甘地努力想越过这道无法越过的障壁。认真要分胜负,马谡是胜不了这位白眉哥哥,也因此他染上思索“奇招”的癖好。利用辩才膨胀自己,也是他的奇招之一。

白眉哥哥不幸在夷陵之役战死。尽管如此,他仍然是马谡超越的目标。虽然孔明没有说出口,马谡从孔明的表情,感受到“要是马良在的话就好了……”的心声。

马谡不用奇招,就胜不了白眉。马谡将此次由他指挥大军的街亭战役,视为他和白眉哥哥一生一世的胜负。马谡希望听到人家说:“马谡比白眉优秀。”尤其是想听诸葛孔明这么说。

三十九岁的马谡,违反了“不可布阵于孤山”的兵法常识,也违反了孔明的指示,居然在街亭山布阵。

不可将全军聚守于山中,这是兵法的初步,魏军必定对这种布阵起疑心,怀疑在山中的只是一部分军队,而佯装是全军,一定在某处设有伏兵。

“我就是要让魏军这么认为。”

担心有伏兵的魏军,必定提心吊胆,我就来个逆降攻击,而且不只攻击一处,在四边各地,由高处往低处猛攻,魏军慌乱失措,一下子就瓦解了。——这是马谡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

问题是,对手乃是百战名将张郃。对方耍诡计,他可以将计就计。张郃一点也不畏惧伏兵,他命令全军包围街亭山,并断绝汲道(补给水的路线)。

断了水,也就断了粮。何况全军都在山中。对方如果分散的话,反降攻击也许还有效,但是现在敌方却紧紧相扣,呈环状包围。不管蜀汉军从何处直驱下山,只会成了魏军的佳饵罢了。

魏军断绝水路之后,便静静等待蜀汉军被飢渴弄得士气低落。等到马谡自信满满要发动总攻击时,蜀汉军已几乎战意全失矣!

结果,蜀汉军大败。奇招空有其奇,单薄的粉饰,却脆弱无比。

“这大概不是孔明布的阵。”连魏将张郃也看穿这一点。

只一赌“出奇招”的马谡,完全没有好的对策可以应付其他状况。蜀汉军的惨状是:士卒离散。

孔明也因马谡的大败而无法前进,仅止于迁移千馀户陇西百姓,此外别无出手馀地,可谓惨败。

街亭山的蜀军散逃一如蜘蛛子,只有一支队伍整齐地敲着军鼓撤退,那就是王平所率领的千馀人马。魏军看到这支军队,担心有其他伏兵,反倒使他们可以安然撤离。王平这支军队还一一召回散离的蜀军诸营的将兵。

王平的行动,相当程度地遏止了损害的扩大。

但是,另一方面,负责联络丞相与前线之间的长史(副司令官)向朗袒护马谡,没有报告军情,而扩大了伤口。如果在决定布阵于山上的那时候,向朗将此事报告孔明,孔明必定会发出下山的紧急指令。

高详所指挥的蜀军预备队,部署于街亭南方的柳城,但遭到魏将郭淮的攻击而告溃灭。此支预备队是用来呼应山上的主力的,如今山上主力崩溃,就形同被切断的蜥蜴尾巴。

出箕谷的赵云与邓芝的部队,也被魏将曹真所败。本来这方面的部队是作为“疑兵”——也就是阳动的部队,不预期要打胜仗,任务在于尽量牵引敌军。为引诱敌军,原则上不能败得太不像样,逃也要逃得像一点。

蜀汉的军需仓库设于赤崖(一称赤岸),赵云放火烧毁此地以北的阁道长达五十公里。这条道路是在窄道上以木材补强或架桥,只要烧掉木材部分,魏军便无法追击。因此,赵云、邓芝的军队,几乎在没有放弃军资、辎重的情况下,完成撤退。

挥泪斩马谡。

孔明赏识马谡的机智才略,才委派他指挥全军,没想到马谡沉溺于自己的才智。当时也有人反对起用马谡,但孔明强行起用,未料马谡有违孔明的期待。

马谡被关在军狱中,孔明必须下令惩处。孔明在判决文上写了一个字:斩。

这个字的字迹晕开了,因为上面滴有孔明的泪水。

孔明像对待弟弟般地疼爱马谡,可以说照顾马谡甚于亲弟弟诸葛均,诸葛均的优点是老实、忠厚,交待他的工作会用心去做,但这之外的事就不做了——与其说是不做,毋宁说是不会做。没有指示,他什么都不会做。对于均的个性,孔明多少有点不满。马谡即使没有获指示,也会自己用心思试着去做比所指示的更多的事。孔明看到马谡旺盛的企图心,私下想着:“要是均有他一半的企图心就好了。”

如果街亭之役起用诸葛均,替代马谡,情况又会如何呢?可能他不会上山,也就不至于惨败了。

街亭这一役的失败,使蜀汉好不容易纳入势力范围的渭水上游三郡,再度被魏夺回。孔明的“往西殖产,向东征讨”的策略,遂成泡影。

马谡犯下的罪很重,非但独断专行,而且违反命令。战斗中的指挥官违反命令,可以相当程度予以宽贷,但街亭战役属于战斗以前的作战淮备阶段,所犯下的违反命令,已远远超过容许限度。

除了“斩”之外,别无选择。

孔明疼爱马谡,众所皆知。有人体谅孔明的心情,特意为马谡求情说:“禀报丞相,蜀地人才已经够少了,如再失去才智双全的马谡,岂非可惜至极?”

“我的心已如铁秤。”孔明回答,“我不能因人而有轻重的差别。”

马谡受刑之前,写了一封信给孔明:“……昔日,鲧因治黄河之水失败而被杀。其子禹治水成功,而获舜让位。属下在这个时刻想起这个故事。如果丞相能让属下的遗族知道丞相平日对属下的厚爱,那么,属下也就死而无憾。……”

成都方面这时也派遣蒋琬赶来,转达以下的意思:“《左传》记载,昔日楚斩杀在城濮战败的能臣,敌方的晋文公听了心喜不已。现在天下尚未平定,杀掉智计之士,岂不是太可惜了?”

这也许是成都方面的舆论。

在行刑完毕之后,孔明流着眼泪答道:“阁下引用《左传》,我亦可引用《孙子》,孙武能制天下是因为他执法明确。不是吗?”

《孙子·始计篇》写道:春秋时代,吴王命令孙武将宫女分成两队,实地演练他的兵法。一开始宫女们都嬉皮笑脸,不听命令,孙武于是依法斩杀两名吴王的宠妃。接下来,宫女队伍便肃然听从他的指挥。……

“四海分裂,战事才要开始,此刻废法不顾,又如何能讨伐逆贼?”

孔明任由泪水垂流,加了这么一句话。

马谡之外,部属张休与李盛也被处斩,黄袭被解除军权。长史向朗则以未报军情之罪,遭到革职。另外,赵云的军队虽然从事“阳动作战”,赵云也受到由镇东将军贬为镇军将军的降格处分。

败战之际漂亮撤退的王平,则升格为参军(参谋),统率五部(西南夷部队),成为汉中营屯长,并获讨寇将军的称号。

诸葛孔明自觉街亭与箕谷败战无脸见人,以干部配署错误的罪名,请求皇帝处以降职三等的惩罚,孔明被降格为右将军,但因丞相之职无人能替代,以“行丞相事”(代理丞相)的职位,继续执行职务。

——思微劳,甄壮烈。

这是孔明败战的善后策略,他仔细考察败战时众人的所作所为,以期做到信赏必罚。

——布所失于境内。

这也是孔明的基本方针。意思是,将败战的事实及因此所蒙受的损失细目,公布于全国。孔明不采取掩饰战败的姑息做法,一五一十地告知蜀国百姓真实的情况,希望藉此刺激百姓振奋。

赵云虽然败退,但没有丧失军需、辎重,剩有多馀的绢布,孔明想将它分赐给赵云的将兵。同样是战败,还是有差别,孔明认为不能不分辨这个差别。但是,赵云辞退赏赐。

军事无利,何为有赐?其物请悉入赤岸之库,待十月为冬赐。

史书记载赵云的话如上,十月冬赐是惯例。

有参谋建议向成都请求增派援军,孔明摇头答道:“祁山、箕谷的大军,任何一支都较敌军为多,可是不能破敌,反倒为敌所破。问题不在于兵少,而在于身为统帅的我身上。现在兵马量减,将官数少,赏罚分明,正好反省过错,思索将来的变通之道。否则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反省,深入探讨自己的缺失,必定能拓展出大道、消灭敌人。往后必定能顺利推展。……”

胜败已经分晓。魏明帝曹叡原本要与蜀军对决而来到长安,虽然此役不是亲征,其重要性也形同亲征。

既然赢得大胜,这一年,按魏的年号,是太和二年(公元二二八年)四月,曹叡返回洛阳。夺回渭水上游三郡的曹真,命令将军郝昭固守陈仓城。他预测诸葛孔明出祁山挫败,接下来必定会出陈仓。

令诸葛孔明遗憾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同盟国东吴的动作太缓慢。魏、蜀两军对峙于街亭时,东吴的态势不够积极,魏国才会将张郃麾下的五万军马投入西部战线。街亭战役结束之后,东吴才对魏国展示新的动向。对孔明来说,这已失之迟矣。

不过,就东吴而言,要将魏国诱入战事,也必须有相当的淮备才行。

魏国属于超强,东吴决定使用“险计”,而且不是普通的险计,还是“谲计”。

东吴的鄱阳太守周鲂,在魏国秘密策动造反。当然,魏国方面也派有间谍潜伏在东吴中,不会轻易上当。

东吴上演周鲂政治失策、孙权问罪的戏码,而且煞有介事。孙权故意屡屡派遣使者至鄱阳郡。使者在途中的言行举止让人知道此行任务不妙。——东吴希望间谍能将所见所闻传至魏国中枢。

周鲂被判处最重罪“下发”,也就是剃光头发。周鲂一方面演出这齣戏,一方面悄悄向魏国扬州牧曹休传告:“我蒙受谴责,恐怕会被诛杀,愿献上鄱阳郡乞降。……”

传话过程极为审慎。

魏难免怀疑这会不会是个陷阱。但东吴的戏似乎演得很逼真。曹休终于相信周鲂意图背叛东吴,于是拟定周鲂举兵时将派步骑十万以为呼应的计划:曹休自皖进兵,支援周鲂。司马仲达进军江陵,贾逵出兵关东。也就是由三条路线向东吴进军。

东吴确定魏已经上当之后,孙权亲自出马至皖,并任命陆逊为大都督,朱桓与全棕各为左督与右督,亦即大都督的副官。各将以三万军马攻打曹休军。

在部署上,陆逊为中央本阵,朱桓、全棕各为左翼和右翼,三路攻击曹休军。周鲂举兵一事,本来就是子虚乌有。

战役发生在石亭(怀宁县与桐城县之间),曹休大败,北逃。东吴军的战果,斩获敌兵一万馀,抢得牛马骡车乘一万辆,可谓大胜。

败将曹休上书谢罪,明帝曹叡因曹休是皇族的身份,不予追究责任,和孔明挥泪斩马谡的处置形成对比。然而,曹休终因羞愤、背发疽(译注:皮肤肿烂的疾病)而死。石亭战役发生在八月,曹休去世在九月,也有传说他是自杀的。

满宠奉派为后任的扬州牧。

在汉中的诸葛孔明提起重笔,想再次向皇帝上表以便出兵。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

孔明写一行停一下笔,写半行叹一口气。

他刚刚接到嗣子乔亡故的消息。虽然乔是哥哥的儿子,孔明却早已收为嗣子,尽管阿绵已经替他生下自己的骨肉,也从无要更替嗣子的意念。

乔的体格长得蛮好的,但从小就多病。此次乔要从军,孔明的妻子绶就不太赞成。身为丞相的孔明无法将儿子留在成都,就算他决定让乔留在成都,乔本人也一定不会答应。

孔明搁下笔,在心中屈算——算已故者的人数: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还有马谡,将官以上者有七十馀名;据报战死的兵员人数达一千馀人。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战争只有继续打下去。

“为天下苍生。……”孔明一再说给自己听的这句话,以空泛的声响在他的胸口回荡着。孔明振起精神,再度提起笔来。

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表写完之后,孔明重複阅读,突然将它揉成一团,再撕成两半。

“这算什么?……”文章充满悲情。

这算什么表?它不能鼓舞人心,只会促发人的悲伤罢了。上表给皇帝,势必也要向全军公布。蜀国人民也会传阅。这样一篇令军民心绪沉重的文章,实在不宜发表。孔明拿出另一张纸。

他必须通知哥哥乔死亡的事。在字句上孔明写得很简单。写完之后,孔明略微思索,顺手拿起撕成两半的表文草稿,一起放进给哥哥的纸函内。

(世称《后出师表》的文章,并没被收录在诸葛孔明的文集中,蜀汉的任何文献也未尝提及,《三国志》的本文也未登载。唯《三国志》裴松之注中,提到这篇表是一位叫张俨的人“默记”的。张俨是东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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