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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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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安好。康妮抹了粉似的一丝不苟地坐在她的摇椅上,他走进来时,她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就像他第一次进门时一样。希蕾莉已经安抚了她,希蕾莉已经让她镇静下来,此时,希蕾莉双手放在康妮颈部,拇指朝内,按摩着她的颈背。

“死亡的恐惧,亲爱的,”康妮解释说,“吸血鬼医生开了安定,但老笨蛋比较喜欢果汁。你向索尔·恩德比汇报的时候,不会提到这点吧,是不是,爱人?”

“不会,当然不会。”

“你什么时候汇报,不久之后吗,亲爱的?”

“很快。”史迈利说。

“今晚,你回家时?”

“必须看要说的是什么。”

“康把所有的事详细写出来了,你知道,乔治。老笨蛋对这个案子的评估非常完整,我认为。非常详尽。非常旁征博引,绝无仅有。但你们根本没当一回事。”史迈利不发一语。“报告已经遗失。销毁了。被介壳虫吃掉了。你们没有时间。很好,很好。你们这些热爱文书工作的魔鬼。更高一些,希儿。”她命令道,但闪闪发光的眼神仍未离开史迈利身上。“高一点,亲爱的。就在脊椎骨插进扁桃腺的地方。”

史迈利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坐下。

“我曾经很爱这种双面间谍对双面间谍的游戏。”康妮如置身梦境地告白,轻轻晃着头,接受希蕾莉双手的抚摸。“是不是,希儿?所有的人生都在那里。你已经不再了解了,是不是?”

她转向史迈利:“要我继续吗,亲爱的?”她用伦敦东区贫民阶级的尖酸口吻问。

“如果你能简洁地告诉我,”史迈利说,“但如果不——”

“我们讲到哪儿了?我想起来了。与姜黄猪同在飞机上。他在前往维也纳的途中,正在喝啤酒。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对他不安好心的,不是别人,就是他二十五年前相亲相爱的兄弟,小奥图——正宛如恶魔般咧嘴笑。基洛夫,原名寇斯基的弟兄有什么感觉?我们问自己,假设他还有任何感觉的话。奥图是否知道,就是可恶的我把他出卖到古拉格群岛?他会怎么做?”

“他怎么做?”史迈利问,没回应她的嘲谑。

“他决定要好好地演一出戏,亲爱的。是不是,希儿?叫来一份鱼子酱,然后说:‘感谢上帝!’”她低声说了一句话,希儿歪着头倾听,咯咯笑起来。“‘香棕!’他说。我的天哪,他们真的有香棕,姜黄猪付的账,他们一起喝了,然后一起搭出租车到城里,甚至在姜黄猪去干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前,他们还在咖啡馆里很快地喝了一杯小酒。基洛夫喜欢奥图。”康妮坚持,“爱他,是不是啊,希儿?他们是一对疯狂的搭档,就像我们一样。奥图很性感,奥图很风趣,奥图很有魅力,而且反独裁,步履轻快——还有——噢,姜黄猪所无法拥有的一切,再一千年都不会有!为什么五楼老是认为人只有一个动机?”

“我确定我不是。”史迈利诚挚地说。

但康妮又回头对希蕾莉说话,完全不理史迈利。“基洛夫很无趣,甜心。奥图就是他的生命。就如同你对我一样。你为我的步伐带来了活力,是不是,爱人?这当然没让他不出卖奥图,不过那是天性,对不对?”

希蕾莉一面轻按着康妮的背,一面不置可否地点头。

“基洛夫对奥图·莱比锡而言又是什么呢?”史迈利问。

“恨,亲爱的。”康妮毫不迟疑地回答,“纯粹、无法稀释的恨。单纯对天立誓的绝对厌恶。恨与金钱。这是奥图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奥图一直觉得,他应该为那几年所受的屈辱得到补偿。他也想要替那个女孩讨回公道。他的最大梦想是,有一天,他可以出卖原名寇斯基的基洛夫,换得一大笔钱。大笔、大笔、大笔的钱。然后花掉。”

等待者之怒,史迈利想,记起那张照片。再次回想起那间在机场旁贴满花格纹壁纸的房间和奥图那平心静气、带着爱抚尾音的德文,回想起他那双一眨不眨的棕色眼睛,宛如他郁闷灵魂的窗户。

在维也纳的会面之后,康妮说,两人约定要在巴黎再会,而奥图很聪明地放长线钓大鱼。在维也纳,奥图没问到任何一个会让姜黄猪反感的问题;奥图是个职业高手。基洛夫结婚了吗?他问道。基洛夫挥起手臂,对这个问题哄然大笑,显示他随时都准备抛开婚姻的束缚。结婚了,但妻子在莫斯科,奥图这样报告——这让桃色陷阱更为有效。基洛夫问奥图近来做什么工作,莱比锡气势恢宏地回答:“进出口”,并说自己是个追名逐利的人,今天在维也纳,明天在汉堡。结果,他等了整整一个月——他禁得起漫长的等待——而在这一个月中,法国方面发现基洛夫分别锁定了三个定居巴黎的年老苏联移民: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商店老板,一个餐馆老板,三个人都有眷属在苏联。他提议帮忙带信、传消息和地址;他甚至建议帮忙送钱和礼物,只要体积不是过大。而为了提供有来有往的服务,下次他会再回来。没人逮捕他。在第五周,奥图打电话到基洛夫的公寓,说他刚从汉堡飞来,提议他们可以找些乐子。在晚餐上,奥图抓住时机说,这晚算他请客;他刚把某些货运到某个国家,大赚一票,有钱可以挥霍。

“这是我们替他计划好的诱饵,亲爱的。”康妮解释,这次她终于直接对着史迈利说话,“而姜黄猪上钩了,他们都一样,不是吗?保佑他们,鲑鱼每次都扑向苍蝇,不是吗?”

哪一种货?基洛夫问奥图。哪一个国家?奥图没开口回答,只在自己的鼻子上画出鹰勾鼻的形状,然后迸出一阵大笑。基洛夫也笑了,但他显然非常感兴趣。运到以色列?他问,是哪一种货?莱比锡又举起食指,指向基洛夫,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运武器到以色列?基洛夫惊奇地问,但莱比锡是个职业高手,不会再多透露。他们喝酒,到脱衣舞俱乐部,聊起旧日时光。基洛夫甚至谈到他们共同拥有的那个女朋友,问莱比锡知不知道她的下落。莱比锡说他不知道。凌晨时分,莱比锡建议找个伴,带回他的公寓,但基洛夫,很令他失望地拒绝了。不能在巴黎,太危险了。在维也纳或汉堡,当然没问题。但不能在巴黎。在早餐时刻,他们分手,酩酊大醉,而圆场的荷包又瘦了一百镑。

“接着,血淋淋的勾心斗角粉墨登场了。”康妮说,话锋突然一转,“首脑办公室大辩论,见鬼,你不在,索尔·恩德比小人得志地一脚踩进来,其他人就跟着凭空发挥,事情就是这样。”她又用那种名流大亨的声音说,“‘奥图·莱比锡在骗我们……我们没让法国佬先清除行动的障碍……外交部担心会有纠纷……基洛夫是个间谍……里加集团完全不够格进行这么大规模的计划。’你到底到哪里去?可恶的柏林,是不是?”

“香港。”

“噢,那里。”她模糊地说,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垂下眼帘。

史迈利要希蕾莉去泡茶,她在房间的另一端,叮叮当当地弄着碗。他望着她,心想是否应该出声叫她。他看见她站着,如同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就在那一夜,在圆场里,他们请他过去——她的指关节抵住嘴唇,压抑住无声的尖叫——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正准备起程前往香港——他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紧张,请他立即到密码室。史迈利先生,长官,非常紧急。顷刻之后,他匆匆穿过空无一物的回廊,两个忧心忡忡的工友簇拥着他。他们为他推开门,他踏进房里,他们退缩不前。他看见碎落一地的机器,档案、卡片索引、电报散落在房间各处,像足球场上的垃圾,墙上有用口红涂抹着的淫秽涂鸦。而在这一切的中央,他看见希蕾莉,这个被告——正如她现在的姿态一样——目光穿透厚重的织花窗帘,凝视着窗外自由明亮的天空:希蕾莉,我们献祭的圣洁处女;希蕾莉,我们圆场的新娘。

“你到底在干什么,希儿?”康妮在摇椅上粗暴地大声吼叫。

“泡茶,康。乔治想要喝杯茶。”

“你管乔治要什么。”她夸张地一口顶回去,“乔治是五楼的人。乔治把基洛夫的案子压下来,现在又想要痛改前非,在这把年纪玩单人飞行的特技,对不对,乔治,对不对?甚至还对我扯谎,瓦拉狄米尔那个老魔头,已经在汉普斯特德石南园吃了一颗子弹,报纸是这么说的,他显然没看,除了我的报告之外,什么也没看!”

他们喝着茶。暴雨来了。第一滴雨水,重重地打在木头屋顶上。

史迈利对她使出浑身解数,史迈利谄媚着她,史迈利希望她继续。她已经为他拉出了半条线索。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她全拉出来。

“我一定要知道全部的来龙去脉,康。”他重复说,“我一定要听到全部的经过,只要你还记得,即使结局是痛苦的。”

“结局真是他妈的痛苦。”她反驳说。

现在,该轮到基洛夫打传统牌了,她厌烦地说。下一次的会面,是一个月后在布鲁塞尔,基洛夫提到,他曾和大使馆商务部门一位对以色列军事经济特别有研究,甚至还领有研究经费的朋友谈到他们上回的对话。莱比锡是否考虑——不,是很认真地——和那个家伙谈一谈,或者,在此时此刻告诉他的老朋友欧雷格整个故事,如此一来,他甚至还能在户头里得到一点小小的好处呢。奥图说:“只要有钱拿,又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喂给基洛夫一小袋康妮和中东部门准备的饲料——全是真的,当然,也可以查证,但却对任何人都没啥大用——基洛夫认真地写下来,尽管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地知道,基洛夫与他的老板,无论是谁,都与以色列的货运、军事、经济等等毫无关系,至少在这个案子上没有。基洛夫的目的,是要创造一种同谋关系,一如他们下一次在巴黎的会面所显示的那样。基洛夫对那篇报告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坚持要奥图收下五千元,不拘形式地签一张收据。奥图照办。上钩之后,基洛夫就单刀直入地露出最狰狞的面目——可够狰狞的了,康妮说——问奥图与当地苏联移民的关系有多密切。

“拜托,康。”他低声说,“我们已经几乎讲到重点了!”她就在眼前,但他感觉得到她逐渐漂流远去,越来越远。

希蕾莉坐卧在地板上,头靠在康妮膝上。康妮心不在焉地用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抓着希蕾莉的头发,眼睛几乎完全闭上。

“康妮!”他又叫道。

康妮张开眼睛,露出疲惫的微笑。

“这只是羽扇脱衣舞,亲爱的。”她说,“他知、我知、你知的游戏。一般的羽扇脱衣舞。”她宽容地复述,眼睛再次闭上。

“那么,莱比锡怎么回答他?康妮!”

“他做的就和我们所做的一样,亲爱的。”她喃喃地说,“推脱。他承认与流亡团体关系不错,与将军有秘密往来。然后推脱。说他并不常造访巴黎。‘为什么不雇用当地的人呢?’他说。他在戏弄基洛夫,希儿,亲爱的,你知道。他又问:‘会伤害任何人吗?’又问了工作的内容是什么?代价是什么?给我酒吧,希儿。”

“不!”希蕾莉说。

“去拿。”

史迈利倒了两指高的威士忌,看着她啜饮。“基洛夫想要奥图对移民做什么?”他说。

“基洛夫想要一个传奇,”她回答说,“他要为一个女孩创造传奇。”

史迈利的神态丝毫没有透露,几个小时之前,他才从托比·艾特哈斯口中听到这句话。四年前,欧雷格·基洛夫想要一个传奇,康妮重复说。正如睡魔想要一个传奇,托比与瓦拉狄米尔曾说起。基洛夫想要为一个女情报员编造掩护身份的故事,让她能潜入巴黎。这就是重点,康妮说,基洛夫当然没这样说,事实上,他只是旁敲侧击地提到。他告诉奥图,莫斯科刚对所有的大使馆下达秘密指令,宣布说在某些条件下,分散的苏联家庭可以在海外团聚。指令上说,如果可以找到足够数量的家庭有此意愿,莫斯科将会公开宣布此一政策,借以改善苏联在人权方面的形象。就理想而言,他们最需要的是能引起同情的个案:比方说,女儿在苏联,与在西方的家人失去联络的单身女孩,或许正值适婚年龄。守密是最重要的,基洛夫说,必须等到搜集完成合乎条件的个案名单——想想看会有多么大的抗议声浪,如果事前泄露消息的话!

姜黄猪的这个球实在投得不漂亮,康妮说,所以奥图为了逼真起见,一开始就嘲笑这个提案:这太疯狂了,太漏洞百出了,秘密名单?真是无聊!为什么基洛夫不直接去找流亡组织,要他们发誓守密呢?为什么不雇用一个完全没有瓜葛的人去做他的龌龊工作呢?莱比锡越是嘲笑,基洛夫就越是激动。莱比锡的工作不是去取笑莫斯科的秘密命令,基洛夫说。他开始对莱比锡大声吼叫,而康妮此时也找到大声吼叫的能量,至少是将她微弱的声音提高音量,以她想像基洛夫应该有的苏联喉音说:“‘你的同情心哪里去了?’他说,‘你难道不想帮助别人吗?你为什么要嘲笑这种人道措施,只因为那是来自莫斯科的指令?’”基洛夫说他自已接触了几个家庭,但无法取得信任,因此也没有进展。他开始对莱比锡施加压力,一开始是用私人情谊——“你不想帮我发展事业吗?”——失败之后,他告诉莱比锡,既然已经为钱提供秘密情报给大使馆,他或许可以慎重考虑继续合作,以免西德当局得知这段关系,把他丢出汉堡,甚至赶出德国。奥图怎么可能希望有此下场呢?最后,基洛夫付钱,而这就是奥妙之所在。“每促成一个家庭成功团聚,一万美元。”她宣布,“每找到一个合适的候选人,无论后来是否团聚,立即付给一千美元。现金交易。”

就在此时,五楼理所当然地认为基洛夫是脑袋出了问题,命令他们即刻放弃这个案子。

“然后,我从远东回来。”史迈利说。

“就像可怜的理查国王从十字军东征回来,你就是这样,亲爱的。”康妮附和道,“然后发现农民暴动,而你坏心眼的弟弟己坐上王位。”她说,“德国佬的警方要把莱比锡从法国引渡回去;我们大可以求他们放过一马,但我们没这么做。没有桃色陷阱,没有红利,没有卑鄙小人,所有的任务都取消。”

“瓦拉狄米尔对这一切有什么反应?”史迈利问,仿佛他真的不知情。

康妮很困难地睁开眼睛。“什么反应?”

“对取消任务反应。”

“噢,大声咆哮,你还能期望他有什么其他的反应?咆哮,再咆哮。说我们毁了本世纪最伟大的猎杀行动。发誓要用其他方式继续进行这场战争。”

“哪一种猎杀行动?”

她没理会他的问题。“这已经不再是真枪实弹的热战了,乔治。”她说着,眼睛又闭上了。“这就是麻烦所在。一切都变成灰色了。半个天使对抗半个魔鬼。没有人知道界线何在。没有砰砰!”

再一次,史迈利又从记忆里看见那间贴满格花壁纸的旅馆房间和两个穿着黑色大衣并肩站立的身影,瓦拉狄米尔恳切地请求重新开启这个案子:“麦斯,再听我们说一次,听听看自从你命令我们停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自己花钱从巴黎飞来告诉他,因为在恩德比的命令下,法国分部已停止支付这个案子的费用。“麦斯,听我们说,拜托。”瓦拉狄米尔恳求道,“昨天深夜,基洛夫叫奥图到他的公寓去。他们有了另一次会面,奥图和基洛夫。基洛夫喝醉了,说出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他看见自己回到圆场的旧办公室,恩德比已经占据了他的桌子。

那是在同一天,仅仅几个小时之后。

“听起来像是小奥图想逃离德国佬手掌心的最后一搏。”恩德比听完史迈利的话之后说,“他们到底想用什么罪名逮他,盗窃还是强暴?”

“诈欺。”史迈利绝望地回答,因这被曲解的事实而绝望。

康妮喃喃自语。她想唱成歌,接着又想吟成诗。她想要再来些酒,但希蕾莉拿走她的杯子。

“我要你走。”希蕾莉直视史迈利说。

史迈利背靠着藤沙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人或许会认为,他是极不情愿地问这个问题,甚至是有些嫌恶。他柔和的面容因下定决心而变得强硬,但仍不足以掩藏非难的痕迹。“你是否记得瓦拉狄米尔常说的一个故事,康?一个我们不曾向别人提起的故事?我们收藏起来,像是私人的珍藏?就是卡拉有个女人,他所爱的人?”

“他的安恩。”她模糊地说。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他最重要的东西,她让他的举止像个疯子!”

她的头缓缓抬起,他清楚地看见她的脸,他的声音加快,重拾力量。

“莫斯科中央流传的那些谣言,那些知情的人?卡拉的发明,他的创造,康?他如何发现她——她还是个孩子,在战火摧毁的村庄里徘徊?领养她,抚养她长大,爱上了她?”

他望着她,无视于威士忌,无视于她如死一般的倦意,他看见最后一丝兴奋,宛如瓶底的最后一滴酒,让她的面容重现光彩。

“他当时在德国阵线后方,”她说,“那是四十年代。他们有一个团队,在波罗的海地区活动。建立网络,潜伏组织。那是很大的行动,卡拉是首领。她成为他们的吉祥物。他们带着她到处征战。一个孩子,噢,乔治!”

他屏住呼吸,仔细聆听她的话。屋顶上的雨声越来越响。他的脸靠近她的脸,非常近,生气蓬勃的光彩,与她的脸相辉映。

“然后呢?”他说。

“然后他杀了她,亲爱的。就这么回事。”

“为什么?”他仍然靠得很近,仿佛怕她在关键时刻会欲言又止,“为什么,康妮?为什么他爱她,却杀了她?”

“他为她做了一切。他替她找养父母。教育她。让她长成他理想的小魔女。扮演父亲,扮演爱人,扮演上帝。她是他的玩具。然后,有一天,她突然有了逾越身份的想法。”

“哪一种想法?”

“迷上了革命。与该死的知识分子混在一起。希望国家逐渐衰微。诘问‘为什么?’与‘为什么不?’。他叫她闭嘴,但她不听。她心中自有主见。他斥责辱骂她,但只让她变得更糟。”

“而且还有个孩子。”史迈利鼓励着她,将她戴了露指手套的手握在掌中,“他让她生了个孩子,记得吗?”她的手在他掌中,在他俩的脸之间。“你研究过,是不是,康?有个没啥大事可做的时节,我让你放手去做。‘追下去吧,康。’我对你说,‘尽力追查吧,无论有什么结果。’记得吗?”

在史迈利的使劲鼓励下,她的故事重燃起最后爱恋般的热情。她说得很快,眼睛闪闪发亮。她曲折迂回地在记忆深处回溯探索。卡拉拥有这个小魔女……没错,亲爱的,是有个故事,你在听我说吗?——是的,康妮,继续,我在听。那么,听着。他把她养育成人,让她成为他的情人,然后有个小鬼,因小鬼而起争执。乔治,亲爱的,你像过去一样爱我吗?——继续,康妮,告诉我其他的部分,没错,我当然还爱你。他指责她在孩子珍贵的心灵中灌输进危险的思想,例如自由。还有爱情。一个女孩,酷似她的母亲,听说是个美人坯子。最后,这个老暴君由爱转恨,亲手毁了他的理想情人,故事结束。最初我们是从瓦拉狄米尔那里听到这个故事,接着又有零零碎碎的消息,但从来没有真凭实据。名字,不知道,亲爱的,因为他销毁了她所有的记录,杀了每一个可能听说过这件事的人,这是卡拉的作风,上帝保佑他,是不是,亲爱的,他一直是这样?其他人说她并没有死,她被谋杀的故事,只是为了误导视听,让人不再追查她的行踪。她做到了,是不是?老笨蛋还记得!

“孩子呢?”史迈利问,“那个酷似母亲的孩子呢?有投诚者的报告——是什么来着?”她一刻没停顿。这事她也记得很清楚,她的心在她前面狂奔跳跃,正如她的声音将她的呼吸远远抛在背后一般。

列宁格勒大学的某个研究员,康妮说。他说,他接受指令,要在晚上对一个古怪的女孩进行特别的政治教育,那是一个有反社会倾向的病人,高级首长的女儿。塔蒂亚娜,他只知道她叫塔蒂亚娜。她在城里到处惹是生非,但她的父亲是莫斯科的大人物,所以没人能动她一根汗毛。那女孩试图引诱他,或许也成功了,然后,她告诉他一些故事,说她爸如何因为她妈对历史阶段的缺乏信念而杀掉她。第二天,他的教授叫他去,告诉他说,如果他敢泄露半个字,他就会发现自己跌死在一块非常大的香蕉皮上……

康妮如脱缰野马般奔驰,述说着什么结果都没有的线索,消息来源在发现的那一刻就消逝无踪。她紧张欲裂、酒意醺然的身体,似乎无法再唤起如此大的力量。

“噢,乔治,亲爱的,带我一起走吧。这是你在追寻的,我知道!谁杀了瓦拉狄米尔,为什么!从你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在你丑陋的脸上看见了。我以前无法辨别,现在可以了。你有你那个卡拉表情!瓦拉狄又掀开这些事,所以卡拉把他给杀了。这是你的主旨,我可以看见你正在前进。带我一起走,乔治,看在老天的分上!我会离开希儿,我会放下所有的一切,不再喝酒,我发誓。带我上伦敦,我会替你找出他的魔女,即使她根本不存在,即使这是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瓦拉狄米尔为什么叫他睡魔?”史迈利问,尽管他早已知道答案。

“这是他的笑话。是瓦拉狄米尔还在爱沙尼亚时,从他的某位德国祖先那里听来的童话故事。‘卡拉是我们的睡魔。任何人靠他太近,就会沉沉入睡。’我们从来不知道,亲爱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在卢比安卡,有人见过一个男人,说是碰到了见过她的一个女人。另外有人说是认识某个帮忙埋葬她的人。那个魔女是卡拉的神庙。但她却背叛了他。双子城,我们以前常这样说你们俩,你和卡拉,同一个苹果的两半。乔治,亲爱的,别这样!拜托!”

她停了下来,他注意到她正充满恐惧地抬头瞪着他,她的脸在他下方;他站着,低头凝视着她。希蕾莉靠着墙,叫道:“住手,住手!”他站在她上方,因她廉价且不公的同情而怒火中烧,他知道,无论是卡拉的手段或卡拉的专制,都与自己不同。他听见自己说:

“不要,康妮!”并发现自己的手举至胸口的位置,手掌僵直朝下,仿佛想将什么东西压平到地面似的。他明了,自己的热情令她恐惧,他从未对她的信念或感情作出如此之大的背叛。

“我渐渐老了。”他喃喃自语,露出羞怯的微笑。

他放松下来,随着他的改变,康妮的身体也慢慢松懈下来,睡梦袭上她。刚刚还紧紧抓着他的双手已垂在膝上,宛如战壕里的尸体。

“全都是废话。”她怏怏不乐地说,笼罩着深沉的漠不关心的神色,“无聊的移民,哭喊着要他们的伏特加。放弃吧,乔治。卡拉终究还是会击败你。他欺骗你。他愚弄你的时代。我们的时代。”她喝了一口酒,不再在乎自己说什么。她的头再度向前低垂,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她真睡着了。“他像狐狸一样欺骗你。他欺骗我。而当你闻出叛徒的气味,他就派那个该死的比尔·海顿去把安恩骗上手,瞒过你的追踪。”她很困难地抬起头,再次凝视他。“回家吧,乔治。卡拉不会把你的过去还给你。就像在这里的老笨蛋一样。给你自己找点儿爱,等待世界末日的善恶大决战吧!”

她又开始咳嗽,绝望地,一声作呕的干咳,接着另一声。

雨停了。从法式窗望出去,史迈利再次看见洒在笼舍上的月光轻抚着铁丝网上的夜雾;看见戴上雾冠的枞树,爬上山冈,直入暗夜的天空,他看见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明亮的事物隐遁入黑暗,黑暗的事物却如烽火笼罩白亮的大地;他看见突然出现的月亮,逐渐从云雾中露出清晰的身影,召唤他踏进骚动不安的裂隙里;他看见一个黑色身影,穿着威灵顿靴,戴着头巾,跑上巷道,他知道那是希蕾莉,她一定是偷偷溜出去,没引起他的注意。他记起自己曾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走回康妮身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康妮流着泪,晃着身子,不断谈论爱情。爱是积极的力量,她口齿不清地说——去问希儿。但希蕾莉不在这儿,没人可问。爱是投向水中的石子,如果石子够多,我们就会彼此相爱,而掀起的涟漪也会大到足以横越海洋,征服憎恨与愤世嫉俗。“甚至是无恶不作的卡拉,亲爱的。”她向他保证,“这就是希儿说的。废话,对不对?这是废话,希儿!”她大叫。

然后,康妮又闭上眼睛,一会儿之后,从呼吸听来,她已经睡了,又或许她只是假装入睡,以避免向他道别的痛苦。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冰冷的夜色里。真是奇迹,汽车的发动机竟然发动了。他开始爬上巷道,但仍望着希蕾莉。他转过一个弯道,看见她沐浴在车头灯的光线里。她瑟缩地站在树丛中,等待他离去,之后才回康妮身边。她又用手捂着脸,他觉得自己看见血迹;也许她用指甲抓伤了自己。他驶过她身旁,从镜子里看着她,在车尾灯的亮光中,她凝望着他,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幻化成混沌的鬼魂,那些真正在冲突中罹难的鬼魂,那些在战火硝烟中落难,遇袭、挨饿、被剥夺曾拥有的一切与爱的人。他直等到她再度走下山冈,走向达佳的灯火。

在希思罗机场,他买了第二天早晨的机票,然后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这是同一个房间,据他所知,虽然墙壁并没有格花壁纸。整个晚上,旅馆都喧闹不休,史迈利也一样彻夜未眠。他听见水管的叮当声,电话的铃声,还有那些不想睡或不能睡的爱侣们的轰然巨响。

麦斯,再听我们说一次,他心中复述,是睡魔本人派基洛夫去接触移民,寻找一个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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