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迈利在上午稍晚时分抵达汉堡,搭机场巴士到市中心。雾气徘徊不散,天气非常冷。在车站广场几度被拒后,他终于找到一家生意清淡的饭店,这家年代久远的饭店还高挂着一张同时发给三个人的许可执照。他签下了“史坦法斯特”的名字,然后,快步跟随租车营业员,租了一辆小型的欧宝,停放在有扩音器轻声播放贝多芬音乐的地下停车场。车子是他的后门。他不知道何时会派上用场,但他知道必须有辆车在那里。他再次漫步,走向阿尔斯特湖,以特有的敏锐感受着周遭的一切:狂躁的交通,和只给百万富翁子女的玩具店。城市的噪音像猛烈的火墙向他袭来,让他忘却寒意。德国是他的第二天性,甚至是第二灵魂。在年轻岁月,德国文学曾是他热爱的对象、他教养的泉源。他可以把德文像制服般穿在身上,勇敢无畏地流利言说。然而,他每踏出一步,都有危险的感觉,因为大半个战争期间,年轻的史迈利在这里度过孤寂恐怖的间谍岁月,那种置身敌人领土的危机意识,永远滞留心头,挥之不去。在孩提时期,他就知道汉堡是一个富裕优雅的港口城镇,在英国作风的外衣下,掩藏着轻浮的灵魂;成年之后,在空袭的千百颗炸弹轰炸下,汉堡被粉碎成中世纪时的黝黯阴森。他曾见过战后第一年的汉堡,无数冒着硝烟的炸弹坑,幸存者清理着宛如战场的瓦砾石堆。而今天,他眼中的汉堡充斥着不知名的罐头音乐,以及高耸的混凝土与被烟熏黑的玻璃。
抵达阿尔斯特湖之后,他走上那条怡人的便道,来到伟林登上汽船的码头。他记下来,在平日,第一班渡轮是早上七点十分开出,最后一班是晚间八点十五分。伟林来的那天是平日。十五分钟后有一班汽船。他看着轻艇与红松鼠打发等待的时间,就像伟林当时一样。汽船抵达时,他坐上伟林当天所坐的船尾座位,一处位于顶篷下的开放空间。与他同船的包括一群学童和三个修女。他微觉头晕,闭眼坐着,耳中尽是他们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汽船走到湖心时,他站起来,穿过客舱,到船首的窗边,向外望,显然是想要确定些什么事,瞄了一眼表,然后走回座位,直坐到金方史帝格,也就是他上船的地方。
伟林的故事完全吻合实情。史迈利的期望也是如此,但在一个疑问不绝的世界,再确认总是没错的。
他吃过午饭,然后到邮局总局去,花了一个小时查阅旧的分类电话号码簿,和欧斯特拉柯娃在巴黎所做的颇为相似,尽管理由完全不同。他的研究圆满完成,他愉悦地在四季饭店的沙龙休息,读着报纸,直到黄昏。
在一本汉堡娱乐场所指南中,“蓝钻石”并不列在夜总会,而是在“情色”项下,而且奢华程度与消费水准评列三颗星。“蓝钻石”位于圣保利,但小心翼冀地避开主要区域,僻处于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巷弄,贴有瓷砖,阴暗,满是鱼的气味。史迈利按下门铃,电动开关打开来。他走进屋里,立即站在一间整齐的接待室中,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伶俐年轻人操控着一部灰色的机械装置。在墙上,灰色的录音带卷轴缓缓转动,但录音带的音乐却是从其他地方播放出来的。桌上有一部精巧的电话系统,也是灰色的,亮光闪烁,滴答作响。
“我想在这里打发一些时间。”史迈利说。
这里就是他们接我电话的地方,他想,当我拨打瓦拉狄米尔在汉堡的联络电话时。
那个伶俐的年轻人从桌上抽出一张印刷的表格,透露秘密似的低声解释手续,像个律师,或许那正是他白天的职业呢。会员费一百七十五马克,他轻声说。这是一年的年费,史迈利在这一整年中可以免费入场,只要他愿意,来多少次都可以。第一杯酒必须再付二十五马克,其后的饮料价格高昂,但并非不合理。第一杯酒非点不可,就像会员费,必须在入场时缴纳。所有其他形式的娱乐完全免费,当然女郎们会很乐意接受礼物。史迈利可以用任何名字填写表格,并由年轻人在此亲自归档。他惟一必须做的,就是下次造访时记住自己登录入会的名字,无须再办任何手续就可获准入场。
史迈利放下钱,在他一生中所用过的数十个假名中再添一个。他走下楼梯,穿过第二道电动门,进入一条窄窄的信道,旁边是一列小房间。房间都还是空的,因为在这个世界里,此刻黑夜才刚刚揭开序幕。在信道的尽头,矗立着第三道门。一穿过门,他就进入一片漆黑之中,震耳欲聋的乐声,是那名伶俐年轻男子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一个男声对他说话,一小丝光束引他到桌旁。他拿到一张饮料单。
“经营者,c·柯列兹奇玛。”他读着酒单下方的一小行字。点了一杯威士忌。
“我想独处,不要人陪。”
“我会知会工作人员,先生。”侍者以俨然推心置腹的态度说,并收下了他的小费。
“关于柯列兹奇玛先生,他该不会刚好是萨克森人吧?”
“没错,先生。”
比东德还糟,托比·艾特哈斯如是说。萨克森。他们一起偷东西,一起行骗,一起伪造报告。那真是完美的姻缘。
他啜着威士忌,等待眼睛适应室内的灯光。不知从何处射出蓝色的光,让裤脚和衣领闪着诡异的光芒。他看见许多白色的脸庞与白色的身体。这里有两层,他所坐的底层,布置着桌台和扶手椅。上层有六个独立的包厢,就像剧院里的包厢一样,各有着蓝色的照明。他推断,就在这些包厢的其中一间,无论是否知情,那四个人被拍下了照片。他回忆照片的画面,想找出拍摄的角度。那是从上方往下拍的——从正上方。但“正上方”意味着墙壁上方黑漆漆的某处,某个目光无法穿透的地方,即使是史迈利的眼睛也无法透视。
音乐静息,从同一个扩音器传来余兴节目开始的消息。主持人说,节目名称是“老柏林”,而主持人的声音也是老柏林式的:虚张声势,鼻音浓重,充满挑逗意味。一定是那伶俐的年轻男子换了录音带。帘幕升起,露出一个小小的舞台。在灯光乍现的那一瞬间,他很快地抬头一瞥,这一次,他看见了想找的东西:在墙上非常高的地方,有一个镶着烟熏玻璃的小观测窗。他隐约觉得摄影师有使用特殊照相机;有人告诉他,现在昏暗已无碍摄影。我应该问托比的,他想,托比对这些技术有很透彻的了解。舞台上,开始表演做爱的场景,机械式的动作,不得要领,无精打采。史迈利把注意力转向房里散落各处的人身上。女郎们都很漂亮,一丝不挂,而且年轻,和照片里的女郎一样年轻。已有伴侣的女郎,坐卧在伴侣身上,仿佛很以他们的年迈与丑陋为乐。而没伴侣的女郎则静静坐在一起,像是等待召唤上场的橄榄球球员。扩音器里传出的喧闹变得非常大声,混杂着音乐与歇斯底里的旁白。在柏林,他们居然会把节目叫做“老汉堡”。舞台上的那对男女加倍努力,但成果却极其有限。史迈利怀疑,如果照片里的女郎出现了,自己能否认得出来。他最后断论,认不出来。帘幕关上。他点了另一杯威士忌,松一口气。
“柯列兹奇玛先生今晚在店里吗?”他问侍者。
柯列兹奇玛是很负责任的人,侍者解释说,柯列兹奇玛先生必须把时间分配给好几间店。
“如果他来了,请让我知道。”
“他会在十一点整到店里来,先生。”
在吧台旁,几对赤身裸体的伴侣开始跳舞。他又忍耐了半个钟头,才走回前厅的办公室。途中又经过那一列小房间,有些都已有人。那个伶俐的年轻男子问他应该如何通报。
“告诉他,这是非常特殊的请求。”史迈利说。
伶俐的年轻男子按下一个钮,非常平静地说话,一如他对史迈利说话的声调。
楼上的办公室像外科手术房一样整洁,有一张晶亮的塑料桌,与更多的机械装置。一架闭路电视播映楼下的场景,画面清晰,如同白昼。还有史迈利已注意到的那一面观测窗,俯瞰个别的包厢。柯列兹奇玛先生是标准的德国人所谓的“严肃的人”。年约五十,外表体面,矮壮结实,穿着黑西装,打着浅色的领带。他有一头稻草黄的头发,是个好萨克森人应该会有的模样,温和的面容,既无欢迎也无拒绝的神色。他神采奕奕地与史迈利握手,示意就座,似乎非常习惯处理特殊请求。
“请坐。”柯列兹奇玛先生说,开场白已结束。
无处可走,只能前进。
“我知道你以前和我认识的一个叫奥图·莱比锡的人是生意伙伴。”史迈利说,他自己觉得声音似乎有些过大,“我刚好到汉堡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人在哪里。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地址。”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咖啡装在银壶中,壶把裹着纸巾,让他倒咖啡时不致伤了手指。他喝了咖啡,小心地放下杯子,避免碰撞。
“你是谁?请告诉我。”柯列兹奇玛先生问。萨克森腔的鼻音,让他的声音显得平板单调。微皱眉头,更增添几分令人尊敬的气息。
“奥图叫我麦斯。”史迈利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但他不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他的目光,史迈利再次注意到,颇不寻常的纯真无邪。奥图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房子。托比这样说。如果是紧急的会面,柯列兹奇玛就扮演关键的角色。
“你找莱比锡先生有什么事?请容我这么问。”
“我代表一家大公司。”史迈利说,“在许多业务中,有一项是为自由报道者设的文学与摄影部门。”
“所以呢?”
“从很久以前,我的母公司就很乐意偶尔从莱比锡先生那里收到一些作品——通过中间人——交给我们的客户去加工与处理。”
“所以呢?”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一次。他的头微微上扬,但表情毫无改变。
“最近,我们母公司与莱比锡先生的交易关系作了一些修正。”他略微停顿,“最初是通过电话。”他说,但柯列兹奇玛很可能没听过电话的事。“他再次经由中间人寄给我们一份作品的样本,我们很希望能向他订购。我来这里就是想和他讨论合作条件,以及未来的委托事宜。当然,我们认为这些条件应该由莱比锡先生提出。”
“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莱比锡先生寄给你们的作品——请告诉我,麦斯先生?”
“是一张情色照片的底片。我的公司一向坚持只收底片。当然,莱比锡先生很清楚。”史迈利很谨慎地指着房间的另一端。“我很相信照片是从这个窗户往下拍的。很特别的是,这张照片里,莱比锡先生亲自上阵当模特儿。因此我们可以推测,操作相机的必然是他的朋友或生意伙伴。”
柯列兹奇玛先生蓝色的眼睛仍然直视前方,也仍然天真无邪。他的脸,尽管很怪异地毫无特色可言,却给史迈利一种勇敢无畏的感觉,但他也不知道是何缘由。
你要和莱比锡那种卑鄙小人周旋,最好就要有像我这样的卑鄙小人来照料你,托比曾说。
“还有另一个问题。”史迈利说。
“嗯?”
“很不幸的,在这张底片引起我们的注意之后不久,在这个事情上扮演中间人角色的那位先生,遇到了严重的意外。因此也就影响了与莱比锡先生的一般联络渠道。”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忧虑形于色。他颇为关切地皱起眉头,柔和的脸庞被乌云笼罩,他非常尖锐地开口说:“什么意外?哪一种意外?”
“致命的意外。我来警告奥图,同时也要和他谈谈。”
柯列兹奇玛先生有一支纯金铅笔。他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来,拍拍笔头,仍然皱着眉头,在面前的便笺上画了一个圆形。然后他在上头加了一个十字架,又画了一条线穿过他的创作,接着咋舌说:“可怜!”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重新整顿好,对着机器简洁地说:“不准打扰!”只听见一阵喃喃低语声,是那个浑身灰色的接待员表示收到指示。
“你说莱比锡先生是你母公司的一个旧识?”柯列兹奇玛先生重拾话题。
“我相信你也是,很久以前,柯列兹奇玛先生。”
“请说得清楚一些。”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两手把玩着铅笔,仿佛在检视黄金的品质似的。
“我们谈的是陈年旧事,当然。”史迈利颇不赞同地说。
“我了解。”
“莱比锡先生逃离苏联之初,是到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史迈利说,“安排他逃亡的组织是以巴黎为根据地,但身为波罗的海人,他宁可住在德国北部。德国仍被占领,他很难维持生计。”
“对每一个人都是。”柯列兹奇玛先生纠正他,“每一个人都很难维持生计。那是财政极度困难的时期。现在的年轻人完全无法想像。”
“没错。”史迈利同意,“对难民来说尤其艰难。无论是来自爱沙尼亚还是萨克森,生活对他们来说都一样艰难。”
“完全正确。难民的情况最糟。请继续。”
“在那段时间,有相当多的情报产业。各式各样。军事的,工业的,政治的,经济的。战胜国准备要付出大笔金钱,搜集彼此的重要资料。我的母公司就参与这些产业,并在此地派驻代表,负责更正资料,并传回伦敦。莱比锡先生与他的伙伴成为我们偶尔交易的对象。论件计酬的自由工作者。”
尽管听到了将军遭遇致命意外的消息,一抹出乎意料的微笑,从柯列兹奇玛先生脸上倏然掠过。
“自由工作者。”他说,仿佛他是初次听到这个名词,而且很喜欢。“自由工作者,”他复述,“就是我们。”
“这样的关系当然是暂时性质。”史迈利继续,“但莱比锡先生身为波罗的海人,有着其他的利害关系,因此一直和我的公司维持了相当长时间的往来,通过巴黎的中间人。”他略停顿,“一位将军。几年前,在一场争执之后,将军受命移居伦敦,但奥图仍与他保持联系。而将军也仍然是他的中间人。”
“直到他发生意外。”柯列兹奇玛先生插嘴道。
“确实如此。”史迈利说。
“是交通意外吗?一个老人家——不太小心?”
“他被枪杀。”史迈利说,他看见柯列兹奇玛先生的脸再次因不快而畏缩。“是谋杀。”史迈利加上一句,仿佛是要向他保证似的。“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或其他的情况。”
“当然。”柯列兹奇玛先生边说边请史迈利抽烟。史迈利辞谢,他便为自己点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然后按熄。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白。
“你见过奥图?你认识他?”柯列兹奇玛先生以轻松聊天的口气问道。
“我见过他一次。”
“在哪里?”
“我不方便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但并非不以为然,而是茫然困惑。
“告诉我,拜托。如果你的母公司——好吧,伦敦——想要直接与莱比锡先生接触,应该采取什么步骤?”柯列兹奇玛先生问。
“通过《汉堡晚报》的广告安排。”
“如果他们有非常紧急的事要与他联络呢?”
“那就通过你。”
“你是警察吗?”柯列兹奇玛先生镇静地问,“苏格兰场?”
“不是。”史迈利瞪着柯列兹奇玛先生,柯列兹奇玛先生也回敬他一眼。
“你带什么东西来给我吗?”柯列兹奇玛先生问。史迈利有些不知所措,没能立即回答。“例如一封介绍信,一张名片,比方说?”
“没有。”
“没有任何东西?真是可怜!”
“也许等我见到他,就会更了解你的问题。”
“但你见过证据,一张照片?你带在身上,或许?”
史迈利掏出皮夹,把那张照片递过桌子。柯列兹奇玛先生握住照片边缘,仔细查看了好一会儿,但只是为了确认,然后就放在面前的塑料桌面上。看到这个动作,史迈利的第六感告诉他,柯列兹奇玛先生就要发表声明了,就像德国人发表声明时偶尔会有的模样一般——无论声明的内容关乎哲学,或个人的遭受排挤,或是为了赢得喜爱,或引起怜悯。他开始怀疑,至少是以他自己的判断,柯列兹奇玛先生其实是个富有同情心却遭误解的人,一个真心诚意的人,甚至是一个好人;他最初的沉默不语,是极不情愿却必须常穿在身上的职业套装,因为他的深情重义,在身处的这个世界中,难以找到共鸣。
“我希望向你说明,我在这里经营一家高尚的店。”柯列兹奇玛先生说,在宛如诊所的摩登照明下,他再次看着面前的照片。“我并没有拍摄顾客照片的习惯。其他人卖领带,我卖性爱。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以规矩、正确的态度经营我的生意。但这不是我的生意。这是友谊。”
史迈利聪明地保持沉默。
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他压低声音,仿佛吐露心声:“你认识他,麦斯先生?那个老将军?你和他有亲身接触?”
“是的。”
“他是个人物,就我所知?”
“他的确是。”
“一头狮子,呃?”
“一头狮子。”
“奥图一直狂热地爱他。我的名字是克劳斯。‘克劳斯,’他这样对我说,‘那个瓦拉狄米尔,我爱那个人。’你了解我的意思吗?奥图是一个非常忠心的人。将军也是吗?”
“他是。”史迈利说。
“很多人不相信奥图。你的母公司也是,他们一向不相信他。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怪他们。但将军不同,他相信奥图。不是所有的细节都信,但大事他都相信。”柯列兹奇玛先生举起前臂,握紧拳头,那真是非常大的拳头。“事情变得棘手时,老将军完全信任奥图。我也相信奥图,麦斯先生。在大事上。但我是个德国人,我不介入政治,我是个生意人。对我来说,难民的故事已经结束。你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
“但对奥图来说,事情并没有结束,永远不会结束。奥图是个梦想家。我可以用这个字。梦想家。这也就是我们的生活南辕北辙的一个原因。然而,他还是我的朋友。任何人伤害他,柯列兹奇玛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脸上瞬间蒙上困惑神色。“你确定没带任何东西来给我,麦斯先生?”
“除了照片之外,我没有东西给你。”
柯列兹奇玛先生极不情愿地再次对此表示轻蔑;但这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很不安。
“老将军在英国被枪杀?”最后他问。
“是的。”
“你认为奥图也有危险?”
“是的,但我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柯列兹奇玛先生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活力充沛地连点了两次头。
“我也这样认为,我也是。这是他给我的鲜明印象。我告诉他很多次:‘奥图,你真该去当走钢丝的特技演员。’就我看来,对奥图而言,没有一天是值得活的,除非有至少六个不同的理由,让那一天有可能成为他一生的最后一天。你容许我稍微描述我和奥图的关系吗?”
“请说。”史迈利很有礼貌地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把手肘放在塑料桌面上,换了一个宜于倾诉心声的舒适坐姿。
“有一段时间,奥图和克劳斯·柯列兹奇玛做什么都在一起——干了许多偷鸡摸狗的勾当,可以这么说。我来自萨克森,奥图来自东边。波罗的海人。不是苏联人——他坚持——是爱沙尼亚人。他有过很艰困的时期,蹲过好几个牢房,有些坏家伙背叛他,回爱沙尼亚去。有个女孩死了,他几乎要疯了。我们没有钱,我们是鸡鸣狗盗的同伙人。这很正常,麦斯先生。”
史迈利了解。
“我们的生意中有一项是卖情报。你说得很对,在那段时间,情报是很有价值的商品。例如,我们听说有个难民刚抵达,还没接受联军的讯问。或者有个苏联的投诚者。或者是货柜船的船东。我们听说有这个人,就去问他话。如果我们够灵活,还可以把相同的情报,包装成不同的版本,卖给两个,甚至三个不同的买家。美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当然,德国人自己,早就蓄势待发。有时候,暧昧不明的情报,甚至有五个买家。”他脸上堆起笑容,“但只有暧昧不明的情报才能这样,是吧?在其他的情况下,例如当我们没有情报来源,就自己编造。我们有地图,有丰富的想像力,有频繁的接触。别误会我的意思,柯列兹奇玛是共产党之敌。我们谈的是陈年往事,就像你说的,麦斯先生。我们必须生存。奥图构想,柯列兹奇玛执行。奥图不是创造这些情报的人,我会这么说。”柯列兹奇玛先生皱起眉头。
“但就某个角度来说,奥图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有债要讨。他常常这样说。或许是那些背叛他、杀了他女人的家伙,或许是全人类。我究竟知道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政治行动。就为了这个缘故,他到巴黎去,参加了许多活动,许多。”柯列兹奇玛先生让自己稍加沉思。“我坦诚相告。”他宣称。
“我会尊重你对我的信任。”史迈利说。
“我相信你。你是麦斯。将军是你的朋友,奥图告诉过我。奥图见过你一次,他很敬佩你。很好。我应该对你坦白。很多年以前,奥图·莱比锡曾经为我下狱。那个时候,我没有地位。现在,我有钱,负担得起社会地位了。我们偷了一些东西,他被抓,他说谎,揽下所有的责任。我想给他钱。他说:‘这是干什么?如果你是奥图·莱比锡,待在牢里一年,简直是度假。’我每个星期去看他,我贿赂警卫,带给他特别的食物,有一次甚至还带了个女人。他出来以后,我又想给他钱。他拒绝了。‘有一天,我会向你提出一些要求。’他说,‘也许是你的老婆。’‘你就上她吧,’我告诉他,‘没问题。’麦斯先生,我相信你是个英国人。你会认同我的立场。”
史迈利说他会。
“两个月前,也许更久以前,也许不到两个月,老将军打电话来。他有急事要找奥图。‘不能明天,一定要今晚。’有时候,他会从巴黎打来,使用代号,很无聊。老将军是个神秘兮兮的人。奥图也是。就像小孩,知道我的意思吗?别提了。”
柯列兹奇玛先生用他的大手拂过脸庞,像是抹掉蜘蛛网似的。
“‘听着,’我告诉他,‘我不知道奥图在哪里。上次我听到他的消息,他正因为某些新开创的生意,惹上了大麻烦。我会去找他,但这要花时间。也许明天,也许十天。’然后那个老头子说,‘我寄给你一封给他的信。你不惜生命,也要保护那封信。’第二天,来了一封信,寄给柯列兹奇玛的快信,伦敦的邮戳。里面有第二层信封。‘给奥图,机密’机密,是吧?所以那个老家伙疯了。别提了。你知道他手写的字迹,又大又粗,像军队的命令?”
史迈利知道。
“我找到奥图。他又在避风头,没有钱。他只有一套西装,但穿得像个电影明星。我把老家伙的信给他。”
“那是很厚的一叠。”史迈利试探地说,他想到那长达七页的影印纸。想到米凯尔的那部黑色机器,像坦克一样停放在图书馆里。
“当然。一封长信。我人在那里,他就打开信——”
柯列兹奇玛先生突然停下来,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是极不情愿地察觉到自己应有所保留。
“一封长信。”他又说,“很多页。他读了信,显得非常兴奋。‘克劳斯,’他说,‘借我一些钱。我要到巴黎一趟。’我借他一些钱,五百马克,没问题。在这之后,我有一段时间不常见到他。偶尔几次,他到这里来,打电话。我没听。然后,一个月前,他来找我。”他再次停顿,而且史迈利也再次感觉到他有所保留。“我很坦白。”他说,仿佛再次要求史迈利守密,“他——嗯,我会说他很兴奋。”
“他想要用夜总会。”史迈利满怀希望地试探。
“‘克劳斯,’他说,‘照我的要求做,你就不欠我什么了。’他说这是个桃色陷阱。他会带一个人到夜总会来,一个苏联人,他很熟的人,一头卑鄙无耻的猪。这个人是目标。奥图叫他‘目标’。他说这是他一生难得的机会,是他所等待的一切。最好的女郎,最好的香棕,最好的表演。只有一夜,克列兹奇玛招待。是他所有努力的高潮,他说。讨回旧债,也可以赚点钱的机会。这是他们欠他的。现在,他要讨回公道。他保证没有后续影响。我说:‘没问题。’‘同时,克劳斯,我希望你帮我们照相。’他对我说。我又说:‘没问题。’因此他来这里。带了他的那个目标。”
柯列兹奇玛先生的叙述突然变得毫无特色的淡薄。抓住空当,史迈利问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意旨却远超过其简单的内容:“他们讲什么语言?”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微迟疑,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回答了:“起初,那个目标假装是法国人,但女郎们不太能说法文,所以他和她们讲德文。但和奥图,他讲俄文。他很惹人厌,那个目标。身上有异味,汗流浃背,而且很多行事作风都算不上绅士。女郎们不喜欢和他在一起。她们来找我抱怨。我赶她们回去,但她们还是一直发牢骚。”
他似乎有些困窘。
“另一个小问题。”史迈利说,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又回来了。
“请说。”
“奥图·莱比锡着手计划勒索这个人时,怎么能保证绝对不会有后续影响?”
“这个目标并非最终目的。”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他缩皱起嘴唇,强化这个重点,“他是手段。”
“找上其他人的手段?”
“奥图没说得很清楚。‘将军梯子上的一阶,’他是这样说的,‘对我来说,克劳斯,这个目标已经足够。目标,以及之后的钱。但对将军来说,他只是梯子上的一阶。对麦斯也是。’基于我所无法理解的原因,钱也必须视将军满意的程度而定。或者是你满意的程度。”他顿了一下,仿佛希望史迈利点醒他。但史迈利没有。“我并不希望提出问题或条件。”柯列兹奇玛先生继续说,遣词用句更加严谨,“奥图和他的目标从后门进来,直接进到一个包厢里。我们小心安排,不让他从任何地方看出这间夜总会的名字。不久以前,这条路下去一点的地方,有家夜总会倒闭。”柯列兹奇玛先生说,但从声调听来,他对这件事并未感到不安。“那个地方叫‘富丽殿雅特’(freudenjacht)。我在拍卖时买了一些配备,火柴,盘子。我们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包厢里。”史迈利还记得在那张照片里,烟灰缸上有“acht”的字样。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俩人谈什么?”
“不行。”他改变答案,“我不懂俄文。”他说。他的手又做了个否认的手势。“他们讲德文时,谈的是上帝和世界。无所不谈。”
“我懂了。”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奥图的态度怎么样?”史迈利问,“他仍然很兴奋吗?”
“在我这一生中,从没见过奥图这个样子。他像刽子手一样放声大笑,同时讲三种语言,没喝醉酒,但举止却像喝醉了一样,唱歌,讲笑话。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柯列兹奇玛先生又说了一次,略带困窘。
史迈利谨慎地望着观测窗,以及灰色的机械箱。他也再次瞥了柯列兹奇玛先生小小的电视屏幕一眼,那一墙之隔,两两成对的白色肉体,无声的画面。他审度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他了解其逻辑。他察觉到其价值。一路引领他探索至此的直觉,此时也制止着他。此刻,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的短视近利,能值得他冒险失去与柯列兹奇玛先生的相知相惜,关闭通往奥图·莱比锡之路。
“对于他的目标,奥图没多加描述?”史迈利问,只是为了问些问题,让他能继续进行对话。
“那天晚上,他上来找我一次。上来这里。他暂时离开同伴,到这里来,确认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他看着这里的屏幕大笑。‘现在,我已经把他逼上悬崖,他无路可退。’他说。我没再多问。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柯列兹奇玛先生在皮底镶金边的便笺上,为史迈利写下他的指引。
“奥图生活的环境很糟。”他说,“没人能改变。给他钱也无法提升他的社会地位。他仍然——”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在他内心,麦斯先生,仍然是个吉卜赛人。别误会我的意思。”
“你会警告他说我来了吗?”
“我们同意不使用电话。我们之间的正式渠道已完全封闭。”他递过那张纸,“我很认真地建议你小心。奥图听到老将军被枪杀的消息,一定会非常愤怒。”他看着史迈利走到门边。“楼下收了你多少钱?”
“抱歉?”
“楼下。他们拿了你多少钱?”
“一百七十五马克的会员费。”
“包括饮料,至少两百马克。我会叫他们在门口退还给你。这些日子以来,你们英国人可穷了。太多贸易联盟。你觉得表演怎么样?”
“非常有艺术性。”史迈利说。
柯列兹奇玛先生再次对史迈利的回答大感欣喜。他拍拍史迈利的肩膀:“或许你该在生活中多找些乐子。”
“也许我已经找到乐子了。”史迈利表示赞同。
“替我向奥图问好。”柯列兹奇玛先生说。
“我会的。”史迈利答应。
柯列兹奇玛先生略显迟疑,同样迷惑的神情倏然掠过。
“你没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他再次问,“没有文件,例如?”
“没有。”
“可怜。”
史迈利离开时,柯列兹奇玛先生已坐在电话旁,处理其他的特殊请求。
他回到旅馆。一个醉醺醺的夜间门房替他开门,不断提议要送几个棒透的妞儿到史迈利房里。在随风飘送的教堂钟声与港口装卸货的喧闹声中,他醒了过来,倘若他真曾入睡的话。但是,夜晚的梦魇并未随日光的降临而消散,当他开着租来的欧宝,往北开过沼泽区时,夜里缠绕着他的惊惧,依旧在迷雾中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