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获这名重要的高级官员让我十分欣喜,但这只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满足,随后我就再也不去想它了。我们——从人类中间招募的新成员——很少思考。每一时间、场合,我们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但只是在行动的时间场合才知道,就像一匹良种赛马听到口令后立即作出反应一样。也和赛马一样,我们时刻待命,等着骑手的另一个信号。
赛马和骑手是一个很好的比方——但是并不十全十美。骑手可以部分地利用马的智慧;而主人们不仅仅可以完全利用我们的智慧,还可以直接利用我们的记忆和经验。我们在主人之间为他们传递信息;有时候,我们知道我们所传递的内容;有时候,我们不知道——这还只是通过仆人进行的语言交流。更重要、更直接、主人与主人之间的会淡,仆人们则完全不参与。在这种会谈期间,我们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直到我们的骑手商谈完毕,我们再重新整理好衣服以掩护他们,接着去做一切必要的事情。
财政部部长助理被招募之后,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会议;虽然我也坐在里面参加会议,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虽然主人通过我的嘴说话,但我并没有参与这些话,就跟植入我耳朵后面的语音转发器没有参与通过它进行的对话一样——顺便说一句,语音转发器一直沉默着;我也没有带电话——我和电话一样,只是一个通讯工具,仅此而已。我被招募的几天之后,我就给俱乐部的经理发出了新指示,告诉他们如何订购装载主人们的容器。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模模糊糊意识到又有三船货物到岸了,但我并不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我只知道惟一一个新奥尔良的地址。
我没有想这件事,我继续工作。
在俱乐部的那天之后,我就成了新任的“波特先生的特别助理”,整日整夜待在他的办公室里。事实上,这种关系或许应该颠倒过来;我不断对波特先生发出口头指示。但我也说不准这种关系,因为我现在对寄生虫的社会组织的了解和当时一样肤浅。在这个社会结构中,上下级关系完全可能更加灵活、更加自由,其精妙程度是我的经验所无法想像的。
我知道——我的主人当然更清楚——我应该避开别人的视线。我的主人通过我深入了解了那个我们叫做部门的组织,了解程度和我一样。他们知道我是招募来的人类中惟一认识老头子的人——我肯定,我的主人知道老头子不会不找我,他要重新抓住我,或是杀了我。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决定换一个身体,消灭我这个身体。可以招募的人员多的是,数量比主人多得多。我不认为主人也像人类那样神经质。才从运输容器里取出来的主人常常会毁坏他们最初的寄主;我们总是彻底毁掉受损的寄主,为主人再找一个新的。
我的主人却恰恰相反,在选择我的时候,他已经控制过至少三个人类寄主——贾维斯、海因丝小姐和巴恩斯办公室的一个姑娘,大概是秘书。在这个过程中,他无疑透彻地掌握了控制人类寄主的技巧,熟练而巧妙,完全可以轻松自如地“换马”。
从另一方面讲,一个技巧娴熟的牧场骑手不会毁掉一匹训练有素的役马,转而偏爱一匹从来没有试过的陌生坐骑。也许这就是我被藏起来、救了命的原因——或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只蜜蜂怎么可能了解贝多芬?
过了一段时间,城市“搞定”了,我的主人开始让我上街。我并不是说城里的每一个居民背上都长着一坨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没有;人类的人数太多,而主人却仍然很少——但城里的重要位置全那由我们招募来的人接管了:从街角站着的警察,到市长和警察局长,还有监狱长,教堂里的神父,董事会的成员,所有和大众通讯及媒体有关的职位。绝大多数人依旧从事他们的日常事务,不仪没有心神不安,而目,根本没有意识到所发生的任何事情。
当然,除非他们当中的一个碰巧妨碍了主人实现某种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会被干掉,使他闭上嘴巴。这是浪费潜在的寄主,但没有节省的必要。
在服侍主人时,我们的工作中有一个小利条件——也许我应该说我们的主人在工作中有一个不利条件,这就是长途通讯。长途通讯只能由人类寄主用人类的语言进行,这是很大的局限。如果使用的是普通线路,限制就更大了。除非线路能保证安全,否则通讯就只能限于暗语,就像我最初订下两箱主人时那样。噢,主人们当然可以在飞船之间通讯联络,大概还能进行飞船与本土基地的通讯联络。但是附近没有飞船;这座城市被攻陷是个意外收获,是从前的我前往得梅因带来的直接后果。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种通过仆人进行的通讯是不足以实现主人的目标的;他们似乎需要不断进行身体对身体的会议,来协调他们的行动。我并不是外星人心理学专家;有些人坚持认为寄生虫不是分离的个体,而是更大的有机细胞的组成部分,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他们看来需要直接接触的会议,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我被派往新奥尔良,去参加一次这样的会议。
我并不知道我要去。一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走到街上,然后上了到城里去的发射台,定了一个舱位。出租车很少,我正考虑转到另一侧去赶公共飞船,但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抑制了。等了相当长的时间,我的车升到了活动舷梯前,我开始上车——我之所以说“开始”,是因为一个老先生匆匆忙忙跑过来,在我之前钻进了车里。
我接到一道干掉他的命令,但这道命令立刻就被另一道命令取消了。新的命令让我慢慢来,小心谨慎。即使是主人们,似乎也并不总是胸有成竹。
我说:“对不起,先生,这辆车已经有人了。”
“没错。”年迈的老人回答说。“我这不已经坐进来了吗?”
从他的公文包到他的举止风度,处处是妄自尊大的生动写照。他完全可以成为宪法俱乐部的一名会员,但他不是我们的人。我的主人知道,并且告诉了我。
“你得再找一辆。”我合情合理地要求他,“让我看看你排队的车票。”我一到发射台就从架子上把票取了出来;我的票上印着车辆的发射号码。
他无话可说,但就是一动不动。“你要去哪里?”他问道。
“新奥尔良。”我回答他时,才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目的地。
“那你可以让我在孟菲斯下来。”
我摇摇头,,“不顺路。”
“不过是十五分钟的小事!”他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似乎很少遇到别人不服从他的事,“你,先生,一定知道在车辆短缺的时候共用车辆的规定吧。你不能不讲道理地抢占公共交通工具。”他转过身去,“司机!向这个人解释一下规定。”
司机正在剔牙,他停下来说:“和我没有关系。我接你们,我送你们,我让你们到地方下车。你们俩自己解决,要不我就让调度员另外找一个乘客。”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没有接到指示。于是,我把包扔进车里,自己也上去了。
“新奥尔良,”我说,“在孟菲斯停一下。”
司机耸耸肩,向控制塔发出信号。那位乘客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再理我了。
升空之后,他打开文件包,把文件摊在膝头。我兴味索然地看着他。
但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在改变坐姿,这样我更容易把枪拔出来。
年迈的老头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动作别太快,孩子。”他说。他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变成了老头子本人。
我的条件反射非常迅速,但我有个不利条件:必须把所有情况都发送给主人。先发送过去,主人再把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发送给我。延时多久?千分之一秒?我不清楚。我正要拔枪,感到枪口顶在我的肋骨上,“放松点。”
他用另一只手把一个东西刺入我的身侧。我感觉是一根针,紧接着,一阵猛烈而温暖的震颤梦幻般笼罩了我的全身。以前,我曾经两次被这种药物麻倒,我给别人用的次数更是多得多;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又一次试图把枪抽出来的时候,我面朝下倒了下去。
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声音——这声音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但我到现在才能够分辨出其中的意思。有人正粗暴地对付我。
还有人说:“当心那只类人猿!”
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没关系,他的腱已经被切除了。”
第一个声音反驳说:“他还有牙齿,不是吗?”
对,我心烦意乱地想,如果你们走近我,我要用牙齿咬你们。切除肌腱的说法看来是真的;我的四肢都不能动了,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屈辱;真正让我感到愤怒的是被人叫做猴子,却无法表达出愤怒。我想,趁一个人无力自卫的时候辱骂他,实在太不应该了。
我哭了一会儿,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感觉好点了吗,孩子’”
老头子的身体靠在我的床头,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他裸露的胸膛上覆盖着一层灰色的胸毛;他的腹部多少有点发胖。
“啊,”我说,“相当好,我想。”我想坐起来,但动不了。
老头子绕过来走到床边。“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些限制措施取消了。”他说,一边摸索着那些挂钩,“不想让你弄伤自己。知道吗!”
我坐起来,揉搓着自己的身体。我浑身僵硬。
“你能回忆起多少?现在汇报吧。”
“回忆?”
“你和它们在一起——记得吗?它们抓住了你。寄生虫依附在你身上之后,你还记得什么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双手紧紧抓住床边。“头儿!头儿——它们知道这个地方!我告诉了它们。”
“不,它们不知道。”他平静地回答说,“因为这里不是你记忆中的部门办公室。当我知道你干净利落逃走了时,我就从老办公室撤出来了。它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想。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我是从这儿离开的——我是说从老办公室离开的,去了——”我的思维比话语来得快;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完整的画面:我赤手拿着一个活的、湿乎乎的主人,准备放在租房代理商的背上。
我吐在床单上,老头子拉起床单一角,为我擦了擦嘴巴,温和地说:“说吧。”
我吸了口气说:“头儿——它们到处都是!它们占领了这个城市。”
“我知道。和得梅因一样。还有明尼阿波利斯,还有圣保罗,还有新奥尔良和堪萨斯城。也许还有更多,但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可能去所有的地方。”他的样子十分阴郁,“这就像把你的脚绑着进行战斗。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而且输得很快。”他愁眉不展地说道,“我们甚至不能在我们已经知道被控制的城市展开清剿。这真是太——”
“老天!为什么不能?”
“你应该知道。因为那些比我‘更年长、更聪明的人’仍旧不相信一场战争已经爆发,正在进行。原因是,每当它们占领一座城市,那里的一切都一如既往,照常进行。”
我瞪着他。
“别管那些了。”他温和地说,“你是我们取得的第一个突破。你也是被我们活捉的第一个牺牲品——现在,我们又发现你仍然能回忆起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这很重要。你身上的寄生虫是我们抓到并使之存活的第一个活体。我们会有机会——”
他突然停了下来。我的面部表情一定是太恐怖了;一想到我的主人仍然活着——而且可能再度控制我——这是我难以承受的。
老头子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别担心,孩子。”他温和地说,“你还病得很厉害,还很虚弱。”
“那东西在哪里?”
“什么?寄生虫?别担心。你可以看看,如果你愿意的话:它正依靠一个取代你的生物活着,一只红猩猩,名叫拿破仑。很安全。”
“杀了它!”
“不可能——我们要它活着,做研究用。”
我的精神一定崩溃了,因为他打了我好几巴掌。
“振作起来。”他说,“你在生病,我本来不愿意打扰你,但这件事必须做。我们一定要把你能想起的一切全都记录下来。认真想,好好说。”
我打起精神,开始认真、详细地报告我能回忆起的一切。我描述了租下阁楼,招募我第一个牺牲品的情况,接着又讲了我们如何从那儿开始,一直发展到宪法俱乐部。
老头子点点头说:“符合逻辑。你是一个优秀的特工,即使对它们也是如此。”
“你不明白:”我反对说,“我根本没有思考。我知道正在发生的事,仅此而已。这就好像是,呵,好像是——”我停了下来,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描述。
“没关系。说下去。”
“我们拿下俱乐部的经理以后,其余的人就容易了。他们一进来,我们就把他们拿下,而且——”
“名字呢?”
“噢,当然。我自己,格林伯格——m·c·格林伯格,索尔·汉森、哈德威克·波特,他的司机吉姆·威克利,还有一个叫‘杰克’的小个子,他是俱乐部卫生间的服务员,但我相信他后来被干掉了,他的主人不愿意让他浪费时间做打扫卫生的工作。最后就是经理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停下来,让思绪回到那个在俱乐部忙忙碌碌的下午和晚上,想弄清楚招募每一个人过程,“哦,我的上帝!”
“怎么了?”
“部长——财政部部长助理。”
“你是说你把他也拿下了?”
“对。就在第一天。那天是星期几?离现在有多久了?上帝,头儿,财政部是保护总统的部门。”
但是我的对面已经没有人了;老头子坐过的地方只留下一股风。
我筋疲力尽地躺下了。我开始用枕头捂着脸低声哭泣。过了一会儿,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