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赞赏礼拜堂大门,威廉再度与卡萨尔的乌伯蒂诺会晤
礼拜堂比不上后来我在斯特拉斯堡、恰翠斯、班贝格和巴黎所看到的教堂那么庄严堂皇。事实上,它和我在意大利别的地方所见过的礼拜堂没有什么两样,并无高耸入天堂的想望,坚固地建立在地面上,往往占地宽广却相当低矮。但这幢礼拜堂底层围了一圈城垛,就像是个堡垒,在这一层上面又加盖了一楼,不太像是一般礼拜堂的塔楼,上覆涂了松脂的屋顶,楼本身还开了几扇简朴的窗子。这是一幢坚固的修道院礼拜堂,和我们的祖先在普罗旺斯和朗格多克所建的一样,和现代大胆及细纹装饰的风格大相径庭;我知道最近还流行在唱诗班席位上方,建一个耸向天堂的小尖塔。
入口两侧各立一根笔直而毫无修饰的列柱,乍看之下,中间似乎有一条大拱路,但由列柱开始却有两个斜间,形成复式拱路,往里瞧像通向一个无底洞,直到门口。两侧又有拱基,中央有一根雕刻了花纹的梁柱,将门口一分为二,由两扇嵌了金属的橡木门把关。在那个时刻,阳光几乎直射到屋顶,光线斜斜落到表面,但门拱与门楣之间却被阴影遮蔽了;因此由两根列柱之间走过后,我们猝然置身于拱形屋顶下,两排较小的柱子规则地排列,使人有走进森林一般的错觉。等我们的眼睛适应了幽暗之后,美丽的石雕立刻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使我瞠目结舌,想象力为之驰骋,至今仍觉得难以用言词形容。
我看见天空上有一个宝座,宝座上坐了一个人。那人的脸严肃而平静,大而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已走到终点的世俗人类;高贵的头发和胡须围着那张脸,像河水般流到胸前,对称地分成两部分。他头上的皇冠镶了璀璨的珠宝,身上的紫袍缀有金、银线织就的镶边和花边,膝盖上方打了络褶。放在膝上的左手拿了一本书,右手举向上,像是祝福,也像是告诫——我分不出来。一个镶嵌了十字架、缀有花饰的光环,发出柔和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一条闪光的翡翠彩虹环绕在宝座四周。在宝座之前,那个人的脚下,是一大片亮闪闪的水晶,而在宝座旁边及上方,我看见四个可怕的造像——望着他们使我感到敬畏,但他们对宝座上的人却无比的温顺和亲爱,不停地吟唱赞颂的诗篇。
或许不能说他们都长得很“可怕”,因为在我左方(也就是在宝座右侧),拿着一本书的那个人,看起来既英俊又和善。但在另一方却有一只骇人的老鹰,浑身厚毛如同铁甲,两只利爪之间各抓了一本书,它们的身体转离了宝座,但头部却朝向在位者,仿佛在一种强烈的冲动下,肩膀和颈部都猛然扭曲,侧腹的肌肉紧绷,四肢犹如垂死的动物,嘴巴大张,蛇般的尾巴卷成一团不住地扭动,最后,上方还有火焰般的舌头。两头恶魔都长了翅膀,头部都圈有光环;尽管外表狰狞可怖,它们却不是地狱的生物,而是来自天堂。它们之所以显得可怕,是因为它们都高声吼叫,礼赞判决生者和死者的上帝。
在宝座周围,四个造像旁边和在位者的脚下,透过那片透明的水晶海看去,三角形的山墙结构仿佛充满了眼前的空间,底部是七加七,接着是三加三,然后是二加二,排列在大宝座的两侧,一共是二十四个小宝座,上面坐了二十四个穿白袍、戴金冠的老人。有些人手中抱着琵琶,有一个拿着一瓶香水,只有一个人在弹奏乐器,其他人都沉醉其中,面对在位者,唱着颂歌。他们的四肢也和那些生物一样绞扭,所以每个人都看得到在位者,然而并不是以狂野的姿态,而是在一种陶醉的舞姿中——大卫在方舟之前必然也跳着这样的舞——因此不管他们的瞳孔落在什么地方,违反控制身体状态的法则,仍然发出同样的光芒。哦,这样的狂放和冲动是多么的和谐!他们姿态是那么不自然,却又极其优雅,以肢体的神秘语言解脱了肉体的重担,已知的事物注入了新的实体,似乎有一阵狂风吹向这神圣的一群,带给他们生命的气息,喜悦的狂乱,使得美丽的颂歌由声音变成了影像。
圣灵栖息在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们的脸庞因启示而发光,眼睛也因热情而闪亮,脸颊为爱而涨红,瞳孔散发出喜悦。
这个因突然的欢愉而惊愕,那个又兴奋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因喜不自胜而变形,有些人在喜乐中返老还童了。他们全都高声赞颂,身披长袍,四肢绷紧扭曲,唱着一首新的颂歌,分开的唇绽出一个微笑。在这些老人们的脚下,还有他们及王座的上方,对称排列;因为这个画家的技巧使得他们两两相对,比例匀称,使得他们在千变万化中仍显得和谐一致,在统一之中仍显得独特,在奇妙的调和中有种甜美的色调,彼此的相异中却又有音韵协调的奇迹。他们就像是一组筝弦,透过内在深沉的力量,达到一致的认同,由单一的乐音组成乐曲,同中求变,变中求同,那是天上和人间的法则结合下,成就的乐章(束缚和安宁、爱、美德、政体、权力、秩序、起源、生命、光芒、荣耀、物种,及形体的连结)。在那种种相称的形体中,闪耀着无数光彩的特质——那里,所有的鲜花、绿叶、藤蔓和树丛都相互纠缠,人间和天堂花园里所有的花草,紫罗兰、百里香、縻香草、百合、水蜡、水仙、芋、锦葵、没药和凤仙,争奇斗艳。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但是当我的心灵沉迷在这尘世之美与超自然之庄严所造成的和谐,正要爆发喜悦的圣歌时,我的眼眸由老人脚下盛开的玫瑰转向礼拜堂中央大柱上的形体。那是三对交叉排列的猛狮,状似弓形,每一头狮子的后脚都立在地上,前脚搭在同伴的背上,鬃毛纠结,嘴巴大张,似在高声怒吼,被一圈卷须束缚在列柱上。
我猜不透这些形象所要表达的故事。在柱子的两侧有两个人形,和柱子一样高,另外有两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形立在拱基上,和他们相对,形成两扇橡木门的侧柱。由他们随身携带的工具看来,我认出了彼得和保罗,耶利米和以赛亚;他们举高修长而黝黑的手,仿佛也是跳舞般地扭着身子,手指像羽翼般张开,被风刮起的头发和胡子犹如翅膀,长袍的皱褶随着舞动的腿掀着波浪,和狮子相对,但却和狮子一样兴奋。我着迷地自那舞动的肢体和肌肉移开了视线,看见在门旁深邃的拱道上,较小的列柱之间,装饰的斜间上雕刻精美,每根柱子上也都绘有奇花异草,分枝伸向复式拱道圆形的屋顶。其他的图像相当可怖,只因为它们具有比喻或寓言的力量,或传达了道德的训诫,才会被描绘出来。我看见一个耽于肉欲的女人,全身一丝不挂,丑陋的癞蛤蟆啃啮她的肉,大蛇吸吮她的血;旁边有一个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大腹便便,狮子般的脚上覆有刚硬的毛,扯着喉咙怒吼、诅咒。我看见一个守财奴,僵硬地死在床上,成为一群恶魔的牺牲品,有一个魔鬼化为婴儿的样子由死人的灵魂分裂而出(啊,再也不可能得到永生了);我看见一个骄傲的人,被一个魔鬼趴在他肩上,剑着他的眼睛,有两个暴食者在徒手搏斗中撕扯着彼此。还有其他的生物,羊头狮皮,豹的下颌,被拘禁在烈焰森林中的囚犯,我几乎感觉得到他们逐渐焦萎的气息。在他们的四周,在他们的头上和脚下,还有更多的肢体和脸和他们混在一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紧揪着彼此的头发,两条毒蛇咬着其中一人的眼珠子,一个狞笑的男人用带钩的手割开一条九头蛇的咽喉。还有撒旦动物寓言集里所有的动物,聚集在一个宗教法院里,面对着宝座,包括半人神、双性动物、六指怪兽、女妖、马头鱼尾怪兽、蛇发女怪、马尾丑女、梦魔、人身牛头怪、山猫、豹、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怪兽、犬头人、鳄鱼、长毛的蟒蛇、长角的毒蛇、乌龟、鹜蛇、背上长有利齿的双头怪物、土海獭、猴子、乌鸦、长有锯齿状长角的疯狗、青蛙、半狮半人怪、秃鹰、黄鼠狼、龙、戴胜鸟、猫头鹰、蝎子、双头蛇、绿晰蝎、蜻鱼、章鱼、海鳗和玳瑁。这属于冥府的一群聚集在一起,仿佛是被废弃的荒地和黑暗森林,处于在位者的幻影中,面对着最后会将生者和死者分开的他。眼前的景象使我感到愕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一个友善的地方,或是在一个最后审判的深谷。我惊恐万分,几乎忍不住泪水,我仿佛听到那个声音,(或许我真的听到了?)看见那些景象。那时我还只是个年轻的见习僧,初次阅读神圣的典籍,以及我在梅勒克修道院沉思的夜晚,还有我虚弱生病时错乱的状态中,我听到一个如喇叭般响亮的声音说道:“把你现在所看见的写进一本书里吧。”(这也是我正在做的)。
我看见七支金烛台,在这些烛台中间站着上帝之子,他的胸前系着金带子,他的头发像最纯的羊毛一样白,目光熊熊如火焰,双脚像是最好的铜铸成的,仿佛在火炉中锻铸过。他的声音如同流水声,右手握了七颗星星,嘴上含了一把双刃利剑。我看见天堂开了一扇门,坐在宝座上的他,在我看来就像是一颗碧玉或玛瑙,宝座四周围了一道彩虹,宝座本身更发出了闪电和雷鸣。在位者手中握了一把镰刀,喊道:“挥动镰刀,收割吧,因为收割的时候到了;因为大地的收获已经成熟了。”
他坐在云端上,对着大地挥动镰刀;大地收割了。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幻象正是在说着修道院里所发生的事,说着我们从院长谨慎的口中所获悉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知有多少次回到礼拜堂的门口沉思默想,确信我正在经历着它所叙述的事件,我知道我们从老远来到了这个修道院,就是为了目睹一次天国的大屠杀。
我仿佛被寒冬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我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但这回却是由我身后传来,而且是个不同的声音,因为它是响自地面,而不是我的幻象。事实上,这声音粉碎了幻影,因为威廉(我又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也迷失在冥想中。一听到这个声音,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
站在我们后面的人显然是个僧侣,虽然他的僧服破旧肮脏,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流浪汉,他的面容和我刚才在柱头上看到的恶魔也不差多少。我并不像我的许多修士兄弟们,这一辈子从未被魔鬼骚扰过;但假如有一天他要在我面前现形,尽管他化为人形,神灵仍制止他完全将本性隐藏起来,我相信他所幻化出来的外表,必然就像此刻和我们说话的这个僧人。他的没有头发,并非为了潜行苦修才把头发剃掉的,而是因以前某种黏性湿疹的病后留下的结果;他的额头极低,想来他若是有头发的话,必然会和眉头杂在一起(他的眉毛又粗又乱);眼睛圆睁,小小的瞳孔移动不定,我看不出他的目光是无意的还是恶毒的:也许两者都有,交替不明。那鼻子实在称不上是鼻子,只是两眼之间的一根骨头,刚刚自脸上隆起,便立刻又沉下,变成了两个黑洞,宽大的鼻孔里露出了黑毛。被一道疤痕连接到鼻子下方的嘴巴,又大又丑,略向右歪,上唇的中间没有凹陷,下唇丰厚突出,不规则的黑牙如狗齿一般锐利。
那人露出微笑(至少我这么认为),举起一根指头,好像告诫似的,说道:“裴尼坦吉特!注意来自未来的飞龙咬啮你的灵魂啊!死亡是未知数!祈祷圣彼得来解放我们所有的罪吧!哈哈,相信主耶稣基督吧!死亡在前面等着我,随时想揪住我的脚跟。但是萨尔瓦托并不愚蠢!来祈祷吧。其他的都不值得费神。阿门。对吧?”
随着这故事的发展,我必须再记述这个人所说的话。我要坦白承认这是一件困难的工作,因为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他所说的是哪一种语言。那不是守旧的僧侣表明意见时所用的拉丁文,也不是当地的方言,或我所曾听过的粗鄙的话语。不过他说话的态度给了我一点概念,所以我现在把第一次听到他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就我所记得的)。后来我获悉他的探险生活,以及他曾住过许多地方,却没有在其中一处落脚生根的事实,才晓得萨尔瓦托使用各种语言掺杂在一起说话,而不是一种特定的语言。或者我说,他用他所说过的各种话为自己发明了一种语言——人类所说的是亚当的语言,自世界的起源至巴别塔众口皆同;古巴比伦想要建立与天齐高的塔,上帝为他们的狂妄而责罚他们,使得每个人各操不同的语言,彼此不相了解,以致不能完成该塔——我觉得他的话大概就是其中的一种,不但难以达意,反而令人更加困惑。说起来,萨尔瓦托的话实在称不上是一种语言,因为不管是哪一种语言都是有规则可循的:人们总不能说到“狗”时,一会儿称之为“狗””一会儿又称之为“猫”吧?或者这些人们并未一致认定意义的话语。然而,不管怎么听,我就是不懂萨尔瓦托在说些什么,别人也一样听不懂。我只知道他使用各种语言,但却没有一种说得正确的。后来我也注意到他在提及一件事时可能先用拉丁语,再用普罗旺斯语。而且他实在缺乏发现的天才,所用都是些现成的句子,根据现况及他所要说的事,说出他以前某个时候所听过的话。举例而言,当他要说食物时,他只会用以前和他一起吃过那种东西的人所说过的话语,而他表达喜悦所用的句子,便是某一天和他经历过同样喜悦的人曾发出的欢呼。说起来,他的言论就和他的脸一样,是由别人脸上的一部分一部分拼凑起来的,或者是像我所见过的圣物箱(如果我可以将恶魔之物与神圣之物相提并论),由许多圣物的碎片构造而成。在我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由于他的脸和说话的方式,我觉得萨尔瓦托和刚才在柱头所看到的半人半兽怪物,简直就相去不远了。后来我才明了他很可能平易善良,而且幽默滑稽。后来……但我们还是顺序往下说吧。他一说完话,我的主人便极为好奇地向他发问。
“你为什么说裴尼坦吉特呢?”他问道。
萨尔瓦托鞠了个躬,回答道:“耶稣冒生命的危险,人们应该忏悔赎罪呀。对吧?”
威廉严厉地望了他一眼:“你是不是从麦诺瑞特的一所修道院来的?”
“我不明白。” ※棒槌学堂&精校e书※
“我问你是不是圣方济格修会的修士;我问你是不是知道所谓的假使徒……”
萨尔瓦托被太阳晒黑的那张丑脸变成了灰白。他深深鞠了个躬,咕哝了几句,虔诚地说祝福他自己,然后便溜开了,不时还回头注视我们。
我问威廉:“你刚才问他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会儿:“那不重要,待会儿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们进去吧。我要去找乌伯蒂诺。”
那时第六时祷告刚结束,淡淡的阳光已略微西斜,透过几扇窄窗照进礼拜堂内部。一抹光线漫过大祭坛前面,使得祭坛发出金色的光辉,但本堂两侧却比较幽暗。
靠近祭坛的左方,有一根较细的柱子,上面放置了一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雕刻的手法有现代风格。圣母脸上挂了一个飘忽的笑,腹部微微鼓出,穿着一件漂亮的挂纱,怀中抱着圣婴。在圣母像下面,有个穿着僧服的男人跪在那里祈祷。
我们走上前去。那个男人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便抬起了头。
他已上了年纪,秃头,一张脸干干净净的,淡蓝色的大眼睛,嘴唇薄而红润,皮肤白誓,脸颊枯瘦,就像是泡过牛奶的木乃伊。
他的双手也很白,手指尖细修长。他就像是个早夭的少女。他先是迷惘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我们扰乱了他的冥想;然后他的脸便洋溢着喜悦的光芒。
“威廉!”他叫道,“我最亲爱的兄弟!”他费力地站起身,走向我的导师,拥抱他,并亲吻他,“威廉!”他又叫了一声,眼睛被泪水濡湿了,“好久不见了!但我还是认得出你!过了这么久,经过了许多变故,还有天主给我们的许多考验!”他激动地啜泣。
威廉回抱他,显然深受感动。站在我们眼前的,就是卡萨尔的乌伯蒂诺。
在我到意大利来之前,我就已听过不少有关于他的传说,等我在皇宫里,时常和圣方济格教会的修士们聚在一起,便听说了更多他的事迹。有个人告诉我,几年前才过世的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佛罗伦萨的但丁·艾里吉利曾写过一首诗(由于那是用粗俗的托斯卡纳语写的,所以我看不懂),其中有好几节是由乌伯蒂诺所写的韵文改写成的。这个名人的长处还不止是这一项。为了让读者诸君更了解这次会晤的重要性,我必须试着重述那些年的种种事件;那是我待在意大利中部的那小段时间内所知,以及这一路上由威廉和各修道院院长的许多谈话中听来的。
我试着就我所了解的把这些事说出来,虽然我不敢说自己的解释能够很得当。梅勒克的导师们常对我说,一个北方的人想要对意大利的宗教和政治变迁有明晰的概念,实在是非常困难的。
在意大利半岛上,圣职者的权力比其他国家都要大,财势也更为显赫,两百多年来使得世俗之人过着较贫穷的生活,于是他们便起而反对腐化的僧侣,甚至拒绝接受圣礼仪式。他们组织独立的团体,被封建地主、帝国、城市自治体所憎恨。
最后圣方济格出现了,传播安贫乐道的思想,又不和教会的训令相违背;经过他的努力,教会采行了较古老而严厉的教规,并将潜伏其中的分裂因素清除。接下来有一段温和而神圣的时期,但随着圣方济格修会的扩大,并吸引了最好的人才,它的力量变得太过强大,也插手了太多俗世的事务。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想恢复修会早期的纯净,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我在修道院的那个时候,圣方济格修会的会员已超过三万名,遍布世界各地,但正因为如此,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违反了修会所设立的规则,他们说,现在修会已和它最初设立时所要改革的那些教会机构一样腐败了;他们又说,这种情形在圣方济格还未过世之前便已如此,他的话和他的目标都被背叛了。那时有许多人重新发现了一本十二世纪初的著作,作者是个叫约钦姆的西斯特西亚教团僧侣,他天生就有预言的能力。事实上,他预见到新时代的来临,在这个新时代中,因为使徒们错误的行为而崩溃已久的基督教精神,将会再一次复生。他还说出了一些未来的事情,使人们确定他所说的就是圣方济格修会。因此许多圣方济格修士都很高兴,因为在十二世纪中期时,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学者们都谴责约钦姆院长的教义。很显然的,他们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圣方济格修会(和圣多明俄修会)的势力变得太强大,修士们的学识也不可等闲视之;所以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学者们想要诸异端之名将修会消灭。但这个阴谋并未付诸实行,真是教会之幸。紧接着托马斯·阿奎那和博纳文蒂的著作都问世了,那些当然不是什么异端。因此缘故,在巴黎也产生了一种概念的混乱,或者是有人为了他自己的目的,故意让它们混乱的。这便是异教施加在基督教徒身上的邪恶,使得观念变得迷乱不清,并诱使每个人变得以私利为重。当时我在修道院中所看见的(我将一一说出),使我想到宗教裁判官常会创造异端。他们不仅会想象本来并不存在的异端,而且还会激烈地压抑异教的腐化;由于他们过于激烈,许多人对他们产生反感,反而因此加入了异教。这确实是魔鬼所想出的一个圈子。上帝保佑我们。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但我要说的是约钦姆的异端(如果那算是异端)。在托斯卡纳有个圣方济格修士,波尔戈·圣多尼诺的杰拉德,一再重述约钦姆的预言,使人们对麦诺瑞特(也就是圣方济格修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他们之中便有一个教团兴起,支持旧教规,对抗已成为修道会长的博纳文蒂所改组的修会。
在十二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里昂会议将圣方济格修会从想要废除它的敌人手中救出,允许它拥有必要的财产。但英格兰和苏格兰边界的某些僧侣却叛变了,因为他们相信教规的精神已被永远背弃;圣方济格修会必须一无所有,不管是修道士个人或是修道院或是修会。这些叛徒被判终身监禁。我并不觉得他们所宣扬的是违反福音的事,但世俗之物的拥有权一旦有了疑问,人们往往难以公正地下判断。据说许多年后,新的修道会长雷蒙德·哥佛列迪,在安科纳发现了这批囚犯,便将他们开释,说道:“这样的罪过使我们每个人和整个修会蒙羞。”这表示所谓异端的说法并不确实,同时教会中仍有许多道德高洁的人。
在这批被释放的囚犯中,有一个名叫安格鲁斯·克拉列努斯的人,后来遇见了一个来自普罗旺斯的僧侣皮埃尔·奥里埃,听他传述了约钦姆的预言。以后他又认识了卡萨尔的乌伯蒂诺,宗教的行动便以这种方式产生。在那个时代,一个最圣洁的隐士登上了教宗的宝座,穆隆的彼得,即位后成为克里斯蒂安五世;主教们都放心地拥戴他。
“一个圣人将会出现,”人们这么说,“他会遵循基督的教义,他所过的将是天使般的生活;腐败的僧侣们,你们可要发抖了。”
或许克里斯蒂安所过的生活太像天使了,不然就是他周围的高位神职太过腐败,再不就是他受不了皇帝和欧洲其他国王之间无歇无止的冲突所带来的压力;最后克里斯蒂安竟放弃宝座,又回头过起了隐士的生活。但是在他掌权不到一年的短暂期间内,主教们的希望都已实现。他们去找克里斯蒂安,一起建立了一个闻名的教团。另一方面,虽然教皇的任务是在罗马最有权势的枢机主教之间担任仲裁者,但有几个教皇——如一个叫科隆纳和一个叫奥西尼的——却暗中支持新的贫穷行动,对于有权有势,生活在富贵奢侈中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选择。我一直想不通他们究竟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利用主教呢,抑或他们觉得必须支持主教的倾向,才能认可他们俗世的生活。就我对意大利事物浅薄的了解看来,说不定这两个原因都有。但为了做个榜样,奥西尼主教任命乌伯蒂诺为礼拜堂的牧师。当时奥西尼已是一位最受敬重的枢机主教,却甘冒被指控为异端的危险。
在阿维尼翁时,他亲自保护乌伯蒂诺。
于是,一方面安格鲁斯和乌伯蒂诺根据教理传教,另一方面,单纯的大众们接受了他们的传教,并传到全国各地。这些提倡贫穷生活,被许多人认为具有危险性的修道士,便侵入了意大利。在这个时候,要区别和教会当局保持联系的主教,和住在修会外靠劳力度日,并未拥有任何财物的僧侣,并不是很容易的。
一般的民众现在称这些单纯过活的僧侣们为“佛拉谛斯黎”,和继承皮埃尔·奥里埃教义的“法兰西巴格德”并无不同。
克里斯蒂安五世弃位后,接任他的教皇是博尼费斯八世,他对主教及佛拉谛斯黎毫不纵容;在十三世纪的最后几年,他颁布了一项敕书,firma cautela,严词谴责圣方济格修会流浪各地的托钵僧,以及脱离修会生活,退休为隐士的主教。
博尼费斯八世去世后,主教们请求他的继任者允诺听任修会自行其是;在这些继任者中,包括克莱门特五世。我相信他们本来会成功的,但约翰二十二世的出现却使他们的希望为之破灭。
他在1316年当选为教皇后,便写信给西西里国王,要他把避难到西西里去的僧侣们全都逐出;接着约翰又将安格鲁斯·克拉列努斯和普罗旺斯的主教逮捕入狱。
事情的发展并不十分顺利,罗马教廷中有许多人起而反抗。
后来乌伯蒂诺和安格鲁斯设法取得脱离修会的许可,前者加入圣本尼迪克特教团,后者被克里斯蒂安教团所接纳。但约翰对那些继续过着自由生活的人却毫不容情,他把他们交付给宗教裁判所处刑,有许多人被指为异端,活活烧死。
不过,他明白要铲除威胁教会当局基础的佛拉谛斯黎杂草,必须谴责他们的信仰的基础观念。他们宣称基督和使徒们没有财产,不管是个人或共有的;教皇便斥责这个说法是异端。这是个令人惊异的做法,因为教皇并没有任何显明的理由可以指责基督贫穷的主张是邪恶的;才不过一年前,圣方济格修会在佩鲁贾的分会才证实了这个论调,教皇谴责这个信念,无可避免地也得谴责别的思想。正如我所说过的,在他和皇帝的对抗中,修会是个极大的逆流,这便是事实。因此在他的非难之后,许多对帝国或佩鲁贾都一无所知的佛拉谛斯黎修士都被焚烧而死。
我望着传奇人物乌伯蒂诺时,这一切思绪便在我脑海中翻腾。我的导师引介我,那个老人便伸出一只暖热的手抚摸我的面颊。那只手的碰触,使我蓦然领悟了有关这个圣徒的许多事;这些事有些是我听说的,有些是我在他的著作中读到的。我明了从他年轻时便在他体内燃烧的神秘之火,当时他虽还在巴黎读书,却摒弃了神学的思维,想象自己变成了忏悔的从良妓女;然后他和福利尼奥的圣安格拉交往,领悟了神秘生活的丰富和对十字架的崇仰;我也明白了何以他的院长有一天会为他传教的热切而惊慌,派他躲避到拉维纳去。
我端详着那张脸,脸上的五官甜美,一如和他交换过深奥精神思想的圣母。我想,在1311年维也纳会议,教皇敕令将反对主教的圣方济格修会院长免职,又命令主教必须在教会中过着平静的生活时,他的表情必然比现在严厉多了。这个反对教令的斗士并未接受这苛刻的妥协,为了一个独立的修会而奋斗,而这个修会以最严格的原则为基础。他虽奋勇对抗,后来却输掉了这场战争,因为在那些年,约翰二十二世拥护一项反对皮埃尔·奥里埃信徒(乌伯蒂诺也是其中一位)的改革运动,谴责纳尔榜和贝齐埃尔的僧侣。但乌伯蒂诺毫不犹豫地为他的故友和教皇对抗。
约翰被他的尊严所慑服,没有非难他(虽然他又宣告许多人犯了罪)。事实上,他还提供乌伯蒂诺一条自救之途,先劝告他,然后命令他进克鲁尼亚克修会。解除了武装而又极其脆弱的乌伯蒂诺,必然也有相当的手段,在罗马教廷中争取到保护者和同盟,后来他虽同意进入佛兰得的格姆布拉赫修道院,但我相信他根本没到那里去过,在奥西尼主教的旗帜下,留在阿维尼翁保卫圣方济格修会的主张。
一直到不久之前(我所听到的传言含混不清),他在教廷中的星辰陨灭了,他才不得不离开阿维尼翁。教皇又追诉这个坚强不屈的人为异端。然后据说他就此失去了踪影。那天下午,由威廉和院长的谈话中,我获悉他就躲藏在这所修道院里。现在我亲眼看见了他。
“威廉,”他说,“他们想要杀死我,你知道。我只有在黑夜中逃走。”
“谁想要杀死你?约翰吗?”
“不是。约翰从未喜欢过我,但他一直都很尊敬我。毕竟十年前他还提供我一条路途,使我避开一次审判;他命令我加入圣本尼迪克特教团,使我的敌人没有话说。他们不断地说着闲言闲语,嘲讽一个贫穷的斗士竟然进入一所富有的修会,受奥西尼主教庇荫的事实……威廉,你知道我鄙视这世间的物质啊!但惟有这样我才能留在阿维尼翁,支持我的兄弟。教皇不敢和奥西尼为敌,他绝不敢动我一根汗毛。三年前他还任命我为他的公使,去晋见阿拉贡国王。”
“那么是谁希望你死呢?”
“他们每一个人。罗马教廷。他们已先后两次想要暗杀我,他们想要叫我缄默。你也知道五年前所发生的事。两年前纳尔榜的巴格德也受到谴责,贝伦加·塔洛尼虽是裁判官之一,却向教皇请诉。那是艰难的时期。约翰已发布过两次敕书指责主教,就连切泽纳的迈克尔也放弃了——对了,他何时会抵达?”
“这两天就会到了。” ※棒槌学堂&精校e书※
“迈克尔……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现在他总算想通了,明白了我们所要的是什么,佩鲁贾僧会也证实了我们是对的。但是1318年时,他却对教皇屈服,把五名拒绝服从的大教区主教交给约翰。威廉……哦,那真是太可怕了!”他用双手掩住了脸。
威廉问:“但是在塔洛尼的请诉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约翰只有重开争论,你明白吧?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在教廷里也有感到疑惑的人,即使是教廷中的圣方济格修士——形式主义者,伪善者,准备为牧师的俸禄出卖自己,但他却心存怀疑。就在那时约翰要求我起草有关贫穷的请愿书。那是一份好著述,威廉,愿上帝原谅我的自傲……”
“我拜读过了。迈克尔拿给我看的。”
“即使是我们自己的人,也有人犹豫不定,阿奎泰因的大教区主教,圣维塔尔的枢机主教,卡法的主教……”
“他是个白痴。”威廉说。
“愿他安息。两年前他已蒙主召唤了。”
“上帝并不那么悲悯。那是由君士坦丁堡传来的错误消息。他仍然健在,我听说他将成为公使团中的一员。天主保佑我们!”
乌伯蒂诺说:“但是他赞成佩鲁贾僧会呀!”
“不错。他正是那种口蜜腹剑的人。”
“说真的,”乌伯蒂诺说,“他从未真正宣扬过教义。结果是前功尽弃,但至少这个观念并未被宣告为异端,这是很重要的。所以,其他人一直没有原谅我,他们想尽各种办法伤害我。他们说三年前路易宣布约翰是个异教徒时,我在萨克森豪森。然而他们明明晓得那年七月我是在阿维尼翁,和奥西尼在一起……他们发现皇帝的那几部分宣告和我的信念不谋而合。简直太疯狂了。”
“并不太疯狂吧。”威廉说,“那些概念是我灌输给他的,而我是由你的阿维尼翁宣言书及奥里埃的著作中归纳出来的。”
“你?”乌伯蒂诺惊喜参半地叫道,“那么你同意我的见解了!”
威廉似乎有点困窘,回避地说:“目前,对皇帝而言那是正确的主张。”
乌伯蒂诺怀疑地望着他:“啊,但是你并不真的相信它们,是不是?”
“告诉我,”威廉顾左右而言他,“告诉我你是怎么躲开那些狗的。”
“的确是狗没错。威廉。我甚至和博格纳拉蒂亚起了冲突,你知道吗?”
“可是博格纳拉蒂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呀!”
“现在是了,在我终于和他长谈过之后,他总算被说服了,反对敕令,教皇因此将他监禁一年。”
“我听说现在他和我在教廷的一个朋友,奥卡姆的威利走得很近。”
“我对他不甚了解。我不喜欢他。他是个没有热情的人,一切诉诸理性,只有头,没有心。”
“但是他的头很美呢。”
“也许,但那会使他下地狱的。”
“那么我会在那下面和他再会,我们可以再争论逻辑。”
“别胡说,威廉。”乌伯蒂诺露出友爱的笑容,“你比那些哲学家好多了。只要你想……”
“什么?”
“上一次我们在翁布里亚见面时——记得吧?——我的病刚刚痊愈,多亏了那个神奇的女人……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他喃喃低语着,脸庞闪耀着光彩,“克拉尔——女人的天性是乖僻的,但经过神圣的提升,却变得崇高,是优雅最高贵的表现形式。你知道那最纯正的贞洁怎样启示了我的生命,威廉——”他激动地握住威廉的手臂,“你知道我,强烈的——是的,就是这几个字——强烈的渴求忏悔,所以以折磨自己的肉体苦修,使我自己完全沐浴在耶稣基督的爱中……然而,我这一生却有三个女人是我的天国使者。福利尼奥的安琪拉、西塔卡提洛的玛格丽特(我写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她为我揭示了本书的结尾),最后是蒙特法尔科的克拉尔。那是上帝的报酬,是的,所以我该调查她的奇迹,在圣母教堂迁移之前,对众人宣告她的圣迹。当时你就在那里,威廉,你大可帮助我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而你却没有——”
威廉低声说道:“但是你邀我参与的神圣使命,是将本蒂文加、贾科莫和吉奥凡努丘送上火刑场啊。”
“他们的堕落糟蹋了她的名誉,而你是裁判官啊!”
“所以那时我才要求解除职务。我不喜欢那件事。我也不喜欢——坦白地告诉你吧——你诱使本蒂文加招出他错误行为的方法;你假装要加入他的教派,假如那算得上是教派——让他说出他的秘密,再使他被捕。”
“但那是控诉基督敌人的方式呀!他们是异教,他们是伪使者,他们散发出多尔西诺兄弟的恶臭!”
“他们是克拉尔的朋友。”
“不是的,威廉,你绝不可在克拉尔的名誉上蒙上一丝阴影。”
“可是他们和她有所关联呀。”
“他们是圣方济格修士,自称是主教,事实上不过是教团的僧侣!但你晓得在审判中,本蒂文加说他自己是个使者,他和吉奥凡努丘又诱惑修女,告诉她们地狱并不存在,主教的欲望可以被满足,却不会冒犯上帝。说在一个男人和修女睡过觉后,基督的身体便可被领受,(天主啊,原谅我!)说上帝喜欢抹大拉的玛丽亚更甚于圣女亚格尼斯,又说凡人所说的魔鬼也就是上帝,因为魔鬼是事体,而上帝是事体的定义!但是克拉尔在听说了这些言论后,却看见了幻象;上帝亲口告诉她说他们是邪恶的信徒!”
威廉说:“他们是麦诺瑞特,心里燃烧着克拉尔一样的幻影,恍惚的幻影和罪恶的狂乱之间,通常并没有很大的差距。”
乌伯蒂诺绞扭着双手,眼底再度漾上了泪光:“不要这么说,威廉。你怎么能把以芳香燃烧内脏的神圣之爱,和发出恶臭的感官失调混为一谈呢?本蒂文加怂恿他人碰触赤裸的肢体;他声称只有这样才能解脱感官的支配,‘他们裸体并卧,男人和女人……’”
“但是他们并不交合。”
“谎言!他们是要找乐子,而他们找到了。他们感觉到肉欲的刺激,为了使它满足,便说男人和女人躺在一起,触摸并亲吻对方的每一部位,赤裸的肚子和赤裸的肚子相结合并不是什么罪恶?”
我要承认乌伯蒂诺对这个罪行的责难方式,实在不能使我激发道德的想法。我的导师一定感觉到我的激动了,便打断了这个圣人的话。
“你的精神是热烈的,乌伯蒂诺,不管是对上帝的爱或是对邪恶的憎恨。我的意思是,天使的热情和撒旦的热情之间差异极少,因为它们都是由极端兴奋的意志所产生的。”
“哦,是有差异的,而且我知道!”乌伯蒂诺激切地说,“你是说在好的向往和坏的欲望之间只有一小步,因为那一直是由意志所导引。这话并不假。但这其中的差别就在于对象,而对象却是显而易见的。上帝在这一边,魔鬼却在另一边。”
“我恐怕已不知如何区别了,乌伯蒂诺。你的福利尼奥的安琪拉不是说过,有一天她精神恍惚,发现她自己竟然在基督的圣墓里了吗?她不是说当她看见他合眼躺在那里时,她便先亲吻他的胸,然后亲吻他的嘴,而那两片唇有种说不出的甜美。她停顿了一会儿后,就用她的脸颊贴向基督的脸颊,基督便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压向他,于是——就如她所说的——她感受到一种崇高的幸福?……”
“这和感官的冲动有什么关系呢?”乌伯蒂诺说,“那是个奥秘的经验,而且那是天主的身体。”
“也许我已习惯于牛津的思想了。”威廉说,“在那里,他们认为即使再奥秘的经验都只不过是另一种……”
“全看怎么想了。”乌伯蒂诺笑笑。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以及怎么看。上帝是可以感知的,一如光亮;在太阳的光线中,镜中的影像,万物的颜色,在湿叶子上日光的反射里——这种爱和圣方济格在赞颂上帝创造的万物、花、草、水和空气时的爱岂不相近?我不相信这种爱会产生任何诱惑。反之,我对那种把和上帝肉体接触的震颤形之于言词的爱感到怀疑……”
“你太冒渎了,威廉!那是不一样的。在心灵爱上帝的心醉神迷和蒙特法尔科伪使者卑下、堕落的心醉神迷之间,隔着无底的深渊……”
“他们并不是伪使者,他们是自由圣灵的兄弟;你自己也这么说的。”
“那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并不知道有关那次审判的一切。我自己绝不敢记下某些告白,只怕会将魔鬼的阴影投注在克拉尔在那个地方所创造出来的圣洁气氛中。但我获悉了某些事,某些事,威廉!他们晚上会聚在一个地窖里,弄来一个新生男婴,将他抛来抛去,直到他死掉……在他生前最后抓住他,眼看着他死掉的人,就成了教派的领袖……那孩子的尸体会被撕成碎片,裹上面粉,制成冒渎的圣饼!”
“乌伯蒂诺,”威廉坚定地说,“几世纪前,亚美尼亚的主教就说波利西和波哥密尔兹教派会做这些事了。”
“那又有什么相干呢?魔鬼是固执的,他的陷阱和诱惑都遵循着一个模式,他隔了千年之后也会再重复他的仪式,他总是一样的,所以人们才认得出他!我向你发誓:他们在复活节的夜晚点上蜡烛,把少女们带到地窖里,然后他们把蜡烛吹熄,扑到少女们的身上,尽管这些女孩和他们有血缘关系……假如这样的结合产下了一个婴孩,那地狱的仪式便又开始,所有的人围在一小壶酒四周,他们称那壶酒为‘小桶”他们会喝得醉醺醺的,把那婴孩切成碎片,把他的血倒进酒杯里;他们把还没死掉的孩子抛到火中,再将婴儿的灰烬和他的血混在一起,喝进肚子里!”
“但是三百年前迈克尔·薛勒在谈论魔鬼的书里就已写出这一切了!是谁把这些事告诉你的?”
“他们。本蒂文加和其他人,在受不了苦刑的情况下招供的。”
“只有一样东西比欢乐更能唤起兽性,那就是痛苦。人受到苦刑的折磨时,就好比置身于药草造成的幻象领域中。你所听说过、阅读过的一切,都会涌上你的心头,仿佛你被推向地狱,而非天堂。一个人被拷问之时,不仅会说出裁判官所要你说的话,还会说出他想象可以取悦裁判官的话,因为在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一项契约了(这真的是恶魔的契约)……我知道这些事,乌伯蒂诺,我也曾和那群人一样,相信炽烫的铁可以使人说出实话。让我告诉你吧,事实却是来自另一种火焰。本蒂文加受苦刑之时所说的可能是最荒谬的谎言,因为说话的人已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欲望,是他灵魂的恶魔。”
“欲望?”
“是的,人们有渴求崇拜的欲望,也有渴求痛苦的欲望,甚至还有渴求屈辱的欲望。假如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使反叛的天使,把他们的热情由崇拜和谦逊转向骄傲和暴动,我们对一个人还能有什么期盼呢?现在你知道了,当我裁判之时,我所想到的就是这些。所以我才放弃那项职务。我缺乏调查坏人弱点的勇气,因为我发现那些弱点和圣徒的弱点并无不同。”
乌伯蒂诺似乎听不懂威廉的最后一段话。由他一脸友爱的怜悯,我想他大概把威廉看成失当情感的受害者了。但是他原谅我的导师,因为他深爱威廉。乌伯蒂诺打断了威廉的话,以苦涩的声音说:“没有关系。假如那就是你的感觉,你放弃裁判官的职务是对的。我们必须抗拒诱惑。不过,我缺少你的支持,有了你的支持,我们可以走出那个弯路的。结果,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被控姑息养奸,被怀疑是个异教徒。就对抗邪恶而言,你也一样软弱。邪恶,威廉!这个责难难道永不会停止,这个阴影,这团阻止我们到达圣源的泥沼?”他更靠向威廉,好像怕被别人在无意中听到他的话,“这里,即使是在奉献为祈祷之用的墙垣之内,也一样免不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院长跟我说过了;事实上,他还请求我帮他查明。”
“那么观测、调查吧,以山猫的利眼由两个方向去看:欲望和骄傲……”
“欲望?”
“是的,欲望。那个死去的年轻人有女性的特质,所以也像魔鬼一般。他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和梦魔打交道的少女的眼睛。但我也说了‘骄傲”智力的骄傲,在这所为‘骄傲’两个字,为智慧的幻象而奉献的修道院里。”
“假如你知道什么线索,帮助我吧。”
“我一无所知,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心灵感觉得到某些事情。让你的心说话,询问每一张脸,不要听信舌头……但是罢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谈这些可悲的事,使我们这位年轻朋友感到惊颤呢?”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眸望着我,用修长白誓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几乎本能地退缩,我克制住自己,而且这样做才是对的,因为我会冒犯他,他的动机是纯正的。
“说说你自己给我听吧。”他又转向威廉,说道,“这些年来你做了些什么事呢?已经——”
“十八年了。我回国去了,在牛津复学,研读大自然。”
“大自然是好的,因为她是上帝的女儿。”乌伯蒂诺说。
“上帝必然是好的,因为它产生了大自然。”威廉面带笑容说,“我读书,认识了几个非常聪明的朋友。然后我逐渐熟识马亚留斯(译注:意大利学者,1290-1343),对他关于帝国、人民,及地球王国的新法律等观念感到着迷,所以我又加入了我们那群兄弟,成为皇帝的顾问。但是你知道这些事,我在信上都说过了。在博比奥,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时,我高兴极了。我们原以为你失踪了。但现在有你和我们在一起,过两天等迈克尔也到了,你可就帮得上大忙了。和贝伦加·塔洛尼的这场冲突可不轻松,我相信我们会有些乐趣。”
乌伯蒂诺望着他,脸上浮现一个试探性的微笑:“我真不知道你们英国人什么时候说话才是正经的。这么严重的一个问题,哪里会有什么乐趣。这关乎着修会的存亡,你的修会;在我心里也是我的。但是我要央求迈克尔不要到阿维尼翁去。约翰要他,找他,邀请他,未免太迫切了。不要信任那个法国佬。哦,主啊,你的教会落到怎样的一双手中啊!”他转头望向祭坛,“她变成了妓女,因为奢华而变得软弱,沉溺在欲望中犹如发情的蛇!由伯利恒愈疮木造的马厩变成了金子和宝石,由全然的纯洁变成了狂饮乱舞!看,看这里:你已经看过门口了!所有的影像都没有遗漏,假基督的时代终于来临了,我很害怕,威廉!”——他环顾四周,瞪大眼睛望着黑暗的本堂,仿佛基督之敌随时都会出现,我甚至觉得真会见到他——“他的代理人已经在这里了,就如基督派遣使徒一般,被派遣到世间!他们践踏上帝的城市,透过欺骗、伪善和暴力诱惑世人。到那时上帝才不得不派出它的仆人,伊利贾和埃诺克,他让他们生存在人间天堂,好让他们有一天推翻基督之敌,他们会如预言一般,穿着粗麻布的衣服而来,他们会以言行宣扬忏悔……”
“他们已经来了,乌伯蒂诺。”威廉说着,指指他的圣方济格修士服。
“但他们还未得胜;这是愤怒的假基督下令杀害埃诺克和伊利贾的时刻,然后将他们尸体暴露示众,使得众人不敢效法他们。正如他们想要杀死我一样……”
那一刻,我恐惧地想着,乌伯蒂诺一定是在一种神圣的狂热中,他所说的话也使我害怕。现在,事隔多年,我已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简而言之,两年后他在日耳曼的一个城市被神秘地杀害,凶手却一直没有被发现——我觉得更惧怕,因为那一晚乌伯蒂诺所说的显然是预言。
“约钦姆院长所说的实情,你知道。我们已到了人类历史的第六个时代,有两个反基督者会出现,神秘的基督之敌和假基督。就是现在了,第六个时代,在圣方济格出现,在他自己的肉体上接受耶稣基督的五处伤口。博尼费斯就是那个神秘的基督之敌,克里斯蒂安的让位是无效的。博尼费斯就是由海中升起的那头野兽,它的七个头代表七项死罪,十个角就是十诫的罪行,在他四周的红衣主教就是蝗虫,也就是恶魔阿坡里昂之身!但只要你用希腊字母念出那名字,就知道那只野兽叫‘班尼狄特’!”他凝视我,看我是不是听懂了,然后举起一只手指,向我警告,“班尼狄特六世就是假基督,由土中现出的野兽!上帝允许这样一个不法恶魔统治它的教会,这样一来继任者的美德才更显得非凡荣耀!”
“可是,神父,”我鼓起了勇气,茫然地回答道,“他的继任者是约翰啊!”
乌伯蒂诺伸出一只手按着前额,似乎想要驱散一个困扰的噩梦。他困难地呼吸,他累了:“是的,这样的推算是错了,我们仍在等待天堂的教皇……但是目前圣方济格和圣多明俄却已出现了。”他抬眼望天,像是祈祷般地说了一大段话(但我确信他是在背诵他著作中的一页),然后又说,“……是的,这些就是允诺:天堂的教皇一定会来临的。”
“姑且相信吧,乌伯蒂诺。”威廉说,“此刻,我到这里来是要阻止皇帝被废。多尔西诺兄弟也宣扬过你的天堂教皇……”
“再也别说那毒蛇的名字了!”乌伯蒂诺喊着,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哀伤转为忿怒,“他弄污了约钦姆的话,将那些话说成死亡和脏污!假如基督之敌有使者的话,那就是他了!可是你,威廉,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并不真的相信基督之敌的降临,你在牛津的导师只教你迷信理论,使你心灵的预言能力枯竭!”
“你错了,乌伯蒂诺。”威廉严肃地回答,“你知道在我的导师之中,我最敬重的是罗杰·培根……”
“胡说些什么飞行机器的人。”乌伯蒂诺尖刻地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清楚而且沉着地提到了基督之敌,也明白世界的腐化和学术衰微的重大关系。不过,他说准备对抗他的来临只有一个途径:研读自然的秘密,利用知识改良人类。我们可以借着研究药草的治病效力,石头的本质,甚至计划那些使你发笑的飞行机器,准备和基督之敌战斗。”
“你那位培根先生所说的基督之敌,不过是助长知识骄傲的借口。”
“一个神圣的借口。”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任何借口都不可能是神圣的。威廉,你知道我爱你,你知道我很信任你。抑制你的知识,学着为主的伤口哭泣,把你的书本抛开吧。”
“我只潜心研究你的书就是了。”威廉不觉微笑。
乌伯蒂诺也笑了,威胁地对他挥动一根手指:“愚蠢的英国人,不要过分嘲笑你的伙伴。对于你不能爱的那些人,你就该惧怕。在这所修道院里,你千万要警觉些。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事实上,我想要对这地方熟悉些呢。”威廉说着,准备离开,“走吧,阿德索。”
乌伯蒂诺摇着头说:“我告诉你说这里不好,你却回答说你想更熟悉它。啊!”
“对了,”走了好几步后,威廉又说,“那个长得像动物,说着巴别塔语的僧侣是谁呢?”
“萨尔瓦托吗?”乌伯蒂诺已经又一次跪下,听了威廉的话便回过头来,“我相信他是我送给这所修道院的礼物,还有地窖。我脱下圣方济格修士的僧服时,曾回到卡萨尔的老修道院去过,我发现那里的僧侣们都遭到了麻烦,因为教区控告他们是我这个教派的主教……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为了顾全他们费了不少力气,为他们争取到学习我的事例的许可。去年我到达这里时,发现其中两个修士也躲到了这里,萨尔瓦托和雷米吉奥。萨尔瓦托……他长得的确其貌不扬,可是他亲切体贴。”
威廉犹豫了一会儿:“我听他说到裴尼坦吉特。”
乌伯蒂诺没有说话,挥了挥手,似乎想赶走恼人的思绪:“不,我不相信。你知道这些凡人修道士都是怎么样的人,乡下人,也许听了某个流浪传道士的话,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对于萨尔瓦托,我还有别的非难:他是个贪婪而且贪欲的畜生。但他没有什么违反教义的大缺点,这所修道院的弊病并不在他。去找那些知道太多的人追查,不要找一无所知的人。别将怀疑的城堡建筑在片言只字上。”
“我绝不会这么做的。”威廉回答,“我放弃当裁判官,正是为了避免如此。但我也喜欢聆听别人的话语,然后再仔细思索。”
“你想得太多了。孩子,”他转头对我说,“不要从你的导师那里学到太多坏榜样。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才意识到,惟一必须思索的事是死亡。现在让我祷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