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接到耆龄的第二篇折子后,当即对着几位大军机说道:“耆九峰这件事做的却是有些过了。左宗棠只是革职留任,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他怎么就开始举荐起浙抚的人选了呢?左宗棠到浙江后征剿还算得力,尽管他对援闽一事延误不办,也有他自家难处。他无非是想把浙省的事全部办妥帖后,再全力去办闽事。耆龄参他剿贼不能歼除也是有的,但把闽省的局面变坏全推在他一人的身上,也是错的,他耆龄自己也有错处。本王以为,耆龄举荐曾国荃出任浙抚的这个折子,还不能往上递,先压一压,看看事情的进展再定。”
几位大军机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言语,但每人心里却明镜似的:耆龄的折子,军机处想压,怕是压不住的。
军机大臣此时是文祥、宝鋆、李棠阶、曹毓瑛,连同领班大臣恭亲王,共是五位。在五位军机大臣中,宝鋆、文祥是满员,二人唯恭亲王是听;李棠阶、曹毓瑛是汉员,这也没的话说。但军机章京就有十几位,其中就有醇亲王奕譞和慈禧太后安插的眼线,还有一些人和各地督抚走得较近。军机大臣李棠阶一直就和两江总督曾国藩来往密切,军机章京潘祖荫不仅和曾国藩有来往,他与湘系的所有人都有来往。每逢有外地奏折进京,到的第一站便是军机处,而军机处负责拆阅折子的并非军机大臣们,而是一些办事的章京,最后才能到恭亲王的手上。无关紧要的折子,恭亲王一般并不往宫里递,而是在早朝或者什么时间,对着太后随口说上一句也就是了,没有人计较这些。但每逢有重大的折子进京,恭亲王想压却压不住。慈禧太后不是在早朝,就是别的什么空闲时间里,向恭亲王或其他的军机大臣问起这事,往往又都是阴着脸子,口里讲出的话也特别刺耳:“折子不递进来,想怎么着啊?皇上小,不懂事,总不济我们也不懂事吧?”恭亲王往往都很被动。这次也不例外。
慈禧太后先不发作,她先去见东太后慈安。慈安是满洲镶黄旗人,钮祜禄氏,广西右江道穆扬阿之女。咸丰未即帝位时即娶其为妻,登基后,晋孝慈皇贵妃,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立为皇后。同治帝即位,尊为皇太后,徽号慈安,与西太后慈禧共同垂帘听政。慈安懦弱,不懂国事,名义上是共同听政,其实权尽操于慈禧之手。
慈禧太后见了慈安太后,依礼先给慈安请了个安,口称“姐姐”,然后才说道:“姐姐,我看这个小六子,是越来越不把我们姐妹当成个人了,他这是想干什么?”
慈安说道:“小六子就是那个脾气,现在又是议政王。随他怎么折腾,只要不乱了纲纪就行,我们哪,乐得清闲。”
慈禧却说道:“有些话呀,姐姐不说,我可不能不说。我不能任着他们瞎折腾。老祖宗这份基业呀,来得不容易,别人不心疼,我可不能不管!”
慈禧气哼哼地走了。慈安讨了个没趣,倒也没太往心里去,毕竟自己于国事上不如慈禧懂得多。
慈禧太后回宫后也并没有马上发作,她在等待机会。耆龄参左宗棠这件事,她不信督抚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果然不久,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曾国藩的折子到了。对于曾国藩的折子,军机处是从不敢压的,几乎是随到随递,半点不敢耽搁。慈禧太后笑一笑,慢慢打开折子读起来。
曾国藩得知左宗棠遭耆龄参劾被革职留任后,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理清了耆龄上奏的起因和幕后黑手。
曾国藩不由动起真怒,当着一班幕僚的面骂起来:“若非季高督军入浙,浙江能有今天的局面吗?耆龄瞎参乱弹,朝廷如何就偏听偏信呢?就算有心想惩处季高一下,也应该问问老夫的主意啊!也真难为了季高,咸丰九年就因樊夑事被人诬参过一次,如今已过了四年,还是有人不想放过他!”
曾国藩的这后一句话,显然是在说官文了。但曾国藩毕竟是曾国藩,他做事有他自己的尺度。
官文时任文华殿大学士领湖广总督,是真正的满汉各官之首。当时的曾国藩虽手握重兵,但仅以协办大学士领两江总督。凭当时曾国藩的名望与地位,还无法与官文硬抗。但曾国藩仍要想个策略为左宗棠分解一下压力,起码不能让官文的阴谋得逞。
曾国藩与幕僚们计议了两天,两天后,他给朝廷上了这样一篇折子。折子名义上是向朝廷陈述近日军情,其实是另有新意。
折子开篇先大论江苏、浙江、安徽、江西等省的“贼势”,却只字未提闽事如何;然后又大讲慈溪大捷对扭转战局所起的作用:“浙军经慈溪大捷,连克富阳、绍兴等城,杭州即有所图。”但写着写着,老谋深算的曾国藩却话锋一转,感叹起来:“臣于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在湖南募勇至今已十有余年。臣每与贼匪交战,无不是能歼除则全部歼除,能驱散则力图驱散,决不姑息。但每每驱散时多,歼除时少,盖因敌众我寡之故也。自古兵家,莫不如此,情理相通也。”
对太平军能歼除就歼除,能驱散就驱散;偏偏驱散的时候多,歼除的时候少。什么原因呢?因为敌众我寡啊!曾国藩最后发的这通议论,看似与全篇无关,其实这才是曾国藩所要向朝廷表达的真正意图。
慈禧太后把曾国藩上的折子读过两遍之后,终于读出了朝廷将左宗棠革职留任后,曾国藩对此事的不满,这才又重新让人找出耆龄上的那道参折,重新看起来。
慈禧太后当日把恭亲王、侍卫大臣管神机营的醇亲王及几位大军机,传进宫来议事。
慈安太后照例被慈禧太后请到身边坐下,年仅八岁的同治皇帝照例坐在两宫的前头。施礼请安毕,各王公大臣们依例退后一步。
慈禧太后在帘中徐徐说道:“你们几位主事的都来了。有些话呀,我们早就想说,可有人不给机会,不让我们说话,想一手遮天!我呀,有些话还是要说。为什么呢?就为了这份祖宗的基业!”
慈禧太后的语气大异于以往,不仅几位军机大臣听得发呆,连恭亲王也有些吃不住劲,只有奕譞不动声色地洗耳恭听。
慈禧太后接着说道:“耆龄糊里糊涂上了个折子,说了左宗棠许多的不是,我们哪,也听了你们的话,认为左宗棠的确有负朝廷对他的厚望。按说呢,将左宗棠革职留任对他惩戒一下也好,可耆龄随后又上了个折子,你们为什么压下不递呢?恭亲王啊,你说说看,耆龄保举曾国荃出任浙江巡抚,有什么不对呀?”
恭亲王跨前一步答道:“禀太后,臣和几位军机大臣以为,曾国荃目前正在围困江宁,耆龄之保举有诸多不妥之处。”
慈禧太后厉声道:“恭亲王啊,你说明白些。是你自以为耆龄的保举有不妥之处呢,还是其他大臣也这样认为?”
文祥见恭亲王嗫嚅不能答,于是急忙跨前一步道:“禀太后,耆龄的折子没有递上来,的确是王爷同我们几位商量来着。奴才当时也以为,耆龄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不递,太后和皇上也能体谅。请太后明察。”
醇亲王这时跨前一步禀道:“禀太后,奴才也想说句话。奴才大胆以为,祖宗设立军机处,怕的就是各部院对下面的奏禀隐匿不报,贻误军机。把大臣的折子压下不递,军机处实有不妥之处。”
文祥等四位大军机一见醇亲王讲出这话,知道事情已经严重,于是互相看了看,一起跪下道:“臣等失察,请太后、皇上降罪!”
恭亲王一见如此,也只得说道:“禀太后,这件事全是臣一人之错。太后和皇上要责罚,就请责罚臣一人吧。”
慈禧太后缓缓说道:“我们也并不是非要问是谁的错,这件事你们几个做得也实在太荒唐了。耆龄这是没什么事,真要有什么事,你们把折子压下不递,一旦出了事故,该算谁的?你们几个也都起来吧。军机处里的事情,我心里有数。恭亲王啊,曾国藩的折子,想必你和他们都看了吧?”
恭亲王答道:“禀太后,臣看了。曾国藩讲的也是实情,他那里也的确有些兵单。”
慈禧太后道:“恭亲王啊,你最近怎么总犯糊涂啊?曾国藩究竟是在诉苦,还是在替左宗棠鸣不平,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恭亲王忙道:“太后圣明!经太后一提醒,臣忽然也有所悟。不过臣以为,左宗棠入浙系他所荐,两个人又是同乡,他为左宗棠说几句话,也在情理之中。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在帘内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还算明白。我这几天哪,反复想了想。左宗棠入浙后固然有督剿不利之处,但耆龄把福建的局面变坏,全推到左宗棠的身上,也有错处。在福建的毕竟是耆龄而不是左宗棠,往左宗棠身上推是过于牵强了些,朝廷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左宗棠革职,的确有些不妥。”
恭亲王忙答道:“太后说的是,臣和一些大臣们也以为,朝廷全听耆龄一面之词,似有失公允。”
慈禧太后想了想,道:“依我看,耆龄这个闽浙总督,是不能再做下去了,可究竟放谁合适,我还没有想好。你们几个是怎么想的呀?”
文祥这时答道:“禀太后,奴才以为,闽事愈来愈棘手,此时将耆龄撤任似有不妥之处。耆龄已在福建征剿多年,比较熟悉那里的情形,若突然将他撤任,势必对闽浙剿匪大局有诸多牵动。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道:“文祥啊,耆龄这几年是立了大功的,这谁都清楚。但他糊里糊涂地参了左宗棠一本,若不将他撤任,你让左宗棠怎么办哪?督抚掣肘,历来都是我朝大忌,你应该知道这一点。醇亲王啊,你以为呢?你也说说看!”
醇亲王跨前一步道:“禀太后,太后圣明。奴才以为,督抚掣肘,历来都是祖宗家法所不容的。耆龄不管功劳多大,都该将他撤任逮进京师问罪。”
恭亲王大声道:“醇亲王你在说什么呀?耆龄有多大的错处啊?他不过参了左宗棠一本,就算参得糊涂些,也不致逮进京师问罪呀!”
醇亲王被恭亲王问得一声不吭,他其实还没有真正领会太后的意图,不过是随便说说。醇亲王对治国用人原本就不太在行,他的最大长处就是吃喝玩乐外加逢迎太后,除此之外,全不放在心上。
慈禧太后这时说道:“恭亲王啊,你也不用急成那样,醇亲王也不过是随便说说,何况我也没说将耆龄撤任,就非得逮进京师问罪呀。”
醇亲王忙抢着说了一句:“太后圣明!”
恭亲王白了醇亲王一眼,道:“禀太后,臣以为,此时不将耆龄撤任也可,不妨将江西巡抚沈葆桢和左宗棠对调一下。这样一来,就避免了督抚相互掣肘。”
李棠阶这时鼓起勇气跨前一步道:“禀太后,臣以为恭亲王此议似有不妥。太后试想,浙江现在全系曾国藩与左宗棠旧部,沈葆桢到浙江后,调动这些军队势必不能得心应手。何况,左宗棠离浙后,刘松山与刘培元二军必被曾国藩调回江宁助剿,左宗棠原募之楚军则必将随左宗棠进入江西。沈葆桢原本兵单,他到浙江后,让他拿什么来应对局面呢?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沉吟了许久,才道:“李棠阶呀,你适才所言是这个理儿。恭亲王啊,看样子,沈葆桢与左宗棠还不能对调。你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呀?”
恭亲王犹豫着答道:“禀太后,臣适才想了想,李棠阶所言极是,将左宗棠与沈葆桢二人对调,的确不甚妥当。臣于是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总觉有不够成熟之处,故不敢对太后明言。”
慈禧太后说道:“恭亲王啊,你是军机处领班大臣,又是议政王,有什么想法,就直说。若不妥,咱们再议,有什么打紧呢?你说吧。”
恭亲王答道:“禀太后,耆龄撤任总督以后呢,不妨让他先署理福州将军的缺儿,仍让他办理闽省的防务。对左宗棠呢,朝廷不妨就大胆使用他一次,补授他为闽浙总督,两省的军务全由他办理。但左宗棠是不是做总督的料儿呢?臣还没有思虑好,请太后明察。”
文祥跨前一步,说道:“禀太后,奴才以为,凭左宗棠之才,实不堪担当总督大任,王爷所议似有不妥。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道:“李棠阶呀,你也说说看。”
李棠阶沉吟了一下答道:“禀太后,臣与左宗棠素未谋面,不知其才是否能担起总督大任。但臣以为,左宗棠自入浙后,兵事、政事均有起色。以此证明,朝廷放左宗棠到浙江是英明之举。请太后明察。”
慈禧太后徐徐说道:“我以为呀,如今国运维艰,这用人上啊,该大胆时就大胆些。我记得放曾国藩做两江总督并节制四省的时候啊,许多人都不同意,以为朝廷给曾国藩的权柄太重了,怕他担不起来,反误了国家大事。事实怎么样呢?曾国藩几年下来,不仅扭转了东南全局,而且做得非常出色。所以呀,曾国藩举荐左宗棠援浙,折子一到,朝廷马上便答应了下来。这叫什么呢?这就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醇亲王啊,你以为朝廷该不该大胆使用左宗棠呢?”
醇亲王摸清了太后的真实意图,于是马上响亮地回答:“禀太后,太后圣明!奴才以为,朝廷设若能大胆使用左宗棠,闽浙的局面一定会有大的起色!”
慈禧太后高兴地说道:“这醇亲王啊,就是懂我们和皇上的心。恭亲王啊,就按你说的办吧,让耆龄暂署福州将军。实授左宗棠闽浙总督,让他尽快对闽省防务做出布置。”
恭亲王高兴地答道:“太后所言极是,臣下去后就着军机处拟旨。臣还有一事要禀告太后,左宗棠升授闽浙总督之后,放谁去接任浙江巡抚呢?”
慈禧太后想了想答道:“先缓和一下耆龄和曾国藩之间的关系吧。实授曾国荃浙江巡抚。曾国荃现在江宁督战,自不能到任,就让左宗棠兼署吧。”
恭亲王率一班王公大臣退下去后,不久便在私下里对文祥发牢骚道:“西边的心事越来越难猜了。将左宗棠革职的是她,决定大胆使用左宗棠的也是她。她究竟想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