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吴省兰在学堂给学生们讲了半个时辰《中庸》,又让学生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秋的诗。随后是骑射课程,没有他事,便早早出了官学。此时正已入秋,下午的阳光还依旧金黄,抬头环顾,武英门和南熏殿上的一片金黄,亭植的柏树和槐树屹立不动,只有风拂过时沙沙作响。几个年幼的值事小太监一边扫落叶,一边笑骂嬉戏,完全不谙世事,自有快乐。帝都秋高景象,令吴省兰颇感振奋,同时联想自身处境,不禁又黯然神伤。
到了西华门,值班王太监尖声叫道:“吴师傅,今儿早下课呀。”吴省兰正深思迷糊呢,被尖嗓子吓了一跳,忙朝王太监点头致意。出了门往南,蛰过一座牌楼,就进入了闹市,不长的一道街衢,人来人往,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儿敞亮,屋里头看上去都黑黝黝的,定睛看了,才能一一分辨: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济讨价还价的,举着招贴买字画的,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呼客人报菜名算盘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街边一溜露天叫卖的,有果子、煎饼、汤锅,有的小贩还张着大油布伞,张嘴炫嗓门似地吆喝:
“香菜韭菜饺子儿,地道丰台货,一口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
往日可没这么热闹,今天指定赶个什么集。从皇宫玉宇进入这喧闹市井,吴省兰心里又是冷暖交杂。步行不多时,在街边买了一份邸报,稍作浏览,上面有一则通告引起他的注意,讲的是飞盗一枝花流窜山东,少年将军福康安与刘墉以钦差身份运筹谋划,一举擒拿。福康安出身名门,深得乾隆宠爱,如今立了奇功,更是一代少年英豪的传奇,连街头市尾都引为谈资。吴省兰也不由感叹人有时运,少年成英雄也在弹指间呀。回味片刻,蛰进一间古籍书局,这里不但有宋本古籍,还有一些字画,是吴省兰酷爱流连之所。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胖子,见吴省兰进来,早知他是咸安宫官学的师傅,作揖迎道:“嘿,吴师傅来了,新来了一批古本,您尽可挑。对了,我这里刚收了一幅画,您可看看是否真假。”说罢,从柜中取出一卷轴,展开,吴省兰一看,轻声惊道:“哦,《太宗八骏图》……”边上刚刚进来一顾客,听了吴省兰的话,也凑了过来:“董香光的《太宗八骏图》?”吴省兰抬头,与来人二目相对,只见来人约五十来岁,适中身材,瘦长脸,面容白皙,矍铄清雅,双目有神,顿了一顿,叫了起来:“子才先生,是你吗?”
来人也认出吴省兰,叫道:“哎哟,是泉之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听得你在咸安宫当师傅,心想到附近走走,看看能不能碰上,没想到果不其然。”
吴省兰拉住他叫道:“走走,到舍下一坐相谈。秋高气爽,万木萧瑟,又到我伤秋时节,愁肠万转,正想找个好友一诉衷肠,没想到子才先生从天而降,实在是来慰我平生的。”
老板见二人要走,拦住道:“嘿,您还没给我这幅画说道说道呢。”
吴省兰一愣,指着来人道:“好好,子才先生才是行家里手,让他给你长长眼。”
子才把画细细地从右到左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遍,又凑近身子把边角处琢磨琢磨,反倒把问题抛给吴省兰:“泉之的意思是?”
吴省兰对古本书籍有研究,字画在其次,踌躇不定道:“整幅画我倒瞧不出有作假的痕迹,若说它是真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就是那种隐隐的感觉,找不出在何处!”
子才拍手叹道:“泉之不愧是有心人呀。确实这幅画功力颇深,几无破绽,就是那隐隐一笔,被你感觉到了。”
老板急了,叫道:“不能呀,我给好几个人看过了,都说是真迹,我当是镇店之宝呢。”
子才冷下脸来,道:“既然你认定了是真迹,又何必找我们鉴定呢,走走。”
老板又拉住两人央求道:“但说无妨,您倒是说说破绽在哪里。”
子才道:“这画是没什么问题,说是赝品,也是画工一流,唯一的破绽在印章。这也是仿作者疏忽之处,这种画是将宋纸放在玻璃上,借阳光的照影临摹而成,因而,你看这印章的笔画也是临画的,缺少了刀刻的痕迹。”
细看,果然印章的笔画偏软,不如刀石的印章那么坚硬干脆。
吴省兰鼓掌叹道:“哎,先生眼力果然一流,这隐隐一处,我就是想三天也未必想得出来。”
老板似乎不太服气,道:“这点小瑕疵,也未必吧,这画儿年头久了,印痕也会褪色,没原来那么锐利……”
吴省兰笑道:“哈哈,如果我说出这位先生的名字,你大概就不会怀疑了。”
老板狐疑地看着他:“口音不像本地人……”
吴省兰道:“他姓袁名枚,字子才,你可曾听说过!”
老板一怔,慌忙打千作揖道:“原来是袁枚先生,如雷贯耳,我真是有眼不识真人。”随即又痛心道,“既然您说是赝品,我这下可惨了,我可是一千两银子买进的,我这两年的买卖可是白做了。”
吴省兰道:“这幅画虽然是赝品,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要是有人出个千把两的价钱,你就赶紧脱手吧。我们紧着走,没时间陪你唠下去。”
吴省兰拉着袁枚要走,袁枚回头道:“泉之是心疼你的钱,不过依我看来,这幅画既然是赝品,你就认了,别再装糊涂脱手,若一脱手,只怕是连这间老店的名声也要赔了。古字画这玩意儿,本来就有捡漏,有折本,愿赌服输,一千两买个明白,也值得。”
老板怔怔地看着两人走出门口,还没想明白要听谁的。
吴省兰在集市上雇了一辆马车,要载着二人急速回家。袁枚道:“天气晴好,你家又不远,我们边走边聊,看看市井风物多好。”吴省兰道:“你不知道,北京的秋天,刚刚还黄日高照,热得冒汗,待会儿一落山,天就黑,寒气陡然就来,我们紧着回家畅饮聊天吧。”
果不其然,一到家,天就黑了。吴省兰让家人架起细炭铜炉,就着羊肉火锅,喝起绍兴花雕。羊肉是进补的,一落肚,立马驱散寒意,别样舒服。
“先生这次来北京可有公干?”吴省兰两杯酒下肚,陡然有了精神。
“我是闲云野鹤,哪有什么公干?纯粹是来看朋友。倒是泉之你胸有机谋,京城乃天子脚下,有的是机会,可得紧紧抓住呀。”袁枚比吴省兰要大十来岁,亦师亦友,说话自然不拘小节。
“先生见笑了,我也是侧身于此,谋一口饭吃而已,哪谈得上什么机谋!”吴省兰想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泉之对我不必隐瞒,你的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袁枚得意地说着,逗得吴省兰都好奇了。
“哦,何以见得。”
“若跟我一样只一心会友作文,怎么会一出门就去买邸报,如此关注时局呢?泉之必定在积蓄能力,谋求破土而出。”袁枚机智地娓娓道来。
“唉,一点小心思被先生看出来了。不过,难呀!”吴省兰被他点出心思,不再遮掩,倒是个吐苦水的机会。
“事在人为吧,你身在京城,若得到贵人相助,倒是一条终南捷径,比起我蹉跎岁月,再便捷不过了。”
袁枚少有才名,擅长写诗文,乾隆四年他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得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外调做官,曾任沭阳、江宁、上元等地知县,推行法制,不避权贵,颇有政绩,很得当时总督尹继善的赏识,但因朝中无人,又不肯结交,总得不到升迁。三十三岁父亲亡故,辞官养母,在江宁购置隋氏废园,改名“随园”,筑室定居,世称“随园先生”。
袁枚以自己当官的经历,再次证明朝中无人难做官,在芝麻官之间转来转去,以至断了念头。吴省兰来到京城,如果先找到靠山,确实是一条捷径。
“岂敢与先生相比,我是贼心不死,还图一线报国之志。不如先生看破功名,身住随园,名播海内,每次与士人诗友谈及,对先生都是赞誉有加,艳羡不已。”
“赞誉有加?这话说得不实在,恐怕是损贬更多吧。你倒是说说京城士人对我的评价,我想听听真实的。”袁枚吃了一口酒,似乎很享受别人对自己的非议。
“说到诗文,那肯定是赞誉的,‘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典故,无不赞叹。”袁枚二十四岁参加朝廷科考,试题是《赋得因风想玉珂》,诗中有“声疑来禁院,人似隔天河”的妙句,然而总裁们以为语涉不庄,将置之孙山,幸得当时大司寇(刑部尚书)尹继善挺身而出,才免于落榜。这段典故为士人津津乐道。而他住在随园后,《随园诗文集》更是家喻户晓,被很多人当成作诗的范本。
“为人议论的是,说先生收了很多女弟子,这可是真的?”吴省兰也是好奇。
袁枚点头道:“哈哈,这是说我好色,确有其事。还有呢?”
袁枚在随园收弟子,女弟子就占了三分之一,一时惊世骇俗。再加上袁枚小妾成群,陶姬、方聪娘、陆姬、金姬等等,对男色也情有独钟,好色之名不亚于诗文之名。与他同代的绍兴史学家章学诚,写过数篇文章痛骂,结论是“此类的人渣应当受凌迟!”刘墉在江宁为官时,就因为袁枚纵情声色、败坏世风,要整他。袁枚赶紧向刘墉写谀诗求饶,再加上朋友出来说情,袁枚才保住脑袋。但袁枚此后并不引以为戒,反引以自得。
“先生曰道统乃腐儒之气,这一点最是多人褒贬。”吴省兰如实回答。
袁枚最令世人侧目的,是宣称道统不存在,人可以自在修行,打碎“道统”之后,他独拈出“情欲”二字。袁枚有一篇奇文《麒麟喊冤》,极尽攻击道学、八股,让世人又痛快又不能接受。
袁枚正是以亦正亦邪,博得大江南北的名声。吴省兰虽有诗文名气,但与之相比,乃是小巫见大巫。
袁枚道:“哎,世人笑我太癫狂,我笑世人看不穿。自从摆脱功名之后,心中生了一番自在世界,为所欲为,纵情肆意。我广收弟子,遍访朋友,若遇上一二知己,相知相交,比起那几品爵位,不知道快乐多少。你在京城交往甚多,有没有见识到翘楚人物?”
吴省兰道:“京中藏龙卧虎,但我整日在学中,多跟着一群学生厮混,交往不多。”
“你那咸安宫官学,名声在外,都是遴选俊秀子弟,你应该有看好的人才?”
“八旗官僚子弟,都有世袭爵位,将来也容易入职,又尚武轻文,上进的着实不多。若说到看好的,倒是看中一对兄弟,模样俊秀,好学机敏,只怕将来制艺与诗词都不在你我之下。他们兄弟,时常让我想起福康安与福长安兄弟,能否比肩,堪待时日。”
“哦,有这等人物,倒要见识见识。”袁枚好品评人物,所以四处游山玩水,也好结交。
“那倒是可以,你也可看看我的眼光准不准。”吴省兰道。
次日,吴省兰带着袁枚进了官学。袁枚在窗外扫视学生,确实这些满族子弟,多是身材结实,脸上彪悍憨厚,不憨厚的,也多顽劣狡诈之气,少了江南子弟的轻灵俊秀,多了一分霸气。巡视一番,回到吴省兰的书案房。
吴省兰把和珅、和琳兄弟单独叫了出来,道:“有一位旷古才学的大师傅,要见见你们,当然是我举荐的,看看你的才学到底有几斤几两。”
和珅眼睛一亮:“哦,敢问大名?”
吴省兰道:“大师傅叫袁枚,可曾听说过?”
和珅略一沉思,道:“嗯,他是大家,我都有耳闻,‘南袁北纪’说的可就是他?”
吴省兰点头微笑道:“看来你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主儿,我没看走眼。”
袁枚的文笔与当时的大学士纪昀纪晓岚齐名,袁枚在江宁,纪昀在直隶,有“南袁北纪”之号,可见名声之盛。
这是如雷贯耳的名字,和珅似乎眼睛被点亮了,问道:“袁师傅现在官居何职?”
“他在三十三岁父亲病亡守丧后,就弃官养母了。不过他学问很大,许多人仰慕但难得一见,今天是你们的幸事。”吴省兰回道。
“哦,真是孝子,学问与人品都该是我辈学习的。”和珅眼里的光暗了一下,又附和道。
门帘一闪,吴省兰带着和珅、和琳进来,只见袁枚坐在檀木椅上,身材不高,但身板直,跷着脚儿,加上两眼精光四射,自有一种随意的威严。和珅、和琳打千行礼道:“学生和珅、和琳给师傅请安。”
袁枚眼前一亮,这两个面容丰俊的孩子果然都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与先前自己所看的八旗学生不同,心中顿生喜爱,道:“坐坐坐,咱们不拘礼。”
和珅忙将自己作的一篇八股文递上去,请袁枚指教。袁枚扫了一眼,道:“这是愚人心智的玩意儿,且抛下,咱们边喝茶边聊天。”和珅急忙把八股文收了,藏在袖子里,也晓得今日遇上一个怪师傅。
袁枚问了兄弟俩家世近况,又谈所学,特别是和珅对蒙、满、藏、汉四语的精通,又是赞叹,又是唏嘘。谈到诗词,有意考考两人的学问见解,问道:“北国之秋,让人心生颇多感慨,你们记得哪些古人诗词,可以契合你们心境?”
和珅略一思考,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我见过西山红叶,觉得这两句颇为传神。”
这是唐代刘禹锡《秋词二首》中的句子,化繁复为简单,笔意精炼。
袁枚点点头,随口吟出两句道:“‘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比之如何?”
这一句是杜牧的秋词。
和珅道:“这句诗好是好,但过于伤感,学生心中秋天不冷不热,是发奋攻读的好时节,刘禹锡诗中色调明丽,景物洁净,我更为喜欢。”
袁枚颇为满意,对和琳道:“那么你呢?”
和琳早已想好,道:“‘秋宵月色胜春宵,万里霜天静寂寥’,这句大气沉稳,是我所感受到的秋天。”这一句出自唐代戎昱《戏题秋月》。
袁枚点头,对兄弟俩的性格,早已有所了解。
“‘秋山野客醉醒时,百尺老松衔半月’,我认为这句诗写出秋天神韵,两位以为呢?”袁枚又问道。
“此诗有神,但过于老颓,并非十分投我趣味。”和珅如实道。
和琳点了点头:“我估计要年过半百后才会喜欢这句诗的。”
袁枚哈哈大笑,叫道:“诗由心出,孺子可教也!泉之,若现在是在江宁,我可要抢你的弟子了。”
吴省兰道:“两位还不快道谢。”
和珅忙作揖,见袁枚如此高兴,也不高高在上,便眼睛滴溜溜道:“谢袁师傅如此抬爱。袁师傅名传大江南北,今日一见,三生有幸,能不能给我兄弟留个墨宝。”
袁枚兴致正高,道:“你不说我也想赋诗呢。”当下在案头提笔,和珅磨墨,想了片刻,行云流水般写了一首诗赞叹和珅:
少小闻诗礼,通侯即冠军。
弯弓朱雁落,健笔李摩云。
意犹未尽,又写了两句赞叹兄弟俩:
擎天兼捧日,兄弟各平分。
袁枚此诗,称赞和珅、和琳兄弟少年有为,预言他们日后,一个能擎天,一个能捧日。以袁枚的身份资历,对两个少年如此抬爱,实属少见。连吴省兰都惊叹:“你们日后要不能成为国家倚重的股肱之臣,就要愧对子才师傅了。”
袁枚笑道:“泉之,我的眼光不会错的。这两个子弟,以后要是犯了错,千万别打他们屁股呀。”宾主言谈尽欢,袁枚才辞别出门,又各处访友传道去了。
不几日,咸安宫人人都知道袁枚来访过,给和珅兄弟留下个六句诗,也使得和珅兄弟第一次成名,许多子弟对他们不敢小觑。
和珅此刻完全没有料到,这六句诗对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影响。
落叶之后,第一场雪还没有下来,御花园里就只有翠柏、苍松、万年青,依旧青翠,可为萧条景致中的悦目之处。小太监们会把一些盆景搬到室内,偶尔也能开花,便四处散播,说皇上洪福,老天开眼,冬天里来春了。
乾清宫门外,官儿们列队,身着官服,表情肃穆,依次向皇上递上奏折牌子,等候皇帝接见。那些出来的官儿,都松了一口气,带着微笑小跑儿走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戴着珊瑚顶戴,穿着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笑吟吟地从宫里出来,与相熟的官儿打了招呼,出了乾清门,往右过隆宗门、中右门,往南朝武英殿方向走。穿过武英殿门前,往咸安宫,老太监秦媚媚见了,叫道:“冯大人,好几个月没见您往这边走了,不是出外差了吧。”老者笑道:“忙着生病,除了上下朝,都没得空过来。”
秦媚媚顶着话头道:“大人有福,恢复得可好,看不出生病的样子。瞧您这精神样,还要升官。”
老者笑道:“就你这老阉狗会说话,说说,这大半年的,咸安宫里有什么见闻消息?”
秦媚媚尖声道:“您是说那群兔崽子吧,能有什么消息,学点不七不八的学问,下了学还舍不得回去,在宫里斗蟋蟀赌钱,也不知道是不是使了幌子,把我的银子都给赢走。”
老者道:“你别老说那些不成材的,我问的是有没有上进的、鹤立鸡群的官学生呀。”
秦媚媚眉头一样,嘴巴一撇,道:“说到这个,倒是有件事你可听听。有个大才子叫袁枚的,不知道大人你有没有听说过,到咸安宫来,写了几句诗夸赞了两个学生,传出来大家都啧啧称赞。那两个学生,该是您说的上进的吧?”
“哦,袁枚我倒是知道,有名的才子,他会写诗专门夸赞两个学生,这可不一般。你记得那诗是什么?”老者着急问道。
“我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将来必然高中的意思。”秦媚媚道,“您去问师傅吧。”
老者点点头,道别秦媚媚,步入官学,正好遇见吴省兰。吴省兰忙施礼道:“是冯大人,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了?”
这冯大人,姓冯名叫英廉,时任刑部尚书。之前,吴省兰经常见他上朝之后,来咸安宫走走,但不明白为何原因。
英廉点了点头,问道:“听说袁枚来到咸安宫了,还写诗称赞了两个学生。”
吴省兰呵呵笑道:“没想到这事儿能吹到你耳朵里,是呀,那两个学生正是我的学生,叫和珅、和琳。”
当下吴省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把诗句念了一遍,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自己的弟子得到如此盛赞,他也很长脸。
英廉听了,道:“既然有这等好学生,快让我见见。”由吴省兰带着来到学子房外,看了看和珅,果然是仪表堂堂,风度颇佳。
英廉道:“这个和珅,我之前在这里见过,有印象,只是不知道如此好学通达。既然有如此人物,明天能否借我一用?”
吴省兰道:“老尚书开口,当然没有问题,想必那小子听说老尚书要借用,不知道心里该高兴成什么样了。只不过可否一问,您要借他干吗使?”
英廉咳嗽两声,道:“有才学当然是借才了。吴师傅放心,用完了我保证完璧归赵。”
吴省兰笑道:“哪里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大人对我们官学子弟如此重视,您若是想了解什么,改日我登门到府上禀报。”
英廉道:“有劳吴师傅,我明日备轿来接他。”
次日,和珅听得师傅传唤,连忙前去拜见。他心中疑问:这个尚书大人要自己去干什么?不过他的疑问并不露在脸上,在英廉面前垂手而立,目不斜视,既不动声色,又落落大方。英廉问了些诗词学问,和珅对答如流,每个问题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显然是烂熟于心,学问与谈吐都没得说。
“和珅,我听吴师傅说你诗词不错,跟袁枚谈起来也棋逢对手?”英廉不动声色。
“大人谬赞,吴师傅是诗词高手,我跟着东施效颦,也不知学了几分。”和珅谦虚道,而且把功劳推给老师。
“你的书法如何?”英廉又问道。
和珅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心得的,这个既不能太过自谦,也不能自傲,道:“书法师承了颜、赵几家,有点心得,也不知学了几分,有机会还请大人指教。”
“是这样,我家里的后花园,新修了几处厅阁,想请个青年才俊题写对联匾额,以增颜色。这件事就劳你过去一趟,你可愿意?”英廉抛出用意。
“大人看得起学生,既有差遣,学生怎能不去,只是怕诗词书法拙劣,有拂大人的美意。”和珅还是以退为进,让英廉觉得他的谦恭。
“你不必过于谦虚。既然答应,就上轿跟我去一趟。”
英廉拉了和珅,要上一辆四人绿呢轿子。
“学生不敢坐大人的官轿,大人上轿,我还是骑马随行。”和珅颇懂礼数,深知自己没有官品,不能坐官轿的。
“不,今天你是我请来的客人,随我坐上去,不碍事。”英廉显然对和珅颇为看重。
和珅不再谦让,跟着坐上绿呢轿子,第一次享受官轿的舒适威严。心思敏锐的和珅表面恭敬,心中却充满疑惑:京城善书工画的青年才俊多的是,尚书一招手,上门的当如过江之鲫,为何偏偏请自己呢?那么此行可能另有涵义?但又是什么呢,是祸是福?心中犯疑,表情却是眼观鼻、鼻观心。
不到半个时辰,轿子一沉,便到了府邸,抬头一块门匾“冯府”,显得威严。跟着进了正厅,穿过几重甬道,径直往后花园走。花园中假山植物、流水回廊,一应俱全。和珅在驴肉胡同的三进院子也算是不错,不过跟冯府比起来,就显得朴素简陋。
太湖石聚拥的一块假山上,新建一座亭子,乃园子的最高处,俯瞰整个园子,树木石头小径尽收眼底。英廉道:“这个亭子是喝茶饮酒、乘凉观赏之处,来客必然要在此歇息,缺一匾额,你有何好句?”
和珅站在亭子里,看了看四周,心中初现了几个词,正踌躇着,突然想到,要让尚书满意,这匾额不能自己觉得好,而要让尚书觉得好。尚书年纪大了,说话平易近人,言辞简朴,以他的喜好,题“一览江山”则过于霸气,题“满目春秋”也过于奢华,当下沉吟道:“这个亭子可观看的景物颇多,不如化繁为简,以‘清风徐来’四字,如何?”
英廉赞道:“好一个化繁为简,这四个字平和正气,暗合心境,真好!”
一边陪同的家人也附和不已。和珅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多想了一步,没有把原来冒出来的辞藻说出来,否则只怕进退两难呀。以后面对高人,凡事还得先揣摩才是。当下大略明白尚书的趣味,心中又有了信心。
又走过曲径,到了一个毛竹掩映处,此书也建有一阁,没有对联。
和珅看了周围景色,道:“这个亭子格调雅致,不高不矮,作一副五言对联,可以相得益彰。以这个地方的精致入眼,‘高高低低竹,曲曲直直路’,如何?”
英廉又道:“不错,不写景却有景,不写意却有意,完全是拙中有趣的笔法。再多读几遍,意味深长呀!”
又到了一处亭台,可作长联,和珅想,此处景色繁杂,若写实景,需要仔细揣摩,也许花一个下午才能逐字逐句想出。若要即时应对,须有讨巧之法,于是努力搜寻,略作斟酌,朗朗念出一对:“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风风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作罢,和珅紧张地看着英廉。英廉顺着读了一遍,仔细回味,道:“嗯,不错,说景物也有景物,说意趣也有意趣,字字重复,颇有匠心,值得玩味。”
和珅见老尚书的表情,并得到肯定,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一副对联并非他原创,而是平时酬唱所见,稍作字眼调改而成。要短时间制作长联,和珅只能借力打力,但若是让老尚书窥出端倪,那就丢脸了。他见英廉点头称赞,知道他并未见过原联。
绕到书房,英廉早已让人备好纸笔,和珅屏息泼墨,法书多变,其中匾额雍容饱满,倾向颜书;对联清秀挺拔,倾向柳书。英廉十分满意,当下赏银五十两。和珅婉拒道:“大人这么看得起学生,已经不胜荣幸,这赏银是千万不敢要的。”
英廉道:“书法诗词,非一日之功,既有这个本事,润笔是必需的,你就不要拒绝了。”
和珅拒绝不得,只好接受。英廉又请他吃了饭,用轿子送回来,极为殷勤。和珅得了盛赞,一面颇为得意,一面心里总还是有那个疑惑:自己诗词书法的本领真的有那么大,得以惊动尚书大人?这京中诗词与书法好的人比比皆是,请一个名家其实很容易,为什么偏偏请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刘全刚从清江浦风尘仆仆回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往返清江浦,每次回来,和珅一家都会欢欣雀跃。外祖父成为和珅一家的新靠山之后,兄弟俩的生活虽然不能跟其他官宦人家相比,但是该花的钱也有的花,日子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窘迫。
这一次刘全回来,却一脸沮丧,见了和珅,欲言又止,这让和珅心里咯噔一声:“怎么啦,路上遭贼了?”
“不,我一路小心,倒是不曾遭遇贼寇。只是,现在道员大人已经对你起疑了,软磨硬泡,只拿到一百两银子,还说以后不要再跟他伸出援手了。”刘全愁眉苦脸道。
原来,三番两次去嘉谟那里要银子,嘉谟渐渐觉得不对劲,觉得和珅更像一个纨绔子弟,只是变着法子从他那里取钱玩乐,自己的好意被利用了。一有这种想法,嘉谟马上对和珅好意顿消,生出厌恶来。
“我们一家子吃穿用度,再加上上学各项费用,你没有跟他明细汇报?”和珅问道。
“我都一一说清了,怎奈他认为如果是用心的学生,就不该如此挥霍,给师傅送礼什么的,绝对是浪荡子弟的行为。哎,道员大人也是动了犟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个消息给了和珅当头一棒,搞得他闷闷不乐。此路不通,手头立马拮据起来,老天真的要把自己逼入绝境吗?
冯府里,冯夫人正在后园赏鱼,丫鬟小玉从回廊小跑过来,道:“老爷回来了。”又悄声道,“听王管家说,老爷升官了。”夫人急忙要回后厅,却听见英廉爽朗的笑声已经传来,朝着后花园来了。
英廉远远道:“不必过来,我正想陪你在花园中走一走。”近前又道:“几处扩建的地方可曾看过,拾掇得还满意吗?”夫人道:“好是一定的。只不过这园子越大,心就越空落落的。”英廉道:“哎,建了院子是让你舒心的,你倒是想七想八。”
夫人也觉得触了伤感的弦,转而问道:“主子已经下旨升职?”英廉点了点头:“是,要兼我正黄旗都统,圣旨就来了,众人齐来道贺,我答应在府里摆几张席面答谢他们。”
夫人道:“那可一定隆重些,毕竟是升官加爵的事。”英廉叹道:“我这一辈子,浮浮沉沉,再大的爵位也就是那个意思,都不如子孙满堂来得实在。”夫人歉意道:“都是我把老爷的心情搞坏了。”英廉道:“我倒是不想这一茬的,每次跟你一聊天,总是会说到这里,心障呀,无法除去的。”夫人这下来劲了,抹了眼泪道:“那是,那福康安多狠呀,就那么一下,就把天来给处置了,真是没天理的。”英廉道:“哎,你也别提了,福康安如今炙手可热——算是天来命运不济,或者算我子孙单薄的命,认了吧!”
原来英廉官做得很大,却是家中人口单薄,唯有一个儿子,叫冯天来,在外地当官,因贪赃枉法,被奉旨出京办事兼巡察的福康安碰上了,当时十六岁的福康安年轻气盛,又有谕旨在身,便把冯天来就地正法。这件事,英廉鞭长莫及,又因天来有罪在先,也落个无可奈何。世上谁不恨贪赃枉法的人,福康安倒因此威名远扬。
英廉转移话题道:“哎,别提伤心事了,你看园子里新写的匾额楹联了吗?书法如何?”夫人点了点头,道:“看是看了,我又如何知道书法,只晓得字写得规整有力,应该不错的。”英廉颔首道:“正是,此人文思聪颖敏捷,说话极为周全,是可靠之人。”夫人道:“你可瞅准了?”英廉道:“那可不,这些年我提拔过的人也不少,阅人无数,这点是跑不掉的。”夫人道:“嗯,那就听你的。”
此后和珅又被邀请到英廉府中几次,都不是什么正事,就是谈天说地、吟诗写字。和珅疑惑重重:英廉位高权重,不可能那么闲着整天找我消遣,他必有所图,但是自己又看不透其目的何在。要是问吧,又显得唐突,要是不问吧,心里悬着一块石头,搁谁身上都难受。
但是有一天,和珅突然悟道,也许英廉不说,就是要等自己发问。如果自己三番五次一如既往地来,又不闻不问,岂不是像个傻子?或者自己心中有疑问,却不敢发问,也显得过于懦弱。自己并无求于英廉,该问得问,又何惧哉!于是有了胆气,再一次来到冯府的时候,选了一个时机,朗声问道:“恕学生唐突,中堂大人几次邀学生到府上,想来不仅仅是谈诗喝茶?”
英廉似乎等这句话很久了,道:“确实我还有别的事,只因为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不便开口。”
和珅心中舒了一口气,果然是英廉等着自己发问,不禁暗暗佩服自己的揣摩本事。只不过嘴里仍然谦虚道:“中堂大人德高望重,不嫌弃我贫贱,待我如亲人,我感激不尽,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若能做到,自然不会犹豫。”
英廉沉吟道:“我家中人口单薄,现在膝下只有一孙女,想把她许配给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和珅愣住了。他来英廉家中几次,有一次远远瞥见一个女子在园中廊桥那边,丫鬟环伺,因衣裙艳丽,自己瞅一眼再不敢多看,想来必是府中的小姐……和珅脑子一阵凌乱,不过以他的机敏和渴望,马上意识到这是一次绝好的机遇,当下毫不犹豫双膝跪下,泪已盈眶道:“和珅得此荣幸,不胜感激,拜见祖父大人!”
和珅这一跪,跪出了一门在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亲事。
原来,英廉的儿子与儿媳妇早丧,却留下一个孙女,名霁雯,被英廉夫妇视为掌上明珠。如何给冯霁雯找一个如意郎君,成为英廉夫妇早早就考虑的问题。虽然有提亲的,但英廉看不上那些豪门富户的纨绔子弟,没有满意的。英廉深知咸安宫官学中应该有青年才俊,便借着下朝的工夫,在咸安宫物色。正巧听说袁枚的举荐,便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来英廉早年也有跟袁枚交往,袁枚曾在《随园诗话》中写了一首诗赞扬英廉,英廉对袁枚自然信任有加。
英廉请和珅来府上坐了几次,夫人和孙女都在暗处偷偷看了,从相貌来看,确实是无可挑剔的。而才学和进取心方面,有了英廉的鉴定,自然不在话下。前后经过两月的考察,英廉终于下了决心,就是这个了。
英廉道:“婚姻乃终身大事,你还是回家跟继母好好商量一下,确定了再商量提亲的事。”
和珅这才发觉,自己狂喜之下,有些草率了,急忙圆道:“得到大人垂青,喜不自胜,我当回去跟母亲好好商量,再给大人稳妥回复。”
旗人的公子哥儿,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旗人女子,但对于和珅这种破落门第,特别是一心指望能够东山崛起、出人头地的后生,这个已经不是考虑的首要条件了。除去这一点,这门亲事对和珅来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英廉这一开口,也算将此事定了下来。冯霁雯暗处见过和珅,又一向听祖父的话,虽然嘴上害羞而不置可否,心里确实是欢悦的。冯夫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原来担心的是和珅会不会识相地答应这门亲事,但落定之后,又生出一些不满意之处,道:“和珅这孩子,家底薄,将来能否拼出一官半职也未可知,我想来想去,总是觉得配不上霁雯,你这么看重他,我觉得是不是有些不妥。”
英廉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咂摸了一口碧螺春,笑道:“绕来绕去,你又回到原点了。门第相当的子弟也有很多,可多是纨绔懒散之辈,等着袭了祖荫,看不到才华与心志,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托付?我们老了,霁雯嫁鸡随鸡,我庇护不了她几年,将来靠的是夫君的德与才,有德可以善待结发,铭记初恩,有才可以学以致用,光宗耀祖,和珅正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你光盯着他现在一无所有,那可不成,我原来不也是一样,只有一腔学问与志向,这些年沉沉浮浮,终于有今天,我当然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走我这样的路。”
英廉是雍正十年的举人,最初只是个笔帖式,为军政机关中最低级的文职官员,后来历任江南河工学习、淮南府外河同知、永定河道、内务府正黄旗护军统领,中间几度浮沉,乃至如今到刑部尚书,正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他靠的是自己的上进勤勉,因此眼里自然看不上那些指靠着家世荫庇的子弟。
“你怎么看好他,那是一回事,我是觉得你这样主动挑选他,将来一应事务,肯定也撂在我们冯家,会让他觉得一切来得太容易。我们霁雯倒像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就是这点意思,让我觉得不舒服。这孩子现在嘴巴倒是挺甜的,说话说得都周全,谁知道心里会不会念我们的良苦用心!”冯夫人将心中那一点担忧说了出来。
“嗯,夫人说得在理,确实,让他觉得一切太容易得到,必不珍惜。我也是要设一道门槛为难考验和珅这小子。”英廉点了点头,采纳了夫人的建议。
和珅回来,将此事告知继母伍弥氏。伍弥氏还托大,说是男儿何患无妻,最好还是娶一门满族女子云云。和珅懂得这女人只是耍耍性子,嘴皮也过过瘾就是了,便顺着她的意思,附和了一层意思。然后又央求说,这冯家小女子也是大家闺秀,风貌难得,再加上其祖父乃当朝高官,虽然不是满族女子,但也算是配得上自己的门第,求母亲成全云云。继母耍足了其虚空的派头,当然禁不住了解她心性的和珅的软磨硬泡,随即请人提亲。
英廉这时才亮出给和珅的门槛,道:“婚姻终究讲究门第相对,冯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你把祖上的爵位继承了,那便是谈婚论嫁之时。”
这个爵位是怎么回事呢?得从和珅的祖上说起。
和珅的直系先祖,最早有记录的是噶哈察鸾,属于满洲正红旗,在后金建立初期,就归属努尔哈赤,成为八旗军中一员战将。噶哈察鸾的后世中,有许多都是战功显赫的勇将,其中有一个五世孙,名叫尼雅纳哈,闲散兵丁出身,跟随清军入关,在攻打山东河间府的战斗中,他第一个登上城墙,因此获得“巴图鲁”称号。此后由于军功累积,尼雅哈纳获得三等轻骑都尉的爵位,后代可以世袭,这个爵位可是后世的一笔财富。
这个爵位虽然是虚衔,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但是清代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有了爵位,礼仪上就受人尊重,衣食住行方面,也都有遵循等级的规定。比如有钱有势富甲一方的人,见了七品小官,也得按照礼节,毕恭毕敬地下拜行礼。有些人花了大把银子,买个小官,其实就是获得官品,不但光宗耀祖,而且在讲究们当门户对的婚姻、交际上,也就跻身于上流人家。
尼雅哈纳尽忠皇上,此后四十多年,一直驻守在英额门,尽心尽职。当他年老力衰时,儿子阿哈顿色接任了英额门兵马统领和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
此时康熙发动了准噶尔的战争,因前线兵力不足,便调阿哈顿色的英额门部分兵力前来支援。阿哈顿色继承了其父的骁勇,打起仗来奋不顾身,最后战死在准噶尔战场。康熙帝为了表彰其为国捐躯,追封“巴图鲁”。准噶尔战争胜利后,康熙下令让阿哈顿色的儿子尔善荫袭了英额门兵马统领和三等轻车都尉。尔善不仅继承了父亲的马上功夫,脑子更是聪明伶俐。康熙五十一年,康熙到兴京永陵祭祖,而后到英额门皇家围场狩猎。在英额门任职的尔善自然要伺候御驾,追随左右。他也明白,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在半个月的狩猎活动中,他使出浑身解数,康熙十分满意,发现他不仅武艺不凡,而且聪明能干,顿生喜爱之情,有了把他留在身边的想法。于是返京时,便把尔善带回来,成为贴身侍卫。从此,这个在英额门的钮钴禄氏从建州二甲喇英额峪迁到北京,住在内城,并且按照“旗分制”,其家族属于正红旗二甲喇,按规定住在西直门内驴肉胡同。
到了乾隆年间,尔善告老还乡,他的儿子常保,袭职了祖上的三等轻车都尉。另外因为祖父阵亡而追封的“一等云骑尉”也由常保继承。现在,该是常保的长子和珅继承的时候了。和珅如果能顺利继承这个三品爵位,那么娶的妻子马上成为三品夫人,也还算勉强配得上她的从一品的家庭门第。倘若和珅没有爵位,那么她就嫁得太低了。
继承爵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迟早的事。既然这个是婚姻的筹码,和珅就想去快点弄到手,免得夜长梦多。他兴冲冲到勋位处申请继承,该处的吏员见是个半大孩子,也不跟他多说,只笑眯眯道:“继承爵位的事很简单,只要交三百两银子,很快就能办好。”
和珅奇道:“儿孙继承祖上爵位,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只要履行手续就该给我,为何还要交钱?”
“这是规矩。”吏员见他不识趣,冷笑道,“你这是三等轻车都尉的爵位,有三品,三百两银子已经很少了。你出去打听打听,现在办什么事不需要银子?”
“可是,没有哪条典章里说要交钱呀,有法可循吗?”
“我说了就是法,懂不,别啰唆,还啰唆要加你钱。”
和珅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打听一下,果然是自己在书斋里待得太久了,对官场事务不甚了解。虽然制度上没有规定要交银子,但是如今的规矩都是这样,这些银子便是那些官吏的主要财源,“规矩”是你永远绕不过去的。
外祖父嘉谟那边已经断了接济,现在三百两银子对于和珅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数字,无从下手,只好回来找刘全商量。刘全也傻了眼,道:“如果要三十两银子,倒可以求人凑一凑,三百两这么大的数字,就是想破脑门也是想不出来的。”
和珅一听就急了,道:“这不是三百两银子的问题,这是一门亲事,这不仅是一门亲事……哎,我都被你急坏了……总之,这笔钱怎么也得弄到,弄不到我会死的。”
刘全忙赔笑着把头皮挠掉了三层,道:“唉,少爷,别着急,把人急坏了可不得了。我们以往山穷水尽也经历过,不是都扛过来了吗?对了,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怎么没想过呀?”
和珅急道:“你卖什么关子,想急死我呀,直接说出名字不就成了。”
刘全道:“这个爵位是尚书大人英廉要你继承的,你直接跟他借钱不就成了?三百两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和珅摇头道:“他那里能借,我怎么会想不到呢!此事绝不能麻烦他。”
“少主,我这就想不通了,他那么慷慨的人,对你又看重……”
“唉,他留下最容易的难题让我完成,我还要找他帮忙,那岂不是他看走眼了?这种况味,你是不明白的,总之,你别想这条道,你给我想其他的路子!”和珅命令道。
刘全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那我实在没辙了,这几年,京城的能找的都找过,千里之外的能跑的我也跑过,但现在确实连一个开口的都没有了。”
和珅皱着眉头,俗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可是三百两,成为他的婚姻前程的本钱,事关重大,不能不想破头皮。沉思许久后,和珅重重地一拳砸在檀木桌角,道:“难道老天有意为难我!”
刘全看和珅一副郁闷的样子,心疼道:“少爷,以往遇到难关,你都没这么着急,这次实在是你太着急了……”
和珅可没心思听刘全唠叨,闭着眼睛突然叫道:“就是他了!”
刘全吓了一跳:“谁呀!”
“我外祖父,你还得去清江浦一趟!”和珅坚定道。
刘全一听,头就疼了,道:“公子呀,千里迢迢去碰个钉子干什么呢,有那工夫,我们该在京城多做文章呀。”
和珅不容置疑道:“我想好了,我外祖父如此这般,都是因为误会造成的,将误会消除,他自然会待我如初。我修书一封,将此事来龙去脉利害关系说明清楚,只要他相信了,他会接济我的。”
“既如此,不如我带少爷自己走一趟,冰释前嫌?”刘全建议道。
“那不行,我走那么远是要坐牢的,这回我会好好写信,见字如面。”和珅道。
清代规定,满人不得私自离开京城,否则就是公然违反清律,要治罪的。
几番劝说,刘全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再走一趟。临行前,和珅握着他手道:“外祖父和舅舅他们不一样,后者是势利小人,外祖父并非那种无情无义、铁石心肠之辈,这样的人,并非无懈可击,只要你找到方法,定能让他回心转意,他必能重新取信于我。到了那边,你想着我的这句话,能想出来的办法都可以用,如果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事儿就必定成功。切记切记,我的这门亲事就在你身上了。”
刘全被和珅的一番话说得希望又起,携带着书信,一路或舟车或步行,寒冬时分,到达清江浦,带的七双鞋子已经走烂,衣衫褴褛,活脱脱如一乞丐。门人报给嘉谟,刘全又来求见,嘉谟闻言,一脸冷漠,叫道:“不知耻的玩意儿,不见!如果再来骚扰,赶出去!”
刘全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却吃了闭门羹,无用武之地,没有办法,只好把和珅的亲笔信递进去。嘉谟看完信件,冷笑着自言自语道:“这小子不务正业,却学会了编故事骗钱,正是我最恨的那种人,无可救药。他以为我年纪已大,老糊涂了,又与他隔着千里,容易蒙混过关,都不想想每个月有多少人编着故事来我这里报账,我这几十年什么样的骗子花活没见过?什么样的破绽看不出来?若是英廉那么看重你,又要你当孙女婿,这区区三百两银子,他还要你千里迢迢来我这儿取吗?嘿嘿,只能怪你自作聪明却撞到我手里,休怪我无情了!”大喝一声,“把刘全给我轰出去,不准他再进家门!”
可怜的刘全,大冷天在运河边瑟瑟发抖,举目无亲无友,想想和珅期望的眼神,想想嘉谟的冷酷,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突然抖动着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是为自己的酸楚而哭,而是为和珅而哭,没爹没娘的孩子,自己操持自己的命运,又到处碰壁,怎一个凄惨了得!
人到绝境,必有灵光,刘全脑袋中突然闪出一个温暖的名字——郭大昌。哎,此处再无熟人,只能厚着脸皮如此了。
他循着记忆,找到郭大昌的家,哆嗦着手指头叩响门上的铜环。郭大昌开门一见,叫道:“刘全兄弟,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快进快进!”迎进院子,进入前厅,前厅正升起暖炉,一派暖意,刘全身上一热,简直想睡过去。郭大昌道:“兄弟,怎么落成这样呀?”刘全叫道:“郭兄弟,先别问了,能不能有口热的先给我填肚子。”刘全原来又冷又饿,加上加上心境低落,整个人都麻木了,这时候身上一暖和,突然就饿得山崩地裂。
待他填饱肚子,缓了口气,才说了到嘉谟家的遭遇。要不是想起有郭大昌这样一个仗义的熟人,自己差不多就要一路乞讨回去,能不能挨到京城还是个问题。
郭大昌与刘全体态相当,便拿了一身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道:“兄弟,按我说,你也是一伶俐人,又能吃苦,做人也够地道,何苦给人当家仆,跑来跑去还碰一鼻子灰。如果在这儿,我给你在漕运找一差使,一年也能有几百两银子,吃喝不愁,岂不更好!”
以往刘全到清江浦,都是郭大昌接待,两人性格投缘,话也能说到心里去,早已当是知心朋友,郭大昌见他如此境地,做着低声下气的事,心中不能忍,推心置腹地为刘全考虑起来。
刘全深深一揖道:“多谢郭兄美意,河道上的种种好处,我也有耳闻,兄弟此言不虚。如果我是孤身一人,必定要跟着郭兄混饭吃的。不过,我一直跟着少主人,如今正是绝境,我岂能落忍离开。况且他天资聪颖,有大富大贵之相,早几年考上童生,如今在咸安宫官学学业优秀,又得到英廉的赏识,再过几年,一定能出人头地,必有大成,我的苦日子也会到头,我会跟着他熬下去的。”
郭大昌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你如此看好你的主人,我想他日后必有所成,更何况他身居京城,名门之后,又是八旗子弟,只要能克服当前的困难,将来要获得功名不是难事。”
刘全擦了擦眼睛道:“为了主人,多丢脸的事我也敢干,多丢人的话我也敢说。如今的情势,想要从嘉谟大人那里借到银子实在是难事,郭兄弟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以及主人前途的面上,为我们筹措三百两银子,日后主人发达了,定然会加倍报答。”
刘全说完,脸已经红了,但是表情确实一脸决绝。
郭大昌听了,脸色凝重,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能把钱接济给落难的英雄、窘迫的志士,那也是快意人生的事,三百两银子,对我来说,也不是拿不起的数目。以你我的交情,帮这个忙,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我来插手,于情于理都不通。”
“你借钱给我们主人,我们主人他日相报,这正是天下难得的义举,有何不妥?”刘全见郭大昌已有此意,顿觉希望大增。
“因为嘉谟大人在,所以才不妥。你不必着急,明日我跟嘉谟大人周旋一次,到时候再作决定。”郭大昌心中自有主意,刘全听他说了,心中稍稍笃定,道:“那我这里先谢过郭兄,天不灭我,一切听郭兄弟安排。”
次日,郭大昌到了嘉谟的府上,谈完公事之后,郭大昌正色道:“大人,刘全来借银子一事,我已经听说。根据我的了解,所述应该属于实情,这三百两银子对您来说,是个小数目,对您外孙来说,是雪中送炭,大人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呢,给他就是了。”
嘉谟一提起来就火,道:“我岂是因为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是气他不成器,最大的本事就是借钱,变着法子借,我越是顺着他,只怕他将来越是无法无天,反倒是害了他。你这样相信他,那不如你借给他?”
郭大昌道:“在下不才,但借给和珅三百两,也并非难事,只不过觉得不妥。您是他外祖父,您不出手接济而我一个外人抢在前面,将来要是被人说起来,有损大人的威望。据我推测,和珅正是不想给英廉大人造成吃软饭的印象,想给自己留一点尊严,所以继承爵位这种事,是不会向英廉开口的。大人念在亲戚之情,就给他这笔钱,于情于理都功德无量,和珅将来必定会铭记于心。”
由于郭大昌为人正直,敢言能干,虑事有谋略,说话有分寸,嘉谟对他还是信服的,所以他的意见嘉谟不能不考虑。郭大昌分析之后,他仔细一想,也有可能自己厌恶在先,此事有几分误会。于是转念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替他说话,我就取三百两给他,日后一定要自力更生,考点功名让我看看!”
郭大昌替和珅收了银子,由于对和珅前途看好,自己又取了一百两,交给刘全,道:“既然是国之栋梁,我也给他一点心意,希望将来当官之后,能为平民社稷多多着想。”
刘全得此消息,犹如从冰窟回到暖炉边,欢欣得人都迷糊了。当下千恩万谢,兴冲冲星夜赶回,向和珅汇报此番绝境逢生,都是郭大昌的功劳。和珅宛若听书,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若不出去走走,都不知道世上有这般义人。”
和珅松了一口气,也确实把郭大昌这个名字记在心头。日后他终于有机会随着乾隆下江南时,面谢恩人。郭大昌那时候又是如何看待和珅呢?这是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