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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晚年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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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晚年化境

1.光不仅在烛上

嘉靖朝最大的事儿就是大礼议了。他想要本生父母也成为名义上的正牌皇帝皇后,因此与群臣发生激烈又旷日持久的争执。高潮是群臣--有二百二十人集体跪伏到左顺门,请愿抗议。此前的书面抗议更是连篇累牍。明朝的文官真有点左性儿,前些时为谏正德南巡而集体请愿,能够集体行动是个了不起的特点,说明他们拥着共同的标准,这个标准来源于儒家文化被普遍奉行。 当然皇帝也几乎没有屈服过。这次是先派司礼监的的太监两次劝退,不听,还叫来了辅臣一起力争。皇帝便派太监记录诸人姓名,抓走了八个为首的。杨慎等便在外面撼门大哭。一时群臣皆哭声震宫阙。年轻的皇帝大怒,一下子抓了134人,另有86人待罪。这些人分别受到发配、夺俸、杖责等报答。后来还有抗议的,轻则劝退,重则发配。史称“大礼未成,大狱已起。”最可惜的是杨廷和,在正德朝屡立奇功,而且嘉靖就是他用力从蕃王拉上龙廷的,但新天子就是要打掉他那个以皇帝为学生的鸟傲气。他比阳明还冤枉。大名鼎鼎的杨慎「升庵」因此案在边戍地过了后半生,并死在了那里。他临死前还只能说:“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细人们是必须以迎合主意为手段,才能达到阴谋目的的。

在专制的链条上,忠孝贤愚同归于尽,差别在于有前后而已。阳明没进京当官绕过了这场风波成了幸事了。杨廷和阻挠阳明入阁算是暗中保护了他--噫!

当大礼议起时,在京的学生来问怎样才对时,阳明不回答。他坐在碧霞池赋诗两律,其中有“却怜扰扰周公梦,未及惺惺陋巷贫。”觉得他们那种穷折腾相当无谓。

这次新皇帝与旧大臣的较量,最后便宜了一些边缘小僚,使他们迅速走上中心舞台。他们引经据典的证明皇帝的要求是符合儒家规范的,于是获得越级提升。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秘密在于皇帝需要新的支持者。张璁、桂萼,相当于刘瑾时代的“超拜”,他们最后蹬了阳明一脚。阳明在贵州的老朋友席书、学生方献夫、黄绾也因支持新皇帝而获宠骤起。他们抬了阳明一把,但也等于把阳明“送”了--推荐阳明去平思田之乱,阳明客死归途不说,还被处了个擅离职守,又翻起了旧账,还把爵位给吵丢了。他们若不得宠,阳明至少在阳明洞能多清静两年,可能晚死两年。在他们的推荐之前也有推荐的,都未见效。他们走张璁的后门,才重新给闲了六年的老师安排了工作。用当时的官本位标准看,他们是报答了老师。但从思想史长河的得失来说,他们提前送走一代大师。--唉!

世事难言。用他在正德十六年纪念岳父的祭文中的话说:人生“中间盛衰之感,死生之戚,险夷之变,聚散之情,可悲可愕,可扼腕而流锑者,何可胜道?...死者日以远,生者日以谢,而少者日以老矣。”以后可愕可可悲可扼腕而流涕者,其又何可胜道耶?

现场情况永远是复杂的,在专制的单行道上,你不撞他他撞你。不当官,不一定一身轻。明朝的官场有特点,明朝的文人有唳气。如果说,宋朝以收敛个性为主,那明朝以扩张个性为主。有所谓谁也不怕谁那麽一股劲。无事生非以显示自己,以高尚的名义打击异己,等等,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王华死后,阳明哀毁过分,有人弹劾王华生前曾收贿赂--他主动交出来就正证明他收了;他是被迫退休的,不能按大臣的待遇追祀。阳明不得不起而抗疏。还有许多打上门来的事情,真是消极的找清净是找不到的。斗争哲学的产生往往有多方面的原因。

朝中已有推荐他的声音,他是乎不动心。几次推荐也都没有成功。好在他他现在的中心工作是推广他的学说。要想真三不朽,还得看“立言”这一路。

正印证了阳明的说法,烛光不尽在上面,到处都有光。阳明的光更应该普照民间,而不应该去挤庙堂那个窄门坎。

2.讲会传主义

嘉靖四年九月,他回了老家余姚,建立了一个制度,就是在龙泉寺之中天阁,每月以朔「初一」望「十五」初八二十三为期,聚会讲论。他写了一个“学规”《中天阁勉诸生》,亲书于中天阁墙壁上,告诫同盟勿一曝十寒,要坚持月月讲、日日讲,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逐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这种讲会制度,在阳明死后,蔚为大观。各地的王门学生,以这种形式光大王学,有了半宗教仪式、或宗教会社的特点。

这个中天阁后废为庵。清乾隆年间改建为龙山书院。后又不断重修。现为文献馆,收藏着阳明的家书等文物。阁的下方有余姚四先贤--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的古里碑亭。在阳明的碑亭石柱上是乾隆年间余姚知县的题联:“曾将大学垂名教,尚有高楼接瑞云”,亭额是:“真三不朽”。阳明当年若满足作一个龙泉诗社的诗人,他这一生也就白活了。

在阳明未死前,即嘉靖五年,刘邦采在安福首创惜阴会。阳明为之作《惜阴说》。这个惜阴会每隔一个月聚会五日。次年,阳明出山去解决广西民变,路过江西吉安,寄信安福的同志,说当时怕成虚语,现在听说远近来与会者竟有百数,可见良知之同然。他用程明道的话勉励同志们:“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不够一年天气,远近闻风而至者已经百数,尔后日益发展,等到嘉靖十三年,邹守益、刘邦采等等在惜阴会的基础上建立起了复古、连山、复真书院,并订立了平时的四乡会章程,春秋两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 用《年谱》的话说:“ 于是四方同志之会,相继而起,惜阴为之倡也。”

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不但是后来复社之类党社活动的雏型,也是中国政党的本土原型。

这个“光”可不是烛光了。

还是嘉靖四年,阳明的学生在越城区之西郭门内、光相桥东建立了阳明书院。十二年后,加上了“阳明先生祠”的内容。因为阳明死后,依然有许多学生来居,依依不忍去,于是身为巡按御史的周汝员便给同学建立这个居住地,供人们永久瞻仰先生的无量功德。

3.左右逢源,方是良知用事

钱德洪、王畿乡试中了举,但没有进京参加会试,坐船回到了山阴, 阳明非常高兴,让他俩当助教,凡初入门者,都让他俩引导,等志定有入,有了基础之后,才正式接见。每临坐,先焚香默坐,无语,找感觉,然后让学生试举,立即予以针对性极强的点拨。大凡是灌输一种哲学化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在有限的日常生活中找到无限的意义。但是绝不酸,不作傻诗人模样,毋宁说象“老吏断狱”,一个有变必应的儒侠。现存他的语录大多是关于具体生活问题的表态。验证道行的高深与否,不在谈玄,而在具体世事面前通不通。

一个学生问:“我只是于事上不能了。”阳明说:“以不了了之良知。 ”学生一时难解,但也没想好,不敢再问。阳明接着说:“所谓了事,也有不同。有了家事者,有了身事者,有了心事者。汝今所谓了事,盖以前程事为念,虽云了身上事,其实有居产业之思在,此是欲了家事也。若是单单只了身事,言必信,行必果者,已是好男子。至于了心事者,果然难得。若知了心事,则身家之事一齐都了。若只在家事身事上着脚,世事何曾得有了时。”

有人说虑患不可不远,阳明说:“见在福享用不尽,只管经营未来, 终身人彼而已。”为了将来而失却现在可是中国教化观的总帐,心学与那种理念论的区别盖在于此。它是现世的,但又要在刹那之间找到永恒--这就需要找到良知了。

学生问:“举业有妨为学否?”阳明说:“梳头吃饭有妨为学否? 只要去做就是学。举业是日用间一事,人生一艺而已。若自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悦人而务自谦,亦游艺适情之一端也。”关键是能把它游艺化,在这一点上与庄子的游世精神接通了。但又不弃世、避世,也不抗世,甚至可以在该“装孙子”时就装孙子。一个直接而尖锐的问题是,怎么用心学这一套去答八股的卷子?一个学生就这么他:“举业必守宋儒之说,今既得圣贤本意,文意又不可通,见解如此,文如彼,怎么办?”

阳明说:“论作圣真机,固今所见为近。然宋儒之训乃皇朝之所表彰, 臣子自不敢悖。故师友讲论者,理也;应举之业,制也。德位不备,不敢作礼乐,孔子说吾从周,无意必也。”所谓无意必,就是灵活点,别执扭,随体赋形,应物不伤,左右逢源。用它的术语说,这叫“物各付物”、“物来顺应”。「以上引文见《清华汉学研究》陈来等辑录的阳明语录佚文」

因此很容易滑向无标准的流氓--如心中无良知而左右逢源,那很难不流氓。 当良知有无没有一个可以验证的标准时,仅仅靠良心来担保时,这种学说便走到了循环的圈套中。所以必须从理论上确定而不是假定人人有良知。

不知真假,现存于《阳明全集》中有这样一则故事--也是一个思想模型:

有一个叫杨茂的聋哑人,应该是后来变得这样的,他还识字, 阳明跟他打笔谈--也因此减低了这个模型的价值,应该找个狼孩什么的。因为尽管他口不能能言,他还是运用着人的语言,因此而是个与别人无异的中国固有文化中的一分子。阳明也将这一点为我所用了:

阳明问:“你口不能言是非,你耳不能听是非,你心中还能知是非否?”

答:“知是非。”

“如此,你口虽不如人,你耳虽不如人,你薪还与人一般。”

杨茂点头、拱手谢。

阳明接着说:“大凡人只是此心。此心若能存天理,是个圣贤的心, 口虽不能言,耳虽不能听,也是个不能言不能听的圣贤。此心若不存天理,是个禽兽的心;口虽能言,耳虽能听,也只是个能言能听的禽兽。”

杨茂扣胸指天。表示他此心可对青天。

阳明说:“你如今于父母,但尽你心的孝;于兄长,但尽你心的敬; 于乡党乡里、宗族亲戚,但尽你心的谦和恭顺。见人怠慢,不要嗔怪;见人财利,,不要贪图,但在里面行你那是的心,莫行你那非的心。纵使外面人说你是非,都不须听。”

杨茂首肯拜谢。

阳明说:“你口不能言是非,省了多少闲是非;耳不能听是非, 省了多少闲是非。凡说是非,便生是非,生烦恼;听是非,便添是非,添烦恼。你比别人省了多少闲是非、闲烦恼,你比别人倒快活自在了许多。”

杨茂扣胸指天划地。

阳明的结论是:“我如今教你但终日行你的心,不消口里说; 但终日听你的心,不消耳里听。”这里的“但”字是只的意思。

杨茂跪下磕头,再拜。

日本的阳明学,将此则故事奉为经典。因为它完全摆脱了语言的干扰, 单独进行心的交流。不知日本的“腹艺”“心印”是否受了心学的影响,但讲究腹艺的民族肯定能领悟其中的玄机。“听从内心的声音”,这句话对于杨茂式的心印者来说,不是一句废话、闲话。有了定盘心,就该左右逢源了。

对于初学者,必须讲规矩。 他在《教约》中规定得明明白白:每天早晨必须来一套“三忠于”“早请示”的功课,诸生务要实说:爱亲敬长的心是否真切,一应言行心术,有无欺妄非僻?教读时要随时就事,曲加诲谕开发。然后各退位就席学习知识。对于歌诗、习礼都有一套方法。歌诗不能躁急、荡嚣、馁嗫,目的是为了精神宣畅,心气和平。每月的初一、十五,他的书院还要会歌。习礼,要澄心肃虑,目标是为了坚定德性。先难后获,不能上手就潇洒,那就成了良知现成派。

阳明本人是相当潇洒的,是比魏晋中的真名士还玄远、机趣的。

譬如,他和学生一起出游,看见田间的禾苗,说“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 ”一个学生说“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阳明说:“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根戕贼闭塞了,不得发生耳。”

这个还流于说理了,最典型的例子, 也是他那唯心主义的铁证:他跟人游南镇,一友指岩中花树问:“「你常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

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 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4.曲成万物

等到朝廷有了难题了,学生推荐他的后门才走通。 嘉靖四年广西田州「今百色、田阳、田东」的土司岑猛屡次侵犯领部,又不听征调,领着土著与汉族政权作对。朝廷派都御使姚镆去征讨。用了一年多天气,姚镆攻杀岑猛,田州改设流官。朝廷也论功行赏完毕。但岑的余部卢苏、王受等复起。姚镆又纠集四省兵力征讨,许久不见效。巡按御使石金“论”了一本,朝廷决定派新的能员摆平此事。桂萼本来不同意用阳明,碍于张璁的面子,勉强委派阳明总督两广及江西、湖广军务,给他处置事变的全权:该剿该抚,设流官土官,随宜定夺。还要处理前任的功过。最后叮了一句,不许推辞。

阳明还是推辞,上了一封情词沉挚的谢绝书,说自己痰疾增剧,若半路死了,就坏了国家大事。而且土官仇杀,其势缓,不象土匪啸聚时刻都在涂碳生灵,容易调停。姚镆老成,一时利钝,兵家常事;石今所论,也只是激励姚善后收全功。他建议朝廷委姚全权,给他时间。若最后还是不行,他向朝廷推荐了两个人。

不能说他滑,只能说他有曲成万物的良好愿望,不愿意生事,不愿意结怨,也忠君体国。但这其中也有官场规则的狡黠,至少朝廷把这视为一种要价。很快就让姚退了休,敦促王尽快上路。

他此时的日子、如果他不出征还将继续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夏日游阳明小洞天...》」新的抉择使他有些两难。

他并未朝闻旨意连夜出发。经大礼议产生的新班子让阳明深为忧虑,前些时因他父亲被弹劾事,他也有些伤心。更重要的是,他的讲学事业规模日起,他一向所追求的为之奋斗的用心学代理学的工程刚刚有了眉目,他虽反对搞神秘的预测,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心中有数,他不会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之类的话,但他怕他死后学说会发生先俗后杂的变化。对于事功,他还是有兴趣,老死牖下,不是他的心志。他毕竟才五十六岁。

六月下的委任,他八月才决定出征。他隆重地写了一道学规,名为《客坐私祝》

但愿温恭直谅之友,来此讲学论道,示以孝友谦和之行,德业相劝,过失 相规,以教训我子弟,使无陷于非僻;不愿狂躁惰慢之徒,来此博弈饮酒 ,长傲饰非,导以骄奢淫荡之事,诱以贪财黩货之谋,冥顽无耻,煽惑鼓 动,以益子弟之不肖。呜呼!由前之说,是谓良士;由后之说,是谓凶人 ;我子弟苟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戒之戒之!

这道学规曾被许多书院刻石立碑的加以“引用”,如保定的莲池书院现在还存有阳明手写体的这道学规的碑刻。但是他所警告的现象, 在王门后期的各地的书院中时有发生,被当地的正统道学家们嫉为洪水猛兽。 他一生都在与玩性格进行斗争。一首编年不明的诗的结尾说:“相思不用勤礼札,别后我言在订顽。”即使不是这一年写的,也可以移赠他即将告别的学生。

九月初八,他离开山阴--永别了山阴。他坐船从姚江面上往下飘流,他没有永别的预感,但应当并不平静。对于他即将处理的问题,自然是一点也不愁。但,他那个不满一岁的小宝贝,还有那个在他家尚未站稳脚根张夫人,肯定是他的愁肠。这些均无诗文可证。

可见的阳明依然只能是思想家的阳明--他离开越城的最大的故事就是“天泉证道”了。

5.天泉证道

时间:1527年夏历九月初七,即阳明启程的前夕。

地点:王府前不远的天泉桥。

论辩围绕着阳明的四句教而展开。这著名的四句教是: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甲方:王畿,主四无说;乙方,钱德洪,主四有说。

阳明的最后裁决是,打并为一,有无合一。

王、钱二人都感到有统一宗旨的必要了,现实的原因是先生一走,这里的实际主持就是他俩,如果他俩不统一就无法统一别人。深层的原因是他俩都感到心学的内在理路有出现分歧的张力,必须明确个“究竟处”,才能确定而明晰地纲举目张。 王畿认为老师的四句教,还不是“究竟话头”,他要再向前推进, 他说:“心体既然无善无恶,意也就是无善无恶,知亦然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

钱德洪说四句教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习染日久,觉心体上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格致诚正修,正是复那本体的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

王畿说:“先生立教随时,四句教是所谓权法,不可执为定本。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应该觉悟到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无善无恶之易,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而且只有无心之心才能藏密,无意之意才能应圆,无知之知才能体寂,无物之物才能用神。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应,其机自不容己,无善可名。恶固本无,善亦不可得而有也。这就是所谓无善无恶。若有善有恶,则心意知物一起都有了。心亦不可谓之无矣。”

钱德洪说:“象你这样,就坏了师门教法。”

就个人的学术个性而言,王在慧解上有优势,他也被后来的学者指为禅,他的主张也的确象禅宗的祖师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究竟话头就是“四无”,用邹守益的概括则是:“心无善无恶,意无善无恶,知无善无恶,物无善无恶。”「《青原赠处》,《邹东廓文集》卷三」 钱在笃实上有优势。他的主张则是渐修法,强调时时“为善去恶”的复性工夫,类似神秀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他的所谓“四有”其实是别人的概括,因为他不敢动摇老师的心体无善恶的基本原则,他与畿的争论仅围绕着后三句,他强调了意有善恶,于是知与物作为意的发动流行便不得不有善恶。严格地说,他只强调了三有,在理论上就不象畿那麽彻底。他只是根据自己的生存体验,觉得必须做工夫、渐修,不能象禅宗那样把桶底子也参破了。

他俩是在张元冲的船上辨论起来的,谁也说不服谁,就来找教主裁判。其实,所谓四有四无,是四个有或四个无,而不是有四个或无四个,有无所带的宾语只是善恶。所谓四个是指心、意、知、物。

已是夜晚,为阳明送行的客人刚刚散去,阳明即将入内室休息。仆人通报说王、钱二人在前庭候立,阳明就又出来,吩咐将酒桌摆到天泉桥上。

钱汇报了两人的主张、论辩的焦点。阳明大喜,正搔着了痒处,这种前沿问题才能激发他的灵感,才是“助我者”--他曾说闻一知十的颜回反而不能帮助孔子。他说:“正要二君有此一问,我今将行,朋友中更无有论及此者。二君之见正好相取,不可相病。汝中「畿」须用德洪的工夫,德洪须透汝中本体。二君相取为益,吾学更无遗念矣。”

德洪不太理解,请老师讲讲。阳明说:“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殪气,何物不有?而何物能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力气?德洪工夫需要如此,便是合得本体工夫。”

王畿也请老师再讲讲。其实从理论上他已获胜。他的问题在实践环节--取法太高,无法操作。阳明说:“汝中见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执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难遇,一悟本体即见工夫,物我内外一齐尽透,此颜子明道不敢承当,岂可轻易望人!”

阳明然后对两个人说:“我这里接人原有此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的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一悟本体便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简易直截,更物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之人,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的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从有以还无,复归本体。及其成功一也。”

对于他这晚年定论,他自己也觉得有必要发挥清楚,于是便接着说:

“汝中所见的四无说,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所见的四有说,是我这里接中根人、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必有失人八五八书房,便于道体各有未尽。德洪须识汝中的本体,汝中须识德洪的工夫,二子打并为一,不失吾传矣。”

王畿问:“本体透后,于此四句宗旨何如?”

阳明说:“此是彻上彻下语,自初学以至圣人,只此工夫。初学用此循循有入;虽至圣人,穷究无尽。尧舜精一工夫亦只如此。”

过了一会儿,阳明接着说:“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纷扰,故含蓄到今。此是传心秘藏。今既已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然此中不可执着,吾人凡心未了,虽已得悟,仍当随时用渐修的工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谓上乘兼修中下也。”

最后,他又再嘱咐一遍:“二君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无不接着。我年来立教亦更几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识以来,已为习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的工夫,只是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此个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泄漏。”

这场证道,有极可注意之点:1」阳明更衷情于“无”而非“有”,讲有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普度众生,有,是有限的,从而不能成为究竟话头。但凡人的工夫须从有起脚,凌空蹈虚,只是逃避现实、逃避自我。无,是本体的终极处;有,是工夫的实落处。也就是说,阳明的晚年定论是以无为体,以有为用。 2」阳明学的最大的特点又是体用一元的。本体只是一种设定,工夫才与我们的生存直接相关。设定为无是为了追求无限、无限的追求,究其实质是一种摆脱异化的理论要求。

据黄绾后来对阳明的批评,阳明让他们看禅宗的宗经《坛经》、看道教的《悟真篇》后序,从中寻找“心源自在”的智慧,去练就一套实战性很强的艺术,什么心若明镜,鉴而不纳,随机应物,故能胜物而不伤。「《明道编》」阳明真正想做的是这种“达人”,如果这种达人能够精神不朽的话,那就是圣贤了吧。不可泄漏的天机正在于这种虚无而实用的生存技巧,不符合正宗儒门规矩。所谓的体用一元,在他这里就是,只有确立了“无”的本体地位,才能弘扬“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真空妙智。--用阳明的术语说,这叫“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他的《答人问道诗》居然照抄大珠慧海禅师的语录,他多次表示佛徒出家、道士隐居都是著了相,有挂碍,真正的觉悟是不离世间觉,是在担水劈柴的日用工夫中体验妙道。

明白了这个内在的理路,就可以理解作为天泉证道的继续,以及阳明的学术遗嘱的“严滩问答”,居然是用佛教话语来一锤定音了。

阳明从越城出发,并不赶赴思田,他一路游玩,游吴山、月岩、钓台,在杭州一带盘桓到九月下旬,一路上随行人员都是学生,固定追随的至少有钱德洪、王畿两个“教授师”。阳明此行更象是巡视。他兴致很高,沿途有诗。

十月初,他们在严滩作了关于“究极之说”的结论。发起者还是王畿「龙溪」,他有点乘胜追击的意思,因为他自感已摸到了真谛。《传习录》、《讣告同门》都记载了这个“事件”,记录者均为钱德洪,他是较为被动的乙方,所以他的记录没有夸张:

先生起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 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说: “‘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工夫。‘无心俱是实,有心 俱是幻’是工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 始信本体工夫合一。

心学必走上神秘。儒家那套术语表达不了高度机密的心理统觉。但有人据此攻击阳明为禅又是过甚其词了。阳明要表达的还是心学的方针,而不是佛教的命题。只是实和幻是佛教的原标准,实相是真际,幻相是失实、不实的假相。问题在于前后的两个有心、无心所指是大不相同的。前两句有心、无心是指在为善去恶方面不能采取虚无主义的立场--是对无善无恶是心之体的补充规定;后两句的有心、无心则是有意消解一下,不能僵持有心的立场,还是应该保持“无”的智慧。

这个有无之辨是高度辩证的。从运思方式上说是佛教的,如神会和尚说的:“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真空,空而不无即妙有”「《显宗记》」。阳明的心本体虽说是无善无恶的,但必须用有心的态度来坚持这一点。这就是王畿所理解的从本体说工夫,还是工夫论。后两句虽是工夫上说本体,还是本体论。车轱辘话只表明它们是一体的。--这就是阳明一再说的本体工夫一体论。区别只是就某个侧面而言。--钱德洪后来数年用功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简单的说,严滩问答的结论就是本体工夫都是有无合一的。将天泉证道的四句教简捷的一元化起来了。心学体系到达了最完美最单纯的抽象,阳明找到了最后的表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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