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迷悟由人
1.文明原有象
他走到哪里,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有一邦学生出迎,远送,他现在是受无数莘莘学子拥戴的教主了。其况味比发配龙场时有天壤之别了。比当年去江西剿匪也显得德高望重多了。就他能见到的景象而言,他现在走到了顶峰。不管此次出山,他情愿与否,在社会上,他重新工作了,便与赋闲意味不同。他心里也憋着这口气,关于平宸濠的议论还是个案子,许多跟从他的人还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有的明升暗降,有的等于被废斥。跟着他干的除了伍文定,都没得了好结果。他屡次上疏,请求公平的安排这些人,都等于对大风说话。相对于那个平庸僵化的官僚网来说,他这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因有了拥戴者也就成了一派。而他的起伏也就关乎这一派的兴衰。生活在具体内容中的人,形而下的原因要比形而上的更有力度。
他把思田之乱,比成藓疥小病,其事至微浅,根本不值得他费神--也因为他现在又上了一层楼,自觉地运用“无”的智慧来料理世事了。当初,江西的名士就嘲笑他为了剿几个小洞匪还天天练兵;宁王的谋士也因此而低估了他的本事。他过去有举轻若重的一面,或者说还不免有举轻若重的时候。现在他已经到了举重若轻的化境。
现在他一脑门子“学”,世事于他并不重要了--因为他已在九天之上,人间的杂事均不在话下。只要此学大明,他自己觉得可以把这纷扰的人世间带到良知的理想国去。--他不能亲眼看见这个景象了,便把希望寄托在学生身上。“导师”这个角色可以接通价值世界和事实世界,是他最愿意搬演的形象。
在古越讲学的日子,是他最舒心的日子。现在他走到哪里都能感到心学的光辉在普照。飘泊的感觉被普法的巡视感取代,一个凡人能获得这样的成功,是该欣慰的了。但他到了时不时的想落叶归根的年龄,这位古越阳明子还是情系古越。
他在越城讲学时,就盼着在一片湖海之交的地方卜居终老,只为眼前能常见浩荡。这次出来,偶然登上杭州城南的天真山,便象找到了家似的,心与山水一起明白起来了。天真山多奇岩古洞,俯瞰八卦田,左抱西湖,,前临胥海,正是对他的心中想。随同老师登临的王畿、钱德洪自然懂得老师的心意,在富阳与老师分手后,便回去准备建立书院,盛赞天真之奇,当然正合阳明的意思。他写诗给两位高足,表示赞同:“文明原有象,卜居岂无缘?”但是,王、钱二人不久就进京去了,落实此事的是薛侃,只是未能成为阳明的居住地,成了纪念他的祠堂。他的大弟子邹守益、方献夫、欧阳德等许多人都参与修建。这里成了王门的定期聚会讲论的据点。每年春秋两祭祀,每次一个月。
阳明过常山时写了一首名曰《长生》的诗,正是他们刚刚论述过的究竟话头在他生命意识上的凝结。“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正是说的必须无心,一有心便落入俗套。“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是说他根本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不相信那些长生不死之术。他的解决办法就是用哲学来超越:“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这是“无”的智慧带给他的受用。真心学是不怕死的,因为“乾坤由我在”,我是生命的主宰。他还说了一句犯忌讳的话“千圣皆过影”--唯有“良知乃吾师”。
他路经江西--这片使他辉煌起来的地方,也是一片王学繁荣昌盛、在阳明身后甚至比浙江还普及持久的心学基地。十月,他发舟广信「今上饶」,许多学生沿途求见,他答应回来时再见--没想到没有“回来”。一个叫徐樾的学生,从贵溪追至余干,阳明让他上船。他在白鹿洞练习打坐,有了点禅定的意思,阳明一眼就看出来了。让他举示其心中的意境。他连举数种,阳明都说不对头,最后阳明告诉他,“此体岂有方所?譬如这个蜡烛,光无所不在,不可独以烛上为光。”阳明指着舟中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然后指着舟外的水面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徐樾领谢而别。
当阳明走到南浦时,父老军民顶香林立,填途塞巷,以至于不能通行。父老乡亲轮番为他抬轿推车,把他传递到都司。这里的百姓出于感激加敬佩,把他奉为神。阳明一入都司就赶紧接见父老乡亲,他坐在大厅里,百姓从东边入西边出,有的出来还进去,从前半晌开始一直到了中午才结束了这种独特的召见--伟人接见群众只能如此,后来我们熟悉的接见方式也大凡如此。
阳明有《南浦道中》诗,说他重来南浦,还为当年的战事感到心惊。高兴的是那些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了,让人忧愁的是朝廷没有放宽对他们的税收。象我这样迂腐疏懒的人,居然受到百姓这样的欢迎,实在惭愧。
第二天,他去朝拜孔庙。正所谓群众拜伟人,伟人拜圣人。他在孔庙的明伦堂讲《大学》,不知道围了多少人,有许多人事实上什么也听不见,但机会难得,也为了感受这种气氛。这说明此时的王阳明在学术思想领域的影响已是相当大了。而且说实话,他影响最大的地方都在他亲身呆过的地方,一是江西,二是浙江,三是贵州。原因无非是古代的传播太有限,除了加入权力系统靠行政力量推行,就是靠直接影响。心学又是感性学,靠书本传播,脱离了感染“场”是难以领会其妙旨的,也就没有那麽大的感召力了。这三个省份都是比较落后的地方,浙江虽富,在政治上并不引人瞩目,而且他的影响则集中在浙东山区,以绍兴、余姚为中心。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接受乌托邦性能的革命思想。那些既得利益者集中的京畿都会,不易受此煽动。后来的情形也依然沿此逻辑展开--接受心学武装的以社会的中下层为主,一般的士子多于士大夫,尤为难能的是还有些目不识丁的灶丁「如王艮以及他的泰州学派所影响的劳工人众」小贩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心学是平民的宗教不算夸张。
他在孔庙讲学、听众如云的情形被人称为上古三代才有的气象。这种气象也鼓舞了教主的情绪。他一向所致力的就是广度众生,让圣学大明于天下。目前的情景是可喜的、感人的。讲学虽不是他的公职,确是他的天职。这个人从心眼里信服孟子的“天爵”“人爵”说,他是要天爵的,但也不是不要人爵,只是以修天爵为主罢了。
他到了吉安,便大会士友。在简陋的螺川驿站,给三百多人立着讲,讲得相当令人信服、相当实在。大意是:尧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还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我们只是困勉的资质,却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
纯粹学理上的内容就没有新发明了。强调良知智慧无所不能,是周流六虚、变动不居的妙道。但用它来文过饰非,便危害大矣!
临别再三嘱咐大家:“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这算是最后的公开讲学了,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讲演。
此时,余姚的中天阁讲会照常进行,又有新生力量鼓舞其间而日新月不同。绍兴书院的同志们在王畿、钱德洪的振作接引、熏陶切磋、尽职尽责的管理下而蒸蒸日上。这是让阳明最欣慰无任的事情了。
2.剑气晚横秋色净
过新溪驿时,又有父老乡亲壶浆相迎、相送,沿路焚香摩拜。这座驿城是他当年主持修建的,为了抵御广西的瑶族暴徒和湖南的匪寇。现在这里的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下令让那些驻守在山头上的弓箭手干脆回家务农去吧。
百姓这种知会好歹的心情,以及儒家的好生之德,还有他当年在贵州与当地人接触留下的好感,以及思州知府对他的无故欺凌,还有他对少数民族个性的了解,都坚定了他要和平解决思、田问题的决心。他也沿途作了一些调查,了解到了一些瑶族的民情,还有底层人对官府失误的不满。
所谓思恩州和田州,即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和百色市及田阳、田东一带地区。
十一月二十日,他到达广西梧州,开府办公。梧州是汉代的苍梧州,旧属交趾郡。自失去安南「今越南」以后,田州便成了南海外屏。其地虽为无足轻重的蛮荒区,但事关国防,更麻烦的是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不好处理。他先得向朝廷请示行动方针。十二月初一,他上奏皇上,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举措一一奏明。
广西土著,岑氏为大。正德初年,岑猛重贿刘瑾得到田州府同知的官位。此前的官府对岑猛时而利用时而压制,都御使陈金曾让他会剿江西土匪,结果他的兵比土匪更危害百姓。事后,他没得到想得到的官位,又拥有重兵,遂嚣张生事。当地官员还想得到他的重贿,他有怨气,自然不给。官员便告他要反。用阳明的划说这叫“生事事生”。新来的首长姚镆调集四省兵力会剿岑猛,岑猛要投降,不许。岑猛逃到他丈人的地面上,他丈人因女儿早就失爱于岑,正好借此机会报复,就把岑毒死了。
问题的真正症结在于如何处理民族矛盾。改土归流虽是本朝的基本国策,但在广西田州流官出现后,反而矛盾日起,无休宁之日。尤其是田州的瑶族是浔阳江流域的“造反”大户。但官府总是“过计”--用的办法都过头。“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打,也不行;抚,也不行。把良民的膏血挥霍于无用之地。阳明想去掉流官,因为“流官之无益,断可识矣。”但他的下属提醒他这样做是犯忌讳的,要遭来物议。他在奏疏中表示,只要有利于国家、能保护人民,死都应该,还怕什么物议?他的结论是:对在这深山绝谷中盘踞的瑶族,必须存土官、借其兵力而为中土屏障--让他们为我们抵御交趾国。若把他们都杀了,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这实在等于自撤藩篱,必有后悔。
这是他之“无”的境界给他的智慧,物各付物。他可能没有现代的民族自治的思想,但他知道用压制或诈术都不能很好的解决民族纠纷。他只有儒家的和平主义,还有为帝国长治久安的忠心。虽然是在实心实意的办好事,还得求朝廷,还得动用私人关系,说服当朝大老,才能行得通。帝国的秘密通道多着呢。
他分别给应该利用的和真心朋友写了信。先给杨一清写了貌似情切又亲切的信:我此次事毕,若病好了,请你让我当个散官,如南北国子监,我就感激不尽了。他是怕杨大学士顾虑他在这成功以后会入阁争权,从而否决他的方案。所以先给杨吃个定心丸。因为早就有人作这样的推荐,但越有人说阳明人才难得,应该成为台阁重臣,他们便越压制阳明,迟迟不对平宁王一案论功行赏,就是怕他这一杆子人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
他给黄绾写信则吐露了实心话: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赏,唯独主要干事的江西将士,至今勘察未已,有的废业倾家,身死牢狱。就算有滥冒,也应该象赏南京的人那样赏他们吧!他们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现在要说象是要挟,奈何,奈何!他视“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怀谗嫉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跟三百年后的林则徐一样不怕广东之祸事,只怕朝廷内部的窝里斗。
他婉转告诫黄绾和方献夫不要再推荐他了,得慢慢来。此时主要是说服朝廷按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否则必有反复。他还告诫他俩,推荐人要慎重,一个滥蚕能坏一筐好蚕。--呜呼,他这回在这两条上都出了问题。
朝廷有个酝酿的过程,大概是个各种意见平衡的过程。让他会议出结果来,再报朝廷。但相信他才略优异,所请必有卓见。
他给朝廷的奏疏中,一开始不好说前任已把事情弄坏,但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表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现在想以无事处之,已不大可能。只求省减一分,则地方少一分劳扰。他真是知行合一的去亲民、去努力追求至善。他反感帝国流行的杀人立功法。
新入阁的桂萼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作品,便建议阳明以杀镇瑶族,再攻打交趾。这种政治上的暴发户最好大喜功,只要能染红顶子「这个词儿是清朝的,但这种事情已自古而然」又不用自己的血,便越红越好。这是阳明深恶痛绝的。他不会按照这种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而得罪了新贵。这个曾起用阳明的权臣,最后因此而同意、唆使皇帝把立了大功的阳明捺下去。他给方献夫的信中早就预知必然如此---我深知这个和平方略必然大逆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阳明一面会议、处理眼前的问题,一面向朝廷汇报。算是边斩边奏。他是为了保护百姓,他们已经在战火中辗转了两年了。朝廷又新任命他为两广巡抚,他有了处置当地事务的专权。时间已到了次年春的正月,他手里有当初姚镆调来的湖南兵两万多,他又有剿匪平叛的威名,当他靠近田州时,岑猛的余部卢苏、王受很害怕。阳明有诸葛亮以夷制夷的思路,便派人去劝他们投降。当时有谣言说阳明象别的官员一样在等着受贿。他们不敢来。但他们见阳明遣散官军,似乎没有进剿他们的意思,他们又放了心。阳明又派人去,说明只是为了给他们开“更生之路”,并起誓无欺。要求他们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这些土兵都有了更生的希望,“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
卢苏、王受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他们说:“王公素多诈,恐怕要骗我们。”提出要带重兵卫护,并把军门的哨兵都换成田州人。阳明都答应。他们果然重兵卫护着前来南宁军门。
阳明当众宣布:朝廷既然招抚你们,就不失信。但是你们扰害一方,牵动三省,若不惩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将卢苏、王受各杖一百--让他们穿着盔甲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以显示王法的威严。
众皆悦服。阳明然后跟着他们到他们的军营,抚定军心。那一万七千多人「《明史》说七万人」,欢呼雀跃,向阳明表示愿意杀贼立功赎罪。阳明说之所以招抚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怎么忍心再把你们投入到刀兵战场?你们逃串日久,赶快回家去吧。至于其他土匪,军门自有办法,以后再调发你们。
他们感动不已,流泪欢呼。
于是,这场折腾了两年的民族纠纷,就这样春风化雨地解决了。不折一矢,不杀一人,全活了数万生灵。阳明自己也认为比大禹征苗还漂亮。一面向朝廷奏凯,一面勒石刻碑纪念。
他向朝廷建议:把田州划开,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为吏目,等有功后再提为知州。在旧田州置十九巡检司,让卢苏、王受分别负责,都归流官知府管辖。朝廷同意对岑、卢等人的安排,别的等相关各部复查研究以后再说。
3.煮沙为盐
假若阳明一直在此经营,不会出现后来的反复,也不会有阳明寄托不终的历史遗憾。在他离开广西之前,所有问题都处理得相当漂亮。
当地土目也真心服他,既慑于他的威名,也赞成他的举措。他也真心既为百姓好又给朝廷办事。他认为二者是一致的,只有民安才算国定,只有民富才算国强。他那“无”的智慧告诉他天下本来没有对立的事务,只是人们非要把它们对立起来。譬如姚镆非要硬打,“轻于讨贼,重于受降;信于请兵,疑于对垒。「岑」猛既冤死而不白,镆亦功名不终。猛负国恩而身殛,镆贪军功而官夺。”「古应泰《明史纪事本末.诛岑猛》」结果是分则两伤。现在是合则两美。他充分承认当地少数民族的特点,再三向朝廷强调不能一味用汉法统治他们,他迷信风俗统治,强调教化的力量,若假以时日,他也许能摸索出一套优化的与少数民族共同管理的好办法来,从而深入解决异族与汉族这个大一统帝国的大矛盾。
但是,朝廷想让他在此顶住,总督军务、巡抚地方,看上去是重用,其实是排斥,还是等于用牛刀宰鸡。他并不开心,再说他的身体也真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若是现在把他发配出来,他也就悟不了什么道了。若是现在让他到朝廷里当个大学士什么的,他还有兴趣,从而有精神干下去。尽管论官节也差不多了。南京兵部尚书也是尚书呀,如果得势,入阁顺理成章,不得势则一切均无从谈起。他是得势不得分--假得势,成绩不错,下层说好,说了不算的人说好。口碑好但没用,徒然遭嫉妒而已。
他一举平定田州之乱,号称是百年未有的盛事。但是朝中偏有一邦人什么事也不干,专挑干事人的毛病。阳明为了长治久安,推荐了一批干部,提议改建当地的体制,如将田州的府治迁到平坦的地方,还有一些本是无可争议的合理建议,都遭到京城里养尊处优的官僚的百般挑剔。他们要反复审核,以显示他们既高明又重要。
阳明能做的就是复兴儒学,在思田兴办学校。他认为用夏变夷,宜有学校。但刚刚停息战火,满目疮痍,人们纷纷逃串,还没有受廛之民,想建学校,眼下是显得不着边际的事情。这更显出阳明理想主义心性。他发文命令提学府道,但有生员「秀才」,不管莎正式的还是增补的,其他各地愿意来田州府学附籍入学的,一律欢迎。先委派教官相与讲习,打出旗帜来。等建成学校,就将各生徒分发该学肄业、照常增补廪膳生员、推荐贡生。同时倡行乡约制度,推广他在南赣建立的社区自治的经验。由公正果断的乡约主持讨论约中会员的操行要事,表扬善人善事,纠察有过错者,有彰善簿、纠过簿,随事开引,美化风俗。
当然并非一招抚便天下太平。少数民族的脾性是相当倔犟的,而且由于历来委派的官员水平低下,或贪功或贪贿,造成民族仇杀,积怨不是一两天就能化解的。也的确有些顽匪天良丧尽,既对抗官府又残害百姓。不杀不足以让百姓信赖官府。尤其是控制着黔江、府江的八寨老匪,还有凭借天险的断藤峡刁寇。他们从来就没有受到过真正的打击。阳明决心解决这心腹之患。
当时,依据惯例又有调集狼兵的提议。民间早有谚语:“土贼犹可,士兵杀我”的怨声。阳明坚决否定了这个方案,他认为这只是支吾目前的短期行为。他的理论是“用兵之法,伐谋为先;处夷之道,攻心为上。”对当地瑶族来说,现在首要的是让他们心服,用兵威把持不是可久之计。调集远来的客兵,他们不肯为用,百般求索,极难对付,耗费资财,“欲借此以卫民,而反为民增一苦;欲借此以防贼,而反为我招一寇。”所以断断行不得。
他一方面,调武靖州的土兵,让他们分成六班,每班五百人,分别轮流驻守在浔州城外,不得与民杂处,杜绝扰民的可能。然后施行他在江西尝试成功的十家牌法,一方面互相监督,一方面联防强盗,一村有事,邻村救援。培养他们自治的能力。另一方面,天助他成功,当初姚镆调集的湖南兵,因当时低下的人跟姚镆捣乱,故意错发军令,广东等地的就因错了而不来,湖南的则在姚镆罢官后才到,使姚镆不能奏凯,却使阳明有了现成的重兵。
他沉机不漏,还是建学校,兴礼乐,让当地人在婚丧嫁娶接受教化,用儒家的行话说,这叫小人学道则易使。他在南宁兴办了学校,这里基础好,一举成了功。他起用一些降级官员,让他们主教敷文书院,循循善诱,渐次改化。他不是那种只布置不检查的官僚,他说待本院回军之时,必有奖惩。
4.兵声寒带暮江雄
八寨、断藤峡的武装力量不是当地的土司的合法军队,而是标准的土匪,而且有了百余年的历史。聚众数万,南通交趾境外诸夷,西接云、贵,东北与府江、古田的瑶族回还联接,联绵两千余里,流劫出没,危害极大,常常垄断水陆交通,无论是大明的官军,还是当地的土目都想铲除他们。但就是不能成功。也因为大明朝把精力、兵力集中用于防御西边和北边的游牧民族,曾几次派兵进剿,但大军不可久住,孤军不敢追险。大军一到,他们便敌进我退,隐居山林峡谷。官军勉强招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大军一走,他们又啸聚而出,比先前更加嚣张。
断藤峡,本叫大藤峡。是夹浔江、及其南端的府江的两岸连山最高、最险恶的地方,登藤峡顶,数百里皆历历目前。而其山是夹江峻岭,山寨临江壁立,上山路径仅一线,又须历千盘,其险不亚于蜀之鸟道、蚕丛。一夫荷戟,千夫难上。山上毒瘴恶雾,非人能堪。山上出产的植物可以供应他们最低水准的生活,靠在山下围困治不住他们。他们的武器又是长弓劲弩,还在箭头上淬毒抹药,中箭就立即死亡。明天顺年间,都御使韩雍曾领兵二十万进剿断藤峡,撤兵无何,他们便攻陷浔州,据城大乱。流官土官交错难治,教化的办法也不灵验,用食盐等东西引诱他们,借贸易通商开化他们,他们则抢了东西就跑。用阳明的话说,“他们窃发无时,凶恶成性,不可改化。”--他们的良知彻底被尘欲遮蔽了,只有用肉体消灭的办法了。
打他们对于阳明来说,关键是下打的决心。他平了田州之乱后,两江父老遮道控诉断藤峡、八寨猾贼淫杀祸害的猖乱罪状。他觉得不剿灭他们,对不起两江父老。他一旦这个决心下定,便简易如扫尘埃一般。此次,无论是剿是抚都有一个突出的特点:简易,轻松,给人易如翻掌、囊中取物的感觉。
还是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取而示之不取。先麻痹然后出其不意。嘉靖七年二月,他平定了思田之后,峡匪以为必来征讨,都窜入深险之地。久不见动静,便又出来。又见阳明住跸南宁,遣散军队,兴建学校,他们便真正松弛下来。
阳明让湖南兵和在武靖州待命的土兵分道而进。进剿的官军偃旗息鼓,悄悄的进山,一军突击,四面夹攻,如迅雷不及掩耳。峡匪溃败,退保仙女大山,据险顽抗。官军攀木缘崖仰攻之,连破数巢。峡贼们败奔断藤峡。官军乘胜追击,峡贼沿大藤横渡,溺死者六百,死伤累累,被俘的更多。
官军在山上大搜捕,把大小山洞搜了个遍。最后收兵回浔州。其他各山洞也被清扫,什么牛肠、六寺等山寨都被扫荡,史称:“断藤之贼略尽”。
用当时人的话说,八寨乃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是粤南诸贼的渊薮,八寨不平,两广无安枕之期。阳明未请示朝廷,在派兵进剿断藤峡的同时,派林富、张佑监督着卢苏、王受的五千田州土兵,他们愿意立功,表现优异。夜间偷袭,突破石门天险时,这些剧匪才发觉大军来到。看来所谓剧匪的军事水平是相当幼稚的,只是以往官军或怕死或比他们更幼稚而已。成化年间最辉煌的一次是土官集合狼兵深入巢穴,结果斩获二百,就算象样的战功了。这次,剧匪失去天险,心虚气夺,且战且走,毕竟是惯匪,将近中午时,他们纠集二千余人反击,没想到这次的官军来真格儿的,奋力冲杀,他们大败输亏,奔入重险。
官军招募敢死队,夜间乘其不备--他们居然还是不备,再度袭击,攻破古篷寨,又乘胜连破周安、古钵、都者峒诸寨。八寨基本被拿下,前后斩获三千余人,是空前的胜利了。
阳明动用的两路军队,各不满八千。创立了大明在这一带作战成本最低、成效最大的记录。尽管,七、八年后,这里的少数民族又因官府与土司之间起了震荡性的冲突而暴动,但眼下阳明收了全功。湖南兵已不堪忍受此地的气候,开始闹病, 有瘟疫的苗头,阳明的身体也支撑不住。他下令班师。
大学士霍韬在给皇帝的上疏中说,臣是广人,曾为阳明算了笔帐,这场战役,他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他的前任,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杀死、瘟疫死官军、土兵若干万,仅得田州五十日的安宁,思恩就发生了反叛。而阳明不费斗米,不折一卒,就平定了思田,还拔除了八寨、断藤峡这样的积年老巢。
阳明在嘉靖七年七月十二日上了《处置八寨断藤峡以图永安疏》主要举措有:1」移筑南丹卫于八寨;2」改筑思恩府城于荒田,就是把原在高山之上的府治移到水陆交通的地方来,荒田这个地方轩豁秀丽,便于贸易;3」改凤化县于三里;为了基层政权布局合理;4」添设流官县治于思龙;5」增筑守镇城堡于五屯。他的方略是:“谋成而敌自败,城完而寇自解,险设而敌自摧,威震而奸自伏,”还有个时机问题--现在正好。
这一系列长治久安的益民利国的安排,朝廷里根本没人想听。处置江西事变时全靠兵部尚书王琼赞助,而王尚书早已被杨廷和借故拿下大狱,差一点杀了头。王琼再三哀求,才落得发配边疆的下场。大明官僚中单有在后面搞清算的。有人居然起诉阳明,说他进剿八寨擅自行动,尽管他们知道当初朝廷给了王可以便宜行事的权力。对于阳明提议在进剿过的地方建立郡县以镇定之,赶紧教化新民,等再来土匪时,他们已成了良民,此地就不会再反复了等方案,他们说,建筑城邑,是大事;区处钱粮,是户部的职责;谁让他这么干了?总而言之,不以为功,反求其过。鸡蛋里头挑骨头,成功了反而有罪,干成的事是应该的,当然要忽略不计;没让你干的事情,不管再好也是瞎闹。好象他们的职责就是把朝廷的屁股弄得越凉越好,让任何一张热脸贴上来都觉得它凉,便完成了神圣使命。
5.秋风南滇路
阳明的身体是再也与这种体制耗不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成功几乎都是体制外的作品:不容讲学,偏讲学;并没让他平宁王,他偏起义师。若都按现成的道儿走,他也许能到公卿,成为一世的大老,但身死人亡,不会象现在这样死而不亡。对阳明来说是个要生前福与身后事的问题,他少年的时候就坚定了不要只管一世的功名,而要永垂不朽的圣贤境界。
他关心着老家的书院和学生们,他归心似箭,以为与学生的相见渐可期矣,担心老家讲会的地方门前的草会有一丈深了吧?
这么漂亮的战斗,兵部的赏还在宫廷里讨论来讨论去,他的一系列建议还须户部调查研究后再说,他没有别的权力和自由--甚至没有就此回家的权力和自由。一切都须上边定好了,你在圈子里来回走。若是奴性深重的人觉不得多么痛苦,但他受不了。尽管他有足够的效忠我皇上的奴性。
上了《处置八寨...》长长的奏疏,他就卧床不起了。等到九月初八日,他的生怕一物不得其所的周密设计还没得答复,皇上倒派行人专门来奖赏他,肯定他“处置得宜”,短时间内即令拚夷畏服,罢兵息民,其功可嘉,赏了他白银五十两。行人到时,他硬从床上爬起来,有人搀扶着也站不住,但还是望阙谢主龙恩。这种折腾再加上“感激惶惧”,他居然晕了过去。过了许久才苏醒过来。他在谢恩疏中说:对皇上特颁这种出格的大赏,他只有感泣、战觫惶恐,“惟誓此生鞠躬尽瘁,竭犬马之劳,以图报称而已。”他说,臣病得不能奔走廷阙。一睹天颜,不能略尽蝼蚁向日葵的赤诚了,臣不胜刻心铭骨、感激恋慕之至!
他是二月十三日上的《奏报田州思恩平复疏》,过了七个月才来了这奖励,还如此感动。他四月初六上的《处置平复地方以图久安疏》,现在还没任何答复。他一入广西就接二连三的起奏地方急缺官员疏、举能抚治疏、边方缺官荐才赞理疏,等等。一边上疏一边请皇帝原谅他再三打扰、迹近冒犯。好象他不是在给皇帝办事,而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似的。他讲此地的干部队伍差得没法提,急需配备干部,否则一切都得白干,马上会出乱子。他还教皇帝让所有的大臣各推荐十个,若一人举九人不举,不用;九人举一人不举,用;若五人举五人不举,就得详细考察。然而都是对牛弹琴,只提拨了林富等几个人。总体上说,朝廷对他的工作是不支持的。他在这里鞠躬尽瘁,那边在准备给他背后插刀子。但派人来说了声干得不错,他就差点晕过去!
他是真心的,还是在为他请假回家埋伏笔?应该说他是真心的,他很看重这种仪式上的奖赏,更主要的是对他工作的肯定,思恩、田州数万赤子因此而得以生全,怎么能不谢主龙恩。可贵的是阳明认为他们本无可诛之罪,并不象他的前任那样非要剿灭,逼得皆汹汹思乱。奇怪的是过去都骂他是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却不这样骂他的前任那种类型的。中国的历史学差不多在继承着那种清算派的逻辑。
等到了十月初十,他不知道皇帝已嫌他麻烦,桂萼已在中伤他,他强扶病体,给皇帝写了长长的《乞恩暂容回籍就医养病疏》,从他在越绻伏六年,想进京一睹天颜,又怕谗言说起,再次重申他在两广征讨招抚两得当,都体现了皇上的恩威。现在已无烦苛搜刻的弊端,不会再生民乱,他走的无后顾之忧。
他让已升为陨阳副都御使的林富管理广西的行政事务,副总兵张佑管理军事事务。他举荐的人都没有很好的执行他的路线,尤其是张佑贪贿赂,而造成瑶族的土司仇杀并因此连锁反应出土匪的啸聚。一世英明的阳明遂留下“寄托不终”的遗憾。他一意扶持的岑猛的后代也没争了气。民族自治问题,对他的智慧提出了挑战。原因则在于这里根本就没用可用之才。朝中也没可用之才。但并不是人间没有可用之才,只是那个体制排斥了真正的人才。
阳明曾借吁请边关人才时给皇帝上过课:那些磊落自负,卓然思有所建立,而学识才能果足以有为的人才,却只因为一时爱憎毁誉,就愤然抑郁而去,尽管天下共为之不平,公论昭著,亦无济于事。有多少豪杰可用之才,为时例所拘,因而弃置不用!他提醒皇帝,所谓时例是朝廷定的,可拘就拘,不可拘就别拘了,本是无可无不可的。现在朝廷的考察法,固然能去掉一些贪恶庸陋之徒,但那些蝇营狗苟侥幸求进之徒是永远会有的。而那些磊落自负,有过人之见的人,屈抑自放于山水田野间,他们能自得其乐;却是朝廷的损失,朝廷使有用之才废弃终身,却用了些庸陋劣下之徒,除了增加百姓的困苦还能怎样?
这是明代版本的王安石《上仁宗皇帝书》。龚自珍说这篇万言书就是两句话:朝廷不得人才用,而人不能尽其才。
其实,更准确的概括是朝廷就是铲除他们说的这种人才。
大内之中,一个收拾阳明的罗网正在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