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宫的空气几乎要凝固了,在场的人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武帝抱定了拼死一搏的决心,窦太后事到临头还在犹豫。卫绾与杨得意在为武帝的安危焦虑,而帐后 的窦忠也是矛盾心理。既希望窦太后发出信号对武帝下手,为弟弟窦臣报仇雪恨,但他又默默祷告上苍,愿窦太后能改变主意,不要同皇上闹僵。因为面对的毕竟是 一国之主,一旦事败就要诛灭九族。
关键时刻,杨得意要为双方解围,他上前说:“万岁和太后息怒,可否容奴才进一言?”
窦太后正愁台阶难下:“你且讲来。”
“依奴才之见,卫相国擅自做主斩杀大臣确有不当,但杀死二十三人事出有因,皇上就是不杀,也当对卫相国治罪。”
“你说当如何处治?”
“将他革职。”
窦太后摇摇头,但总算做了让步:“这太便宜他了,至少也要入狱或者流放海南。”
武帝明白杨得意的一番苦心,他也适时地做出让步:“为让太皇太后消气,朕意对卫相国官降三级罚俸三年。”
“不行,这太轻了。”窦太后不满意。
杨得意实在不愿见到武帝遇到凶险:“万岁,太后心情可以理解,您就降旨革除卫相国的职务让他回家养老吧!”
武帝想,这样对峙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窦太后随时都可能做出鲁莽之举,还是先退一步再说:“也好,朕决定罢黜卫绾相国之职。”
窦太后趁势进前一步:“看在皇上金面,就依杨公公之言,但国不可一日无相,上次哀家推举的许昌,足以继任宰相一职。”
“这……”武帝在思考推托之词。
“皇上,上次哀家提起时你就未曾反对,只说卫绾刚任不好朝令夕改,现下卫绾罢相,许昌继任岂非理所当然?”
武帝业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太皇太后言之有理,孙皇遵从就是。”
“皇上这样明理,哀家甚为欣慰,”窦太后又提出新的要求,“就请一并降旨,封庄青濯为御使大夫,石健为太尉。”
这是两个相当重要的官职,特别是太尉,是执掌兵权的,武帝心中有数,他要使个缓兵计:“太皇太后,这些待过些时日再议如何?”
窦太后冷笑几声:“其他官职均可不议,惟此二职现在非明确不可。”
武帝思索一下,太尉一职他不能轻易交与窦太后的党羽,便说:“庄青濯可任御使大夫,至于石健,他不懂兵书战策,又不能上阵冲杀,实难胜任太尉要职,让他做个郎中令吧。”
对于太尉人选,窦太后也是急切间想起石健这个亲信的,武帝之言有理,她觉得难以驳回,但太尉执掌兵权,又是非拿过来不可,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她想到了侄儿窦婴,虽说不甚理想,但毕竟是自己的家族:“窦婴曾为大将军,可为太尉。”
武帝想到窦婴曾反对窦太后立梁王为太子,说明此人还有一定的正义感,再若反对难免引火烧身,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同意:“孙皇依从就是。”
窦太后要做到万无一失:“皇上,虽说金口玉牙一言九鼎,但还是以字为证,就请当殿草诏。”
武帝难以反对,就在御书案上,按窦太后的要求书写了圣旨。
窦太后还要更求稳妥,告诉自己的执事太监:“立即传旨,召许昌、庄青濯、窦婴三人入宫。”
这对武帝实在是个沉重打击,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原想应付过去出了这长寿宫就彻底翻过来,谁料窦太后竟是这等就地挖坑,而武帝没有想到的还在后边。
许昌三人来到,当面宣读了圣旨,一切军政大权都落在了窦太后之手。武帝感到心力交瘁:“太皇太后,一切都按您的要求办了,孙皇也该回转未央宫了。”
“哀家看还是莫急。”
“太皇太后还有何吩咐?”
“哀家与皇上也难得相聚,今夜就留宿我的长寿宫,你我做一次彻夜长谈当为快事。”
武帝明白反对也是无用:“孙皇遵命。”
第二天,许昌等将一切安排妥当,也就是说政权兵权全已切实抓到了手中,许昌来向窦太后禀报后,窦太后才允许武帝离开长寿宫。
实质上,这是一次不流血的政变,对武帝的打击是相当沉重的。可以说,他的生死和废立全都掌握在了窦太后手中。他现在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是操在窦太后手中 任其摆布的木偶。整整三天,武帝没有走出未央宫,他苦闷彷徨,像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无依无靠无援。经过三天的苦苦思索,第四天一早他振奋起来了,他像往常 一样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在杨得意的陪同下,带上韩嫣这惟一的亲信,车骑百乘去上林苑射猎。
三个月过去了,武帝射猎的足迹北到池阳,西至黄山,南达长扬,东过宜春。所过之处,他还下令修建了十二处行宫,作为储备物资,更换装束,休息下榻的场所。
太尉窦婴对此颇为反感,他上奏窦太后道:“皇上如此迷恋游猎,且又挥霍无度,长此下去,岂不要步夏桀殷纣后尘。”
窦太后却是付之一笑:“皇上年轻,玩玩何妨,不必大惊小怪,偌大国家,便糜费些钱粮亦不足为虑。”
窦婴说不动太后,他仍不甘心,径直去上林苑面见武帝。潺潺溪流,郁郁林莽,这座建于秦代的皇家园林确实林木繁茂,飞禽走兽云集。窦婴策马缓行,跨过一座竹桥,耳畔传来武帝爽朗的笑声。但见一匹白马如飞而至,武帝挽弓发箭,一只锦鸡应声落地。
窦婴上前赞道:“万岁好箭法,堪称百步穿杨。”
“啊,窦相国,来得正好,朕正要找你。”
“万岁有何旨意?”窦婴下马近前拜见。
“窦太尉,这上林苑自秦时修建至今,已是日见破败,使朕在游猎时颇为扫兴。朕要你立即筹措巨资,广招天下能工巧匠,将这上林苑重修,并扩大十倍,使朕能畅游其中。”
窦婴没想到自己劝谏之言未曾出口,而武帝竟然又要大兴土木,他看了看紧跟在武帝身后的杨得意:“请万岁屏退左右,臣有话要单独启奏。”
武帝想了想,示意杨得意:“你且退后。”
杨得意有些不放心:“万岁,奴才当不离左右。”
“你只管退开无妨。”
待杨得意退出一箭地远,武帝对窦婴说:“太尉何事避人,如今可以畅所欲言了。”
窦婴开口便是斥责:“万岁颓废若斯,令臣震惊。”
“太尉何出此言?”
“万岁年轻为君,富有天下,理当励精图治,勤劳治国,使百姓得沐皇恩,天下得庆升平。”窦婴声调渐渐高起来,“孰料陛下自卫绾罢相之后,即游猎无歇,不思进取,实令天下失望。”
“窦爱卿言重了,但朕不怪罪你。”武帝一本正经地说,“正因为朕年轻,便游猎又有何妨。国事上有太皇太后掌舵,下有百官分忧,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国库充盈,花点儿钱也算不得大事。”
“我的万岁呀,是你当皇上主天下,怎么可以依赖太皇太后呢?”窦婴几乎是一字一顿加重语气,“陛下,要上朝主政啊!”
武帝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但旋即恢复了一本正经:“窦太尉,你这是何意,朕与太皇太后相互信任,一切朕都放心。你不要再妄加议奏,按朕的旨意尽快修好上林苑才是。”
“万岁,你不能再一意孤行了!”窦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武帝想了想,下马要将窦婴扶起:“太尉不必如此,快请平身。”
窦婴不肯起来:“万岁,务必要听臣忠告,不可如此放浪形骸,不可听任太后摆布,要振作起来。”
武帝没有作声,他在认真思索。
“万岁无须多虑,为臣执掌兵权,只要你上殿当着文武百官之面颁诏,宣布窦太后不得再干预朝政,只在长寿宫静养,不得走出宫门一步。臣事先调集大军防范,许昌之流胆敢妄动,必叫他等死无葬身之地。”
武帝不好回答,他此刻难辨真伪。上前再次搀扶:“爱卿快快平身,一切事情容改日再议。”
“不,万岁定要给为臣一个答复。”
武帝疑信参半,难以立即表态:“太尉,你这是何苦呢,凡事不在一朝一夕,快些起身退去吧。”
“万岁不应,臣就跪死在这里。”
武帝见状,扭身便走。
杨得意已是移动靠近:“万岁,窦婴所为何事?”
“此事朕正委决不下,你且出个主意。”武帝便将经过告知,“你看其中是否有诈?”
“万岁,这还不是明摆着吗,这是试探!”
“何以见得?”
“窦婴是太后侄儿,骨肉至亲,太后给他兵权要职,他能不感恩戴德,他会胳膊肘往外扭吗?”
“也说得是。”武帝原本就有疑心,听此言不觉连连点头,“那么你看该如何回复他才好?”
“不要理睬他就是,他爱跪就跪去。”
“看他那样子,倒是一片至诚。”
“装,自然要装得像。”杨得意将武帝拖走。
窦婴眼见武帝去远不见了,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牵着马无精打采地走了,边走边自言自语:“想不到万岁他如此执迷!”
武帝也在回头张望原地,窦婴已是不见,心中安定多了:“他总算起身不再跪着了。”
杨得意眼睛一转:“万岁,此事还是不妥。”
“为何?”
“万岁当即刻去向太后禀明此事。”
“这,有此必要吗?”
“万岁您想,若是太后派窦婴来试探,若还装作不知,太后定然还会心存疑忌,主动向她报告,可以表明万岁心迹。”
武帝依然犹疑:“倘若窦婴是一片真心,朕岂不有负于臣子,做下了出卖臣下之事。”
“万岁,漫说窦婴与太后的关系不可能是真心拥戴,即便是此举有误,也为万岁的韬光隐晦之计有利。”
“你如何看出朕是在韬晦?”
“奴才在万岁身边,明白陛下不是颓废之人。”杨得意赞成道,“眼下窦太后把握了军政大权,万岁行此权宜之策实乃必要,老婆子已过古稀之年,看她还能熬上三五载,这也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吧。”
武帝觉得自己毕竟要有一二亲信,便默许认可了杨得意的说法:“既然你认为如此行事有理,就注意做好配合,切莫露出破绽。一旦被太皇太后看破,朕即难逃杀身之祸。”
“万岁放心,奴才知道该怎样对付窦太后一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