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染红了长安城甍瓴,伴随着人流的涌动,在响彻街衢的叫卖声中,大汉国都又开始了喧嚣的一天。将屯将军府的大门准时开启,家人挥起扫把在洒扫庭除。后园 的垂柳在微风中缓缓摇曳着绿枝,三两只黄鹂在枝条间鸣唱着跳来跳去。王恢手握一柄开山斧大步流星来到树林间,他那虎虎生威的气势,惊得小鸟儿扑棱棱飞上了 蓝天。
王恢心中憋着一口气,与匈奴交战的宏图壮志未能如愿,他实在难以甘心。烦闷和气恼全都在这六十斤重的开山斧上发泄。舞到快处,在乍起的朝阳映照下,缠头裹 脑在他周身围出了一个光圈。舞到兴处,看准左侧的一株柳树,他口中念道:“这是浑邪王。”一斧下去,碗口粗的垂柳拦腰而断。继而,右侧的柳树跟着遭殃,他 口中念道:“这是休屠王。”斧光过处,树冠应声落地。
管家匆匆来到:“老爷,有人来访。”
王恢收住练功的脚步:“这一大早却是何人?”
“他自称是雁门郡的聂一。”
王恢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有些印象,但又想不起何时何地有过何种交往:“他为何来访?”
“他言道,是有关匈奴的机密大事。”
这是王恢关心的话题:“既如此,领他到此相见。”王恢正练到兴头上,还有十数个招式未完成,挥动大斧照练不误。
聂一来时,见一片银光中王恢旋转如飞,端的是疾速如风,禁不住失声喝好:“好一招夜叉探海。”
一阵风声直奔聂一而来,斧影银光扑向聂一面门。聂一轻松躲过:“这招是千钧力的力劈华山。”
王恢也不答话,一斧紧似一斧,一斧快似一斧,斧斧不离聂一的要害处。聂一却是不慌不忙,全都从容躲过。大约二十个回合之后,王恢收住兵器,定睛打量一眼聂一:“聂壮士,好利落的身法,定有满身好武艺。”
“不敢,将军过誉了。”聂一躬身施礼,“将军早安,这大清晨便来打扰,多有得罪了。”
“不妨事,有什么话尽管讲来。”
“将军可记得八年前,在雁门关射猎之事。”
这一言使王恢猛地想起当年:“哎呀,难怪我似曾相识,在与匈奴遭遇时,聂壮士曾助我一臂之力。真是多有得罪了。”
“岂敢,将军如此说,岂不折杀草民了。”聂一赶紧表白,“当年所为,皆草民分内也。”
想起往事,王恢仍怀感慨。那是八年前的初秋,塞上严霜打白衰草,金风吹走了衡阳雁。奉命巡查边境的王恢,一行数十骑正沿陇上的崎岖小路行进,突然遭遇一伙 匈奴铁骑。这是浑邪王派出的突袭马队,共有上千骑。当王恢发现敌情时,匈奴也已发现了他们。双方都将对方观察得一清二楚,要躲已来不及。这场遭遇战看来是 难免了,而敌众我寡,王恢全军覆没也是在所难免了。匈奴一方不敢贸然进攻,他们担心汉国一方或有埋伏,试探着向前逼近。王恢告诫部下要沉住气,不能轻举妄 动。就在双方相距不过两箭地,匈奴马军就要发起攻击之际,聂一率百余骑赶到。他们旗幡招展,气势慑人,匈奴便犹豫不决。而聂一又单骑冲出,连发十箭,将匈 奴十人射落马下。面对这样的神箭手,匈奴不战自溃全线退逃。可以说这场战事,是聂一救了王恢等数十条性命。
“八年前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聂庄主今日登门,且先容我设宴款待,再馈赠金珠宝物。”
“将军,在下不为邀功请赏,而是为戳穿匈奴阴谋而来。”
“请道其详。”
“请问将军,万岁可曾允诺将公主下嫁浑邪王?”
“正是,你如何知晓?”
“王将军,匈奴此举包藏祸心,是个阴谋啊!”
“何以见得?”
“浑邪王可曾应允亲自来长安迎亲?”
“不错,业已进入我朝境内,不日即将抵达京都。”
聂一抬高了声音:“他来的浑邪王是假冒的。”
王恢怔了片刻:“你何出此言,有何为证?”
聂一便将在雁门聂家庄这场遭遇从头道来,讲罢,他恳切地声言:“王将军,匈奴此举一在麻痹我朝,二在刺探军情。他浑邪王不敢亲身前来,说明对我朝怀有戒 心。臣在边境深知,匈奴铁骑磨刀霍霍,他日定将大举入侵中原。将军应即速奏明万岁,万不可将公主千金之躯,轻许胡贼远嫁大漠。待到匈奴反目,公主性命难 保,将悔之晚矣。”
王恢原本主战,只是武帝一言定乾坤,他不敢再加廷谏。而今有了这一信息,觉得时机已到。当下决定进宫面见武帝,遂带着聂一直奔大内。
武帝正在五柞宫里独自发闷,以他的性情,是不愿同匈奴和亲的,他多么想用武力将匈奴扫平,其辖地尽归大汉哪。但是多数大臣主和,而且所奏也不无道理,他也不好强行拗违臣下之意。回宫之后,总觉得违心而情绪不佳,便闷闷不乐。
杨得意小心翼翼近前来,低声细气地奏禀:“万岁,将屯将军王恢王大人有要事求见。”
武帝心中明白,王恢是主战的,正好心内烦闷,要与他再论论和战利弊,愉快地同意:“召他进见。”
王恢在殿中跪拜后,对武帝奏道:“万岁,臣有一机密事奏闻,匈奴来迎亲的浑邪王,他是假冒的。”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你是如何得知?”
“雁门绅士聂一亲眼所见。”王恢简略说了经过,“臣已带他在宫外候旨,万岁可召他细问缘由。”
“传聂一。”
杨得意召聂一入内,武帝龙目打量,见这聂一虎背熊腰,步履生风,声音宏亮,不失英雄气概,心下先有几分喜爱,破例赐座:“你且将经过从实讲来。”
“万岁容禀。”聂一便将如何要杀浑邪王报仇,情急之下,卫将不得不报明了身份,从头至尾言说了一遍。
王恢适时启奏:“万岁,匈奴和亲无有诚意,这是欺君大罪,待其到达后,即全数拿下。”
“幸亏朕不曾将真公主许婚,不然险些被匈奴所骗。”武帝不由得深思,“匈奴这等无信,这和亲还会换来边境和平吗?”
“断然不会。”王恢早有了打算,“万岁,将匈奴使者和假浑邪王打入天牢,我朝整备军马,待择时出征之际,将他们斩首祭军。”
“看来,与匈奴之战是势所难免了。”武帝已是下了决心。
聂一犹豫少许,还是忍不住开口:“万岁,抵御外侮,开疆拓土,乃圣明君王的壮举。但自古兵不厌诈,与匈奴之战,亦当斗智为先。草民有一拙计,愿斗胆上达圣聪。”
“有话只管讲来。”
“草民以为,此战可将计就计。”
“你且仔细奏闻。”
聂一遂将他的计谋讲述一番,武帝听后觉得并无必胜把握:“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可就满盘皆输了啊!”
王恢却是赞不绝口:“万岁,臣以为这是上好的妙计,至少有九成胜算,望陛下准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有那一成,若是发生呢?”武帝虑事较细。
“万岁,战事如赌,哪有百分之百胜算的,凡事总要冒些风险吗!”王恢急于建功,“臣愿以顶上乌纱担保,立下军令状,此战如不胜,听凭万岁处置。”
武帝又何尝不想青史留芳,此刻不由得激起壮志豪情:“也罢,朕就依聂一之言,准王恢所奏,待匈奴使者到京,即照计而行。”
次日,达鲁率领的匈奴迎亲车队进入了长安城。礼部官员将他们迎入馆驿下榻,晚餐后达鲁漫步出门,到长安市上闲走。大国都城,自不寻常,市井繁华,货物琳 琅,游人如织,摩肩接踵,达鲁的眼睛觉得不够用了,真个是有些眼花缭乱。正东张西望之际,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达鲁激灵一下,在这长安城内,他无一 个熟人,是谁有此动作?达鲁转过身,见一人站在面前,分明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又想不起:“你是……”
“达鲁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数日前,在雁门聂家庄,我们可是不打不相识呀。”
“啊!你是聂庄主。”
“不敢当,鄙人聂一。”
达鲁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事,在聂家庄不是已经了结,你又追到京城来是何用意?”
“这事复杂了。”
“怎么,又有什么说道?”
“这……”聂一四外看看,“这街衢之上,人多眼杂,况且也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
“那,怎么办?”
“你我选一僻静的茶楼,边品茗边谈如何?”
“好吧。”
二人拐入小巷,走进一家小茶馆,挑了一个雅间,堂倌泡上茶后,达鲁递给一些散碎银两,叮嘱堂倌:“不招呼你,不许进来打扰。”
“小的记下了。”堂倌识趣地退走。
达鲁为聂一斟上香茶:“庄主,有什么话请开尊口吧。”
“咳!”聂一先是叹息一声,“说来真是令人气恨难消,我无颜再回聂家庄了。”
“聂庄主到底是所为何来?”
“将军有所不知,我在你们离开聂家庄后,也立即启程,并先于你们到了长安。今日去王恢将军府拜访,向他揭穿了你们假冒浑邪王的伎俩。”
“你,聂庄主,你怎能如此不仁!”达鲁当时就慌神了,“这,岂能还有我们的活命。”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聂一继续讲下去,“我满以为定能得到重赏,谁料想却是热脸贴上了凉屁股。”
“莫非王恢他不感兴趣?”
“倒也不是,他要我在客栈住下等候,言说是待你们到京,即上金殿对质。不许我离开,要随叫随到。”
“你反倒没了自由。”
“达鲁将军你说,我千里迢迢报信来,为的就是封官受赏,这可倒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连句好话都没落着。我回到聂家庄,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真想一死了之。”
达鲁觉得有机可乘,笑眯眯试探着问:“聂庄主,不知你是想升官呢还是想发财呢?”
“人生一世,名利二字。当然是二者皆所欲也。”
“好,只要你听我的话,这名利二字,就包在我的身上。”
“你?你有金山还是当了皇帝?”
“我虽说没有,我家浑邪王可以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要黄金万两,你能给吗?”
“不在话下。”
“我要做大将军,行吗?”
“让你统率一万人马,如何?”
“给我这样高的任用和奖赏,但不知要我做甚?”
“很简单,你在金殿上证实浑邪王是真的。”
“那,那可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哪。”
“惟有你当着皇上证明我们无假,我们才能安然返回,我才能在浑邪王面前为你争得官位和黄金哪!”
“可是,我若被万岁斩首,哪里还有黄金和大将军哪?”
“聂庄主,你只是对王恢讲了真假浑邪王之事,皇上并未亲耳听见,反嘴不是欺君,我看不会有何风险。”
“那,我就依你之言。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也枉来人世一场。”聂一又叮嘱道,“不过你们躲过了这场劫难,回到匈奴之后,别事过不认账,可不能涮我泡我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若失言,在千乘万骑马蹄下身为肉酱。”达鲁只想保命,千方百计要聂一相信。
“将军何必立此重誓。”聂一显得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