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八月即飞雪,塞外大漠的天气一向恶劣,今年又比往年偏寒,刚过八月中秋,就已是漫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了。一座座帐蓬,像是雪地上星罗棋布的蘑菇,成群的 牛羊,在雪地里艰难地觅食。牲口的前蹄不停地刨着冻土,搜寻雪中的草根。只有战马在得到喂养的草料后,撒着欢儿在雪野里奔跑嘶鸣。被貂裘严密包裹着的聂 一,心中多有感慨。胡地如此荒凉,匈奴能不南侵?而胡人宁可让牲畜挨饿,也不让战马受饥,这分明是时时准备着战斗,这是一个以战为生的民族啊!
经过十数日的奔波,聂一到达了河南地,这里是黄河河套地区,一向水草肥美,浑邪王的大本营就扎根在此。聂一由达鲁导引,进入了单于宝帐,行君臣大礼参拜:“参见王爷千岁!”
“罢了。”浑邪王发问,“你在长安救护本王部下有功,早该来领赏,为何迟至今日啊?”
“王爷有所不知,”聂一坐在覆盖狼皮的木墩上,“只因在金殿被打,臀部伤口化脓,不能骑马,难以出行,日前方得痊愈,所以未能早日得见大汗天颜。”
“本王已听达鲁奏报,多亏你在长安相救,达鲁所许之事,本王一概应允。黄金千两业已备妥。”浑邪王挥手,曾扮作浑邪王的卫将,手端着耀眼的黄金走上,直送到聂一面前。
聂一双手接过:“谢王爷重赏。”
“本王还要封你为御帐都尉。”
“谢王爷!”但是聂一的声音不够响亮。
“怎么,莫非嫌少?”
“非也,在下并不是为高官厚禄重赏而来。”
“还有何要求,尽请直言。”
“王爷,我要报仇啊。”
“报什么仇?”浑邪王有几分生疑,“难道你对当年亲人之死还耿耿于怀,要报此仇吗?”
“王爷误会了。”聂一言道,“我在长安,遭到毒打,一番忠心,反成了驴肝肺,这怎不叫人记恨在心。”
“原来为此,都尉可放宽心,一待时机成熟,本王自会为你雪此仇恨。”
“王爷,还等何时机,绝好机会就在眼前哪。”
“你且讲来。”
“那汉将军王恢,一心一意要为朝廷出力,谁料反被刘彻贬官,现蜗居雁门边地,每日里愁肠百结。在下行前我二人曾共饮谈心,他言说愿将雁门郡献与大王,让我将他心迹奏明。”
“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
“你该不是诈降吧?”
“在下被毒打和王将军遭贬斥,皆达鲁将军亲眼所见,这岂能有假?”
达鲁对此深信不疑:“大王在上,聂都尉一片忠心,臣以为所言不差。”
聂一接下去说:“王爷,我与王恢为内应,大军即可通过雁门长驱直入,那么汉土中州也是唾手可得也。”
浑邪王被说得动了心:“若真如都尉所说,本王求之不得。”
“常言道,食王之禄,忠王之事,臣与王恢为内应,管叫雁门一带汉土尽属大王所有。”
“都尉与王恢能成此大业,本王还当加封重赏。”
“王爷既是下了决心,臣这就返回雁门,与王将军做好准备,十日后恭迎王爷大驾。”
“一言为定。”浑邪王特地在座位上起身,算是礼送聂一。
计划得以实现,聂一恨不能一步飞回。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不过四日光景,就已驰入长安.武帝闻报,心中大喜,当下传旨,命李广、公孙贺、韩安国、王恢四人为大将,在雁门关前的马邑城,埋伏下三十万大军,单等浑邪王人马到达,即将匈奴人马一网打尽。
十月下旬,这几日天气又是格外的好,真是个难得的小阳春。暖融融的丽日挂在一碧万里的蓝天,没有一丝风,田野中庄稼业已收割殆尽,举目一片空阔苍茫。浑邪 王统率十万马军,井然有序地向前进发。按约定,聂一、王恢在马邑相迎,想起雁门关附近方圆千里的锦绣河山就要收入囊中,浑邪王真是忍不住面带笑容。因为这 不只是雁门一郡之地的得失,实则雁门乃匈奴进入中原的门户。此前往往是为进入中原,在雁门都要经过一番苦战。待到艰难取胜,匈奴一方也是精疲力尽,而汉国 的增援人马也已从各地赶来,匈奴则不得已退兵。就是说因为有了雁门这个屏障,匈奴总是难以取得大胜。而今雁门已是不战可取,长驱直入,整个河东中原也成顺 手牵羊之势,这怎不令人欣喜。
达鲁见状逢迎讨好道:“大王此战,兵不血刃而得汉国大片土地,立下不世奇功,青史留下芳名,伟绩可比三皇五帝。”
“岂敢同先皇类比,但本王发誓要据有中原,让长安成为我国的马圈,我十万铁骑要饮马长江。”
“大王请看,这田野中牛马肥壮,目光所及之处就有数百头之多,待雁门到手,数不清的男丁女妇,金银珠宝,牛羊猪鸡,全为我大王所有。那休屠王就难望我王之项背也。”
浑邪王没有回答,他一言未发。
达鲁心下奇怪,自己这番话为何没能引起浑斜王的兴趣呢?他偷眼打量,见主人双睛瞪圆向田野里四处张望不止。禁不住发问:“大王,你这是看甚,莫非还有何异常不成?”
“正是。”浑邪王应声说,“你看,这遍野牲畜何止几百头,却为何没有一个放牧之人?”
“这……”达鲁分析说,“也许牧人在哪里背风休息,我们不曾看见而已。”
“不对!本王已是一路观察许久,根本没有牧人。”
“这么多牲畜,它们的主人就放心?”
“可疑之处正在于此。”浑邪王以他的经验,越发生疑,“此处地处边境,我大军经常奔袭,以往田野中莫说是这成百上千的牛马大牲畜,就连一只鸡都难得见到,今日却是如此众多的牲畜悠闲地吃草,岂不是太反常了?”
“大王觉得疑在何处呢?”
“这分明是摆样子给我们看的。”
“难道说聂一是诈降?”
“还难断定,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聂一有鬼,我们这十万大军可就断送啦!”
“那该怎么办,如何判断聂一有否阴谋?”达鲁说,“约定在马邑见面,只有到了那里再辨真伪了。”
“不!传令全军,停止前进。”
“这却为何?”
“这里距马邑尚有二十里路,你现在就去马邑探一下虚实,要聂一前来迎接。他若是不来,即心中有鬼。”
达鲁有几分胆怯:“大王,聂都尉答应在马邑相迎,想来不会有假,我们只管前去相会就是。”
“本王命你前往,休要推三阻四。”浑邪王瞪起双眼,“难道说你还要抗命不成?”
“下官不敢。”达鲁赶紧应承下来。
“快去快回,不要让本王等得太久。”
“下官遵命。”达鲁策马如飞,先行往马邑而去。
浑邪王传令:“原地休息。”他也下了战马,卫将为他铺上地毡,浑邪王席地而坐,静候达鲁返回。
马邑城里,大将军李广和王恢在焦急地等待匈奴大军进入伏击区。马邑城外十里路程内,两侧皆是崇山峻岭,中间一条官道曲折迂回,汉军三十万已是严阵以待,只 要浑邪王率军进入,势必要全军覆没。马探报称匈奴军距山谷谷口仅有十里路了,王恢和李广相视一笑,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胜利。
又一个马探匆匆来报:“二位将军,匈奴军马原地不动停止不前,而派一人单骑而来。”
二人相对,无不现出惊疑神色。王恢将手一挥:“再探。”
李广不无忧虑:“王将军,莫非浑邪王看出了破绽?”
“不会的!”王恢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如若生疑,匈奴大军自当退兵遁去,何必要原地停留呢?”
李广提醒道:“王将军,万岁倾举国财力,调集三十万人马,在长安专候捷报,此战若是不能如愿,你我都难以向万岁交待呀!”
“水无常势,兵无常形,战场战局,瞬息万变,作为臣子,你我自当竭尽全力,报效国家,效忠圣上,力争早送胜利消息。但万一有变,局势也非你我所能左右,万岁亦当体恤臣下。”
“照王将军所说,这埋伏的计划,有流产的可能?”
“不,我始终坚信此战定能全歼匈奴十万大军,”王恢又加重一下语气,“浑邪王不是生擒,也将被斩杀在战场。”
一旁侍立的聂一也充满信心:“李大人,浑邪王和达鲁对我深信不疑,小人觉得不会落空。”
正说之时,门下来报:“二位大人,匈奴都护将军达鲁求见。”
李广看看王恢:“他是来探虚实的,如若见我在,必起疑心,我当回避才是。”
“将军所言极是。”王恢吩咐门子,“领他来见。”
达鲁进得厅堂,不住地左顾右盼。聂一迎上前去:“将军为何这般小心,两侧可是没有刀斧手啊。”
“聂都尉取笑了。”
王恢先发治人:“达鲁将军,原定大王和你并全军同来,却为何单人独骑来到马邑。”
达鲁早有准备:“王大人有所不知,二位既已归顺,就是我家大王帐下之臣,王爷驾到,总该远道相迎,方为人臣之道,故而特来请二位前去接驾,以免怠慢之罪。”
王恢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见状,聂一在旁为之解围:“达鲁将军,马邑离雁门已有数十里路程,我二人接到马邑,难道还不是远道相迎吗?”
“啊,这个……”轮到达鲁不知所措了,“二位若再迎到军前,不是更显忠心可嘉吗?”
“达鲁将军,是否对我二人存有疑虑了?”聂一索性以攻为守。
“啊,不,不,这是哪里话来。”达鲁矢口否认,“若不信任,大王能带十万大军践约?”
“那又何必定要我二人再离马邑相迎呢?”
达鲁不好再认真相强:“我这是为二位着想,相迎与否二位自己拿主意,去不去悉听尊便。”
王恢一时间没了主张:“将军远道而来,一路劳顿,且到客驿休息。”
“大王在路上立等,我就顾不得休息了。”
王恢又沉吟片刻:“那好,我去去就来。”
“王大人何处去?”
王恢也不正面回答:“聂都尉,你且陪陪达鲁将军。”
李广一直在后堂将前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恢一过来他即言道:“王大人,浑邪王笃定已是生疑,否则不会如此要求你二人相迎。”
“李将军看该如何应对?”
“这还不明摆着,为了不致功亏一篑,你二人应即随达鲁前往途中相迎。”李广说罢,又觉有几分不妥,“只是如此一来,你二人引匈奴大军进入伏击谷口后,要想脱身亦非易事。”
“李将军所言极是,”王恢不能不为自己的安危考虑,“为表示我方的诚意,何妨就派聂一前去迎接。他为人机敏,事急时也好脱身。”
“王将军不去,浑邪王定然还有疑心。但大人乃国之栋梁,岂可轻易涉险,且叫聂一担此重任吧。”
王恢回到前厅,达鲁已等得心焦,颇有些不耐烦:“王大人这是与谁商议去了,该不会是请旨吧?”
“达鲁将军怎能如此猜疑。”王恢脸上现出不悦,“适才本将军内急,难道一定要同你明说不成?”
“在下误会了,还请见谅。”达鲁逼问,“但不知王大人与聂都尉能否屈驾相迎大王?”
“部队无人节制不妥,为免除大王和将军的疑心,也为表我等的忠心,就让聂都尉随将军你往迎。”
聂一心中也明白这会有生命危险:“王大人,难道非要出迎不可吗?”
“聂都尉不要计较。”王恢半是暗示,“你我二人总要去一个,还是我留在城中带兵才是。”
聂一不好再说,他清楚得很,如若拒绝,自己的身家性命难保。达鲁呢总算没有白来,有聂一相迎,回到浑邪王处也可以交待下去了。二人乘马出城,加鞭飞驰而去。
浑邪王等得心急火燎,见达鲁归来,劈头便是训斥:“本王还以为你死在了路上,为何迟迟不归?”
“大王,下官不敢耽误,见到了王大人后,他就派聂都尉来迎。”
聂一上前拜见:“王大人让卑职禀告大王,一切按原计划准备就绪,恭迎大王龙驾进城,雁门全郡已是大王囊中之物。”
这番话说得浑邪王心花怒放:“好好,雁门这道难开的屏障,已属我所有,且看我大军直捣中原。”
“不久的将来,长安也将属于我们尊贵的王爷。”聂一尽量挑浑邪王爱听的说,“王爷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