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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桂大传(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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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已知清兵临境,他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命运。他支撑了十五年的政权行将结束,而他的生命也处于生死之间。这一结局,是命中注定的吗?他思绪万千,悲哀、愤激一起袭来,不假思索,提笔给三桂写了一封长信,把他的痛苦、哀怨、愤怒尽情地倾泻于一纸之中。现把全文引录如下:

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指明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指崇祯)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殄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指清),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指福王)。何图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伏诛。仆(永历自称)于此时,几不欲生,犹睱为宗社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错。

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国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哭谁欢,祗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于蛮服,亦自幸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族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容仆一人乎?抑对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

第思高皇帝(指朱元璋)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愁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党其薄。奕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丧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浅草莱,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霑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蒋良骐:《东华录》,卷8,137~138页。参见《小腆纪传·永历下》,卷6,81~82页。[日本]丸山正参:《郑成功传》亦详载此文,仅个别字有出入。】

从这封信的内容,可以想见,永历是在极度痛苦与愤怒交织的情绪中写成的。我们且不必分辨其中的是非,仅从全文的气势来看,声情并茂,不禁令人感泣!明朝自朱元璋创立,到现在已历二百六十多年,其结局如同建国时一样,轰轰烈烈,又多了一个悲壮、惨烈!永历为失去祖先创下的江山,心中充满了无限悲愤和无力回天的哀叹。在无可挽回的命运面前,他显得多么渺小,多么怯懦!作为一个末世的亡国之君,总是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可是,失败、灭亡是不可避免的。这如同一个人的生命一样,总有完结的一天。任何客观存在的事物,在广漠的天地间,都不过是暂时存在的现象,没有永久存在,也没有久盛不衰。恰恰相反,盛则衰、衰而亡,是宇宙的普遍规律。可惜,封建帝王永历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只能是怨天尤人。吴三桂从引清兵入关,到穷追永历,从道义上说,有负于明朝,但从理性而论,却是顺应了当时的历史发展趋势。判断历史的是非,道义不是衡量是非的主要标准,还是从历史的发展来考察,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永历恰恰是从道义上谴责三桂背主求荣,可能会唤起人们的同情,却不能改变历史的发展趋势。南明经弘光、隆武、永历三主,都是腐败的政权,它们的存在,无补于历史的发展,与这个政权同归于尽,殉道而亡,虽气节可嘉,不过成了这些腐败而不可救药的政权的牺牲品而已。永历对三桂的诛心之伐,仅仅是历史的瞬间回声,是以永历为代表的过时的人物对自己行将完结,而表示出的无可挽回的抗争。

永历在对祖业沦丧的泣诉中,包含着对三桂的切责;在甘愿“粉身碎骨,血溅草莱”的悲歌中,隐含着求生之念。此刻,他不再想如何恢复旧山河,而是如何能使他得“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或是如同一介草木,受“圣朝”之“雨露”而延续生命!

永历求生的呼喊,如此情真意切,然而却是那么微弱,那么可怜,岂能打动三桂的心肠!他是在执行一项历史使命,他不能左右自己的感情,更不能随心所欲地任意行动。他“不避艰险”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一个行动,就是活捉永历和剩余追随者,一网打尽,“根除净尽”!

就在永历写这封信时,三桂与缅甸策划的计谋正在加紧进行……

清兵压境,永历忧心忡忡,而他的母亲又病了,永历心情更是凄惨。他把幸存的都督同知邓凯召入,语气凄凉地说:“太后病了,不知她的骸骨能否归还故里?”又说,“白文选未封亲王,马宝未封郡王,是我负了他们的忠心。滇、黔百姓,我的军队在那里,真苦了他们多年,现在又不知情况如何!”【《爝火录》,卷31,955页。参见《行在阳秋》,卷下,302~303页。】到这个时候,永历还不知马宝、白文选已先后降清,心中犹惦记着他们的功劳,因为未能及时给予晋封,心里还感到内疚呢!看到他已处险境,尚有此爱怜部下之心,作为一个人君,诚难能可贵了。

十二月初二日,日已西落,夜幕悄悄降临,忽有两三名缅甸官员来到永历的住所,对他说:“晋王李定国兵已到,现在送你去他那里。”还没说完,缅官随从人员上前,连同坐椅,把永历抬了起来就往外走。太后和后妃等人都大放悲声,哭声震荡着寂静的晚空。太后马氏以下,皇后王氏、太子朱慈亘、公主、宫女十四人、太监七人,被害文武诸臣妻妾子女百余人,不约而同地随永历之后,缓缓而行。行有二百余步,有三乘轿子迎来,让永历、太后和皇后乘上,其余男女老少也未及收拾东西,跟随轿子步行。行约五里,至河岸,早有几只船等候,永历一行登上船。于是,船鱼贯而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永历不辨东西,谁也不知道去往何处。不一会儿,船已近岸,因为水浅,船只好停近岸的地方。这时有一人,黑暗中涉水至永历船前,背上永历就走,永历问他的姓名,此人说:“臣是平西王前锋高得捷(又写作大节)。”永历平静地说:“平西王吴三桂吧!现在已到这里吗?”见对方没有回答,永历默默无语……

约二更,到达一营地。此刻,永历才知道已入三桂兵营。

原来,缅甸与三桂约定,为避免发生意外,他们把永历一行骗至三桂营。事先,三桂先派高得捷、官国泰、盛有功、徐伯率兵百人前去,暗中监视;接着,又派出二百人,接应前一批,以防出差错。当永历一行被骗出走,高得捷等都在暗中密切注视。这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没费一兵一卒,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永历及其家属一个不漏地全部擒获到手!【以上参见《庭闻录》,卷3,《行在阳秋》,卷下,《小腆纪年附考》,卷20。】南明最后一个政权永历朝廷至此灭亡,明朝的历史亦宣告结束。

当夜,永历入三桂营,南面端坐达旦。三桂标下官员见到他,跪拜如礼。不一会儿,三桂入,行长揖礼,不跪拜。永历问:来人是谁?三桂口噤,不能回答。永历再问,三桂不觉膝屈而跪。永历坚持问来人姓名。问之再四,三桂无法,只好说出自己姓名。永伍当即严厉斥责,最后叹了一口气:“今亦已矣!朕本北人,欲还见十二陵而死,尔能任之乎?”三桂回答说:“能。”永历挥手,让他出去。三桂却伏在地上起不来,左右人上前扶他起来,搀着他走出了永历的住所。这时,只见他面如死灰,汗流浃背,自此再也不见永历了。【《小腆纪传·永历下》,卷6,81页。】

三日,将永历一行携至旧晚坡。初四日,邓凯跪拜永历面前,说:“今日事至此,皇上当行一烈,使老臣得其死所。”他的意思是让永历自尽,他做臣子的也跟着他死。永历却说:“你说得很对。但有太后在,而洪某(承畴)、吴某(三桂)世受我家恩,未必毒及我母子。”【《行在阳秋》,卷下,3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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