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大部分的真理追寻者一样,我一开始读经不外乎就是《心经》、《金刚经》、《圆觉经》、《华严经》,等等,此外还有春华送我的一大沓助印的善书。这些经典里所采用的语言既简练又玄奥,你很难立刻理解。东方人喜欢意会而不强调言传,于是你只好人云亦云地说服自己:也许真的不需要理解,只要每天把经典当早课晚课不断地诵念,有一天自然就领悟了。但是诵念了许久,仍然不见悟的踪影,这时你不禁开始怀疑那些强调意会的人可能没一个真的领悟了什么,他们只是满口佛言佛语似懂非懂地炫耀罢了;至于法师的诠释和注解听起来也都是一些道德常见罢了。难道甚深的真理就仅止于此吗?除了因果、布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外,还有没有更深的道理了呢?不二法门指的究竟是什么?不思善、不思恶指的又是什么?如果没有善恶、是非、对错,人类又能依恃什么而活?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是什么样的境界?禅宗的参话头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公案和机锋转语把真理引到了玄之又玄的境地,难道古代的智者真的那么残忍吗?生命的苦难有那么多余暇可以拖延、揣摩和猜测吗?我对传统的这套宗教作风逐渐起了反感,我不相信没办法找到一看就懂的真理。
有一天我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中英对照的《老子道德经及庄子全集》,英译者是james legge。以前我读老庄虽然能领会,但还不到完全对焦的程度,没想到这本书令我对老庄思想产生了清晰而完整的理解。我阅读铃木大拙以英文著作的《禅与心理分析》、《基督教与佛教的神秘主义》、《开悟第一》以及《禅与生活》等书,也比较能理解禅的精神内涵。有了这样的认识,我感觉在英文的著作里或许找到我想追寻的究竟真理,于是决定再回纽约索霍区的“小家”住一段时间。
一九八八年的初夏我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便搭乘飞机直奔纽约。再度回到soho,心情非常愉快。我住的那一区离纽约大学附近的西东书局很近,我喜欢散着步到那儿去找书。我饥渴的心就像一块干瘪的海绵,恨不得把整间书局里的智慧之水全部吸光。我从五花八门、九流十家的道书中凭着感觉挑选我觉得有挑战性的著作,譬如《宝瓶同谋》、《拙火经验》、《意识光谱》、《秘密教诲》、《物理之道》,拉马纳尊者的著作,艾丽斯·贝利的自动书写,等等,我都买回去阅读。《宝瓶同谋》使我理解六十年代嬉皮士的蠢动已经逐渐深化成意识范型的转变。多年来西方知识分子致力于东西研究以及各类知识系统的整合,随着人脉的日渐伸展,西方人的意识变革已经明显地汇成一股趋势;各方的同谋者汇集起来在松散的结构下推动着全球的觉醒。我心底的那个隐隐约约的召唤和誓言,在这个令人振奋的讯息中开始变得如雷贯耳。是的,推动宝瓶时代的心灵解放,就是埋藏在我dna中的那个古老的召唤。
追寻者的日子是最快活的,终极目标在远方遥遥地招着手,真理似乎是唾手可及的。我每天早上起床 做瑜伽,替自己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到超市捧回一大包的新鲜蔬果,泡一杯在中国城买的一江一 南龙井,一边品茗,一边埋首于启蒙的文字里。这种既中既西,又古又今的混沌,令我觉得自一由 而适切。午餐时刻我到west broadway的日本料理店叫一客百吃不腻的california roll,或者到附近的素食餐厅用头脑说服自己:淡而无味的生菜沙拉是有益身心和灵魂的;这么做满足了我各种潜藏的洁癖。晚上偶尔和好友anne到埃塞俄比亚餐厅放任地享受一餐手抓饼夹红烧牛肉的异国烹调。我热爱国外的生活方式,但因缘总是把我拉回到台湾。
有一天我买了一本书,书名是《时间是个幻觉》(time is an illusion),作者是chris griscom,她和名演员莎丽麦克琳是死一党一 ,在新墨西哥州的galisteo设立了一间“light institute”以针灸术引导患者进入前世回溯。这个领域我从未接触过,既然五十三参,就要参到底,于是我买了一张机票,寄了五百美金的诊疗费,便只身前往这个陌生的小镇。
我被“light institute”安排住在一位专门设计银饰的艺匠家中。她的室内布置完全是新墨西哥风——印第安人手刻的原木家具,粗朴而厚实,kilim毛毯上有我最爱的色泽,耀眼的陽光从天窗放肆地洒落下来,一温一 暖了地上酣睡的黑狗;女主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叫peggy。我这名“猫人”以往只要遇上狗族,一定遭到它们龇牙咧嘴的威胁,peggy是我遇见最友善的狗。它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或者安详地趴在我的脚边,等着我用手一温一 柔地抚摸那身美丽的皮衣。我觉得peggy也是我的老师,它解除了我多年以来对狗的恐惧;这份恐惧来自童年时母亲讲过的一则遭遇。
母亲当年在四川歌乐山独居时,隔壁有人养了两只大狼狗。有一年母狗怀孕产下一窝的小狗,母狗每天尽忠职守地护着它的狗仔仔,渴望拥有孩子的母亲,寂寞地站在窗前望着那幅天伦图。某天有位住在附近的太太到隔壁做客,她听说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兴奋地走近前去观赏,没想到母狗以为陌生人来意不善,拼了命地往那位太太的身上扑,一边扑,一边用尖牙撕咬对方的衣肉。母亲站在窗前目睹那名女子由洁白变成血肉模糊,急得一个人在屋子里又骂又叫。
我听了也跟着急,我问她为什么不跑去救人,她说:“傻孩子,那母狗已经疯了,跑出去等于送死。”
她说这句话时,眼眶里都是泪水。母亲的回忆透过她鲜活的表情和语言,感染了我幼小的心灵,从此以后我看到狗,便自动生起一股莫名的恐慌,全身的汗毛好像不听使唤地竖立,恐惧的意象锁在细胞的记忆库中,始终没有机会解除这个密码,眼前的peggy以它的忠诚和一温一 柔,融化了我的防卫机制,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
galisteo夜晚的繁星,把银河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漂浮着阵阵的骆马味。寂静像是一片黑幕,衬托着此消彼长的虫鸣,我脑中神经里的蝉鸣,也加入了这一场即兴演奏会。这真是一个连污染都不在的偏远小镇。你走的国家愈多,愈是惊叹人类四海为家的迁徙本能。我独自一人以耳根圆通和这片陌生的天地,进行着无言的一交一 流。
第二天前世回溯的治疗正式开始,我从住处沿着村里的小径往诊所的方向走,途中经过一幢农舍,里面养了六七只大公狗。peggy显然是这个村子里最受欢迎的母狗,它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引起公狗强烈的反应。那一群大公狗看到peggy,立刻摇着尾巴迎上前去,我对狗的防卫机制虽然已经改善,但是在四处无人的野外,面对一群大型的公狗,仍然心跳加速。我慢慢地往前走,故作镇定地回头喊着:“peggy!let誷 go.”说也奇怪,那群公狗不知道是感应到了我的恐慌,还是知道我要带走它们的女友,只见其中的两只盯着我的腿追了过来,它们发出攻击前的“呜呜”声,龇着尖牙,眼看就要咬到我的小腿了。这时我想起第一天在“light institute”遇见一位老师正在教小朋友驯马,她说动物只有两种反应,一是攻击,二是逃亡;这两种反应的背后都是恐惧,如果人类想解除动物的攻击性(也包括人性中的动物攻击性),最好的方法就是深呼吸,保持心情的平静。于是我开始深呼吸。很奇妙,那只几乎咬到我小腿的公狗,突然放缓脚步,停了下来。我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不久peggy尾随而至,我看到前面的某户人家已经在望,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个事件让我体会到“禅定能制暴”。
那一天为我进行回溯的是一位穿着粉红丝质衣裤,披着白色雪纺围巾的白人女士。我看着她浑身上下的入世气息,信心怎么也提不起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位“粉红女士”可能无法带我进入任何一个前世,我只好忠于自己的感觉,走进chris的办公室要求换人,刚好chris本人正推门进入办公室,我敏感的知觉,立刻感应到她所散发的治疗能量,她很快地答应换一位助手为我进行回溯。
第二位助手是印度籍的心理治疗师,她引领我进入一间有喷水池和天光的房间,我们席地而坐,透过一交一 谈熟悉彼此。接着她带我走进一间摆着按摩床 的宽大房间,她示意我闭上双眼平躺在床 上,以深呼吸和观想来放松自己。她要我想象净光从头顶洒进体内,把所有的障碍和浊气从脚底洗刷出去,我发现这个观想的方式和道家的“洗髓功”十分类似。然后她开始为我按摩腹部,她在肋骨的下方以及肚脐的四周施以缓慢的深压,我觉得那些部位都很疼痛,她说这表示我还有许多深埋的情绪需要释放;接下来她以精神暗示导引我沉入幽幽微微的冥想。安静了一阵子,她暗示我已经回溯到入胎状态,她问我有没有任何心理的反应,我不知道是自我压抑,还是根本“没事”,脑子里空空洞洞,什么反应也没有,但是我求和谐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觉得没有反应会令她失望,于是勉强挤出了一两幅“人工影像”,她说这可能是回溯的第一个也是最近的转世。
我告诉她“那一世”我是北京天桥卖艺的少女,我今生的父亲在那一世也是我的父亲,他手上好像拿着一个钵,站在人群前面收银子。我在叙述时心情和以往演戏时一样,觉得这个剧本写得实在太过于拙劣。接下来印度女士又问我还出现了什么画面,我勉为其难地发出呓语:一场洪水淹没了我们的农庄,父亲和我在洪水中各奔东西,从此流离失散,没有再见过面。
接下来我又在她的追问下呢喃出第二个转世,但剧情糟得必须患健忘症。两个前世好不容易诌完了,印度女士开始当真分析起我的潜意识。她说从那两世的意象看来,我与父亲的关系都是骤然中断的,因此我今世的亲子和两性关系,必定受到了前世的影响,也有骤然中断的现象。乍听起来这些话都与事实相符,但这些事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无论是chris自己写的书,或是莎丽麦克琳的著作,强调的都是这间中心所用的独特针灸术。她们声称当金针扎进眉间轮的穴位时,接受治疗的人会自动出现过去世的意象;莎丽在书中还绘声绘影地描述她进入亚特兰提斯那一世的景象。
然而眼前这位女士所采用的显然是“自一由 联想”,既没有针灸,也没有真正的前世画面,只有我缺乏想象力的“一胡一 ”诌。我按捺不住开始坦白抗议,我说你们做了不实的广告宣传,基本上已经是欺骗的行为。印度女士辩解了一些护卫己方的说辞,我觉得没有讨论的余地,于是我告诉她,我虽然是个对金钱随兴处置的人,但此刻我要以负责的态度,要求你们退还我已经开出的五百美金支票。印度女士气得脸色都变了,她说她在这间中心工作了几年,治疗过从世界各地前来求诊的人,其中不乏知名之士。前几天才有一位来自欧洲的音乐家,就在我躺的这张按摩床 上突破了严重的心理障碍,感动得痛哭流涕。我说对一位从未深入过自己的人,“自一由 联想”可能很有效果,但是对长期向内心探索的人来说,你们的方法是很浮面的。她听了当场拂袖而去,我也独自回到住处找peggy玩耍。那天晚上印度女士拿了一张五百美金的支票,当面一交一 还给我,我告诉她,我很欣赏她的诚实与自重。
第二天我从一位来自德国的求诊者口中,得知粉红女士和印度女士递了辞呈,不久将离职返回自己的家乡。我发现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做“踢馆”的无聊事,像我这样性格的人,实在不宜涉足别人的殿堂。没有人喜欢探索和检验,多数人要的只是臣服罢了;我决定自己只身孤独地自力求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