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到世界大厦,母亲抱怨她肚子里老是胀气,我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已经成了气功高人,蓄足了一肚子的宝瓶气了?”她说:宝瓶气也不可能涨大到像是怀孕末期的模样。不久有位时常与她打麻将的著名医师建议她去做体检,体验报告出来之后,才知道母亲的卵巢已经长了一个巨大的水瘤,于是翠英和我立即陪同母亲住院开刀。主治医师要我进开刀房看他们把水瘤从母亲的腹腔里取出来。医师问我敢不敢把水瘤抱在手里称一称,我把那个布满血管,裹着一层透明膜,状似异形的巨大水瘤接过来,我发现它的重量竟然比一个婴儿还沉,医师告诉我它足足有四公斤重。我看着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老母,再看看这个即将送去化验的肿瘤,突然意识到身心真是一体的,心理的痛苦终究会在肉体上显现。母亲四十多年来无法自动入睡或排便,必须倚赖安眠药和运肠药过日子,虽然她看上去气势很旺,其实是高度的意志力在支撑着大局。这个四公斤的水瘤显然不是一朝半夕形成的,可能在母亲腹内的时日已久,只是她没有知觉到它的存在罢了。
我记得曾经看过一本有关身心灵整体医疗的书,作者认为卵巢是创造力的源泉,当创造力受阻时,卵巢就可能增生肿瘤。母亲年轻时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多年来虽然把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牌桌上,但她的床 头总是摆着一些诗词和文学方面的书籍,她对于名人传记、历史和政治也有高度的兴趣。住在台中存信巷时,她偶尔投稿到《畅流》杂志和《中央日报》,以萧瑟的笔名写了一些嘲讽辛辣的杂文,颇获编辑的好评。然而写作是一件相当耗神的工作,她敏感的神经系统经不起夜夜失眠和左思右想,只好放弃了这方面的潜能发展,继续回到牌桌上消愁解闷。我可怜的父母这一生就这么虚度了,但这也许就是他们潜意识里的需求吧。人生的缘与命是深奥无解的,我总是试图找出背后的逻辑和目的,想要在被动消极的因缘业力之中,发挥主动积极的自一由 意志。也许我太强求了,我需要学习 的或许就是放下挣扎与奋斗吧!母亲的病痛引发了我的反观,我有一种预感:母亲和我的功课可能做不久了。
开完刀一个星期之内,母亲的体力已经恢复,她很快便出院回家休养,不久她发现自己的元气因动刀而受损,时常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某天好友韩良露和朱全斌到四维路与我聚会,母亲也兴致勃勃地过来聊天,她很喜欢这两位热情的年轻朋友,她觉得她可以从他们那里学到许多新知和理财之道。韩良露相当了解我们母女的关系,她是我认识的朋友中少数可以融合热情与就事论事的人。她直言不讳地建议母亲应该开始训练我如何理财了。换言之,母亲应该把一部分的财产一交一 给我处理,母亲却回答说只有等她死后才有这个可能。接着良露问她对自己的一生有没有什么总评,母亲坐在高高的主人沙发椅上,两条腿因为不够长所以有点悬空。她沉思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乏善可陈!”我听了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这是我四十年来听她说过的最诚实的一句话。她似乎已经开始在做一种动作——一砖一瓦地拆掉那堵建构了大半生的围墙。当一颗坚硬无比的心开始软化时,你会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我怀着这份不忍,默默地看着那张大型主人椅中显得有点意兴阑珊的老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