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每一个记忆,都是开向今天崭新天地的窗子。
——自题
过了这么多年的春夏秋冬,却比不过小时候姥姥家院子里的那个四季有味道。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四季的日子,那么清楚,那么分明,那么亲昵,那么让你难以忘怀。思忖起来,那时的四季是作为一种性情的熏陶和修养的操练,潜移默化在我的生命里。之所以认为那才是真正的春夏秋冬,是因为如今的我对于自然的情趣只剩下一些浮念和偶感了。
先说冬天吧,那时冬天来了的标志是头场雪。雪下得很大。记忆中往往都是清晨一醒来,黑的院子就全白了,白得那样纯澈,让你一下子就对冬天有了深刻的领会。雪天里,姥姥总是家里第一个起来的人。常常是她推不开那扇被雪封了的门而把姥爷从热乎乎的被窝喊出来:“快点!鸡窝门开了,莫不是昨天晚上黄鼠浪子把鸡叼走了,快看看。”姥姥对于雪的喜悦表现出比平时调门高一些,甚至是咋咋呼呼的。姥爷困意犹在地穿着空心棉袄,拖着毛毡鞋就下炕了……我被吵醒了,披着被,跪到窗前,用哈气把玻璃化开一片,惊喜地趴在炕上看着院子里的雪。一群鸡欢喜地从窝里跑出来,它们伸着懒腰,抖着羽毛,爪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松软的雪。姥姥数了数,十二只,一只也没少。姥爷瞪了姥姥一眼,返身又回炕睡去了。小鸡们用爪子使劲儿地刨着雪,饿了一宿的它们分明是想在地上寻食,或许还寻些好奇?姥姥心软了,赶紧回家给它们拌了食,雪地上一群色彩绚丽的鸡围着姥姥转,性急的公鸡频频跳起来抢姥姥手里的食,姥姥一边躲闪着一边说:“你又不下蛋,喂饱了你也没用!”说归说,姥姥还是把鸡食槽放在了院子中央、任凭公鸡母鸡你推我搡一起抢。
喂饱了鸡,姥姥家的烟囱开始冒烟了。袅袅的炊烟显得比雪薄,比雪清幽。姥姥拉着风箱往灶里添着柴:“今年这雪来早了,菜地才清冷了几天?”
我趴在放灯的窗窝里大声叫:“姥姥,我的棉袄放哪了?”姥姥用手指指炕席底“悟着呢!”我急不可耐地拖出衣服穿上就跑进院子里,仰着脸把嘴张开,让那凉冰冰的雪花掉进嘴里。真好哇,软软的雪花飘落在脸上,鼻子上,眼睛上,睫毛上。不一会儿的功夫,小脸就通红了。雪带给孩子的喜悦是最最新奇的,雪使孩子的灵性雀跃。姥姥在屋喊着:“快,用手搓搓脸,雪水洗脸又白又胖。”我乖乖地在雪中洗着脸,姥姥说得真对,果真一天都爽气。
那时记忆中的冬天不下雪的时候少,什么样的雪都有。漫天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最气魄,有时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裹住了。姥姥家的院子最怕鹅毛雪,雪一大,院里埋的苹果、萝卜和放柴禾的草垛就分不清了,三个雪山包连成一片。姥姥说她最喜欢青烟儿雪,雪不大却很均匀。无论白天黑夜,它都一心一意地下,清漪缓缓,悠然绵绵,不停歇也不急躁,你化了我再下,只有一个心眼,好像女人的爱情。我却喜欢那种罗面一样的雪,很细很白,像往你脸上撒白粉一样,急匆匆却也很自在,你站在院子里,雪会很一温一 柔地向你亲近,雪多了,你一转身它又哗啦啦地落地了,身上没有一点湿的地方,捧在手里仔细看,这些雪实际上是碎冰碴。每次遇上这样的雪,姥姥就批准我在院子里玩。雪下多了,我就用扫帚把它们扫成一堆,像银白的沙子。
冬天的记忆决不是冷。天越冷,姥姥家的炕烧得就越暖和,窗户糊上了很厚的麻纸,一到做饭的功夫,我就盼着舅舅去井里挑水。冬天的井面结了很厚的一层冰,你要是第一个挑水的人,你就得先往井里扔一块石头把冰砸开,挑回家的水里自然冰冰水水都有。我踮着脚在水缸边上等着舅舅给我捞一块冰上来。吃冰是要躲着姥姥的,姥姥说吃冰块会闹肚子。我常常是咬一口,再把冰块放进棉袄里藏着。冰块把嘴冻得通红,我还站在姥姥面前说我没吃冰。长大了,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清火解渴的冰块了,也再找不到那么像冬天的冬天了。
春天紧挨着冬天,却完全没有冬的意思。它的到来没有任何预备动作。
春天的诡谲针对的是冬天的锋芒,瓦雷里说一首诗是一种绵延,其实春天又何偿不是一种绵延?春天,它慢慢破裂着大自然的冰河也破裂着人们心中的冰河,你不信么,要不怎么突然有一天,姥姥家房子里那口大水缸下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枝翡翠般纤细的叶子,那时姥姥就会斩钉截铁他说:“二月二,龙抬头了。”不信你到院子里去找吧,墙旮旯里,树根底下,台阶边上,磨房脚下都会发现耐不住寂寞的小草先长出来,你说它争春也可以,你说它探春也行,总之,它勇敢地出来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好奇,总是急不可待地把它拔出来,看看小草的下面究竟埋的是什么,于是它们就成了春的先驱了。
春天,燕子叫得最欢,姥姥家房屋顶上有个燕窝,它们不知躲在哪儿过冬,春天一到就准时飞回家来,我们像欢迎远方的客人一样冲着燕窝反复唱: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燕子叫得更欢了,似乎它们心底的森林永远是绿色的,燕子唤醒了沉睡了一冬的农家小院。
记忆里的春是最熬人的日子,穿了一冬的棉袄总想脱下来轻快轻快,可姥姥不许,“春捂秋冻”,姥姥的话一言九鼎,让你捂着,你就得捂着。记忆中大人们却不用捂。春天一到,舅舅就脱了棉袄在院儿里开始修整莱地了,春天是播种的季节,舅舅在地边放一瓢种籽,有南瓜籽、窝瓜籽、黄瓜籽,五颜六色的。孩子学大人,我也拿几颗葵花籽埋在墙院下,性急的我天天去浇水,天天去看它,却总也不见它长出来。姥姥说,这入土的东西才怪了,它要喝了雨水才能露头。于是我又天天盼着下雨。可雨总也不来,真是春雨贵如油啊!
夏天是四季里我最过不够的日子,是要把我的快乐烧毁的日子。夏天是连呼吸和影子都是滚烫的日子。中午火红的太一陽一把大人们都晒躺下了,孩子们开始从粮囤里偷出一把麦子放在嘴里嚼,那粒粒麦子清新的气味让你的牙齿踟蹰,你嚼呀嚼呀,直嚼到牙花子酸了,然后拿到河里去洗,洗到最后就出来了一一团一 黏得不能再黏的东西,我们把它粘在一根根长的棍子上,然后就去小路两旁的杨树上粘知了。知了最容易发现,因为它总不停地叫喊,有时一天我们能粘几十个,不管你粘走多少,第二天的知了肯定会比头天叫得更欢。倒像是它们欢偷地迎接死亡,前赴后继潇洒地走向夏天的祭坛。我们终于知道了:天下有粘不完的知了,于是我们的兴趣就更高了。孩子们的兴趣再高也高不过夏天。
夏天最过瘾的是下雨,有时天闷得难熬,满身的汗黏得人喘不过气来,就觉得困倦,姥姥就说:“坐在院子等吧,大雨一会儿就来。”雨前的靖蜒飞得真急,像得了癔症,没有方向地乱撞,好像它们的老窝被推翻了一样。
雨前的孩子更像被谁惊散了,他们拿着大扫帚满街追赶着蜻蜒,蜻蜒飞得很低,有时一扫帚就能捕七八只。大雨到来之前总是先有雷声传话,一阵清新的空气,接着就是那凉爽的风。你要是贪凉不快点回家,大雨就从你头上泼下来。有些孩子故意慢点儿跑,让雨水浇到他们身上,这样的孩子,回家少不了挨一顿打。因为那时家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张,孩子们仅有一套遮体的衣服,湿了就只好脱光了在家里用被子盖着,等待大人烧把火在锅台上烘干了才能穿。就是这样,孩子们也认了,被雨水浇透了的痛快劲儿,大人们永远体味不到。我比别人的孩子优越得多,我有一件塑料小雨衣。每到下雨,我就穿上它在院子里接雨。我把家里能盛雨水的盆盆罐罐都接上雨水了。姥姥说不管你种了什么,浇上雨水就会旺兴。
我记得夏天河水也格外地欢腾,大人孩子都在河里洗澡。男人们白天洗,女人们夜里洗,男人们在上游洗,女人们在下游洗,据说这是几辈子的规矩了。夏天的河水就像洒了一层白糖一样闪亮。男人女人从水里出来,都像是披了一身光亮。
夏天可吃的东西也特别多,杏、桃、瓜、果,姥姥家院子里全有,最好吃的是那刚爬上架子的黄瓜,花还没掉姥姥就摘下来给我吃,邻居们都说姥姥太惯我,姥姥却说,不在妈跟前的孩子格外让人心疼。
夏天村里的货郎也特别多,满街的吆喝声搅得你在屋子里待不住。卖碱的,卖胰子的,卖茄子的,卖蒜的,,甭提有多少种了,不管什么货,摊前都围满了孩子,不买看看也过瘾。最吸引我们的还是那冰棍箱:“冰棍冰棍,三分钱一对儿。”卖冰棍的小贩吆喝得又冰又甜。三分钱一对儿,用如今的价来算就是白给,可那时三分钱也不是家家都有的,姥姥常常跟卖冰棍的商量,用鸡蛋换吧。货郎笑了“大娘,我拿着这个鸡蛋还要跑几个村,天黑到家不就全成汤了?”姥姥说:“那我给你上锅煮一煮”。于是,一个煮鸡蛋能换俩冰棍儿。货郎走了,冰棍我也吃完了,姥姥却说不上算。
夏天在记忆中不是热,而是热闹。
天气一凉,姥姥就说立秋了。秋天,乡下就更忙了,舅舅每天从山里回家都不空手,不是一把山草莓就是一串野葡萄,偶尔也从地里拔一堆花生回来放锅里烧烧。舅舅说,花生地要收准日子,收早了不熟,收晚了刨的时候掉粒儿。
姥姥家的院子,秋天最好看。西院墙上挂满了即将成为瓢的葫芦,大大小小十几个,错落有致地挂在那枯干的枝蔓上,很像一幅画。院子的大部分地方都被两棵苹果树占据了,果实累累,常压弯了那树枝子。姥姥最怕起秋风了。秋风在姥姥眼里像打劫的,于是秋风也就鬼鬼祟祟躲着姥姥,总是在夜里刮。清晨一觉醒来,一地的落果、一地的落叶,一地秋风做案后留下来的痕迹。
秋天,姥姥家的大院子就显得很小了,摘掉了花生的蔓子、掰了玉米的秆子,紧靠墙堆成了两大垛,切成片儿的红薯,打成丝儿的萝卜晒了半院子,还有那满院子飞跑的鸡,争先恐后地给姥姥下蛋;前来串门聊天的麻雀,启程南飞的燕子也都发福似的,圆滚滚的,像子弹一样在半空中射来射去,真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我印象里的秋天,家家都很富裕,孩子们手里总有吃不完的东西,大人们手里也有了些零花钱了,于是,赶集就成了村里最热闹的事儿了。早起上路时小推车上装得满满的农产品,待赶晌午回来的时候,空车上又换上了一串用草绳穿着的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推车的人脸上自然是绽开的笑容。亲戚之间也开始走动了,隔三岔五的家里就会来客,客人一走,小孩的小肚儿就滚圆了。我爱秋,大概就是爱这种气象,爱这种富裕的日子,爱满眼满心的充实。
儿时的季节那么清晰地印在我的生命中。
长大了之后,我总是在寻找那样的四季,苦苦地寻找着,而今春夏秋冬已经变味了,是逐渐逐渐变味的,当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时,我知道我丢失的是我那童年最清纯的感官,是那没有长大的一颗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