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紧张的一夜过去了,黎明神秘地轻轻走来。青纱帐里,战士们已各就各位,一切都复归于宁静。若不是一股股轻风吹拂,连那宽大的玉米叶,挺立的高粱秸,也会再睡个回笼觉的。大伏天,清风雨露,最难得的是这样凉爽的早晨。
小嘎子趴在机枪手大个李的旁边,从豆稞底下紧盯着公路,心里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将头一次正式参加打仗了。他,就要看见敌人迎面走来,就要看见枪炮的对射,就要喊着杀声冲锋了!啊,果然能打敌人个冷不防,该有怎样地红花热闹好看呀!不,他最激动的倒不在这些,最拨动他的心弦的还是老钟叔。嗨!当敌人消灭了,汽车打毁了,人们都欢呼着拥上去,老钟叔从汽车上往下一跳,嘿!竟意外地喊一声说:"嚄!这不是小嘎子吗?"那该多么醒脾,多么快乐呀!
埋伏圈布置得很巧妙,骑着公路,恰好有一块高粱地和一块棒子地互相交错着,棒子地里"双挂沟"耩着一拢大黄豆,这黄豆枝高蔓长,真象一行行丛密的灌木,人伏在下面,简直非踩住脚是发觉不了的。留给敌人的却是一大片棉花地:枝丫横七竖八,棉桃累累垂垂,宽长足有半顷,高却不过膝盖。小嘎子虽不懂战术,单看选的这地方也把他折服了:"区队长这小老头儿可真有绝的!"
不知是图凉快,还是公事几紧?日头刚冒红,嗡嗡一阵响,敌人的汽车就开来了。先是模模糊糊的小黑点,尾巴上挂着一股烟;随后越来越大,直顺着公路爬来了,它们一前一后厮追着,恰是两辆。
"瞄准儿!"小嘎子抓住大个李的脚脖子,猛地一摇。
"别捣乱!"大个李不慌不忙,抬起枪托顶在肩窠上。压弹手紧掐着子弹,挨肩儿伺候着。小嘎子撒眼再向两边一溜:喝,玉米根里,豆叶底下,一眼眼黑黝黝的枪口,都已抬起头来。钱区队长那两只眼睛,就跟闪电似的,直朝前射出两道光去。
两个怪物越开越近,转眼就冲到玉米地头了,突然"嘎吱"一声,前面那辆刹了车:因为一条断道壕拦住了去路。可是,里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动,"叭!"清清脆脆一声响,紧接着就是机关枪的"嘎嘎"大笑,随后手榴弹排枪齐放,砰砰啪啪,一阵子流星急雨,漫天扫地飞将过去。先是后面那辆汽车的车头上几股白烟一冒,随即腾起一团浓烟,一头栽进道沟去了。车厢里的人没命地翻斤斗,栽马趴,往外乱跳,砸得地上咚咚的响……
"冲啊!杀!……"
一霎间,高粱叶变成了刺刀:谷穗儿化成了子弹,刺刀迎着日头闪光,子弹冲开清风啸叫,战士们跃出青稞,蜂拥而上。前面那辆汽车早又挨了几颗手榴弹,忽忽地冒起大火,失魂落魄的伪军们乱纷纷跑进棉花地。不想棉枝棉桃牵起手来,成了一道道绊马索,他们跌骨碌,打前失,跑又跑不动,藏又藏不严,直象檬虫儿撞进了蜘蛛网。战士们呐着喊儿,赶围子似地东追西撵,一个个把他们捉起来。这中间,最勤快最着忙的,恐怕要算小嘎子了。他紧随着大个李三窜两蹦冲上去,爬上头一辆汽车一看,车厢里倒是躺着两个人,就是没有老钟叔。他随手抓起把洋刀,又跳上第二辆,还是没有。手搭凉棚,四外一望,乱哄哄遍地是人,哪一个是他呢?忽见西南角上还有几个人在跑,便跳一跳,加劲追了上去。一个穿白衫的大胖子,圆滚滚的象只太平水缸,正一步一跌地在棉地里滚蛋,一把给小嘎子揪住了:"嗨!老钟叔在哪儿?"
那家伙呆着两只豆包眼,只顾拉风箱似地喘气,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老钟叔!——哑巴啦?"
"什么,老钟叔?我……不知道……"
小嘎子不等池说完,恨得踢他一脚,骂道:"你个老母猪!"便撒了他,打算再追前面一个去,不想大胖子由腰里掏出一件东西,颤巍巍递了过来,小嘎子一看,嘿!手枪!——一条真正崭新的"张嘴灯"!小嘎子只觉刷拉一亮,一颗太阳打从眼前冒出来了!他忙把枪接过来往腰里一掖,给大胖子一指道:"去,汽车那儿集合!"说罢,猛劲蹦个高几,追远处一个穿绿的去了……
因为比料想的还顺利,只有十多分钟,战斗便告结束。打死了五六个,逃掉了七八个,抓了十七个俘虏。可惜敌人没有机关枪,只得了一些小枪子。区队长命令收拢部队,打扫战场,预备撤走。
直到战场快打扫完了,小嘎子还在满地里东奔西找,一个个在那里翻死尸呢。可死尸都翻遍了,还是没有一点影儿,这才含着两包泪跑到区队长跟前来:
"找不见老钟叔!……"他差点要哭了。
"是啊。"区队长出一口长气,样子也很沉重,"刚才查了一下,老钟并没有来。我们打了半天,只达到了一个目的。"忽然,他上前一步,抚摩着小嘎子的头顶,情意深长地感叹说,"嘎子啊,高山平地都走遍,还得用心想法儿啊!"他回过身去,命令部队立刻山发,朝十方院方向转移。
但是,小嘎子一迈腿忽然拐了两下。区队长低头一看,见他裤脚上洇(yin)着些鲜红的血印,忙上去两手一搀,把他抱住,一面连喊卫生员。小嘎子也觉膝盖下有些疼,一卷裤腿,粘粘(nián)的粘(zhān)了一手血,不由得吓了一跳。
"别慌别慌,孩子啊,这是挂采了!"区队长忙扶他坐下,十分温柔地又安慰,又鼓励,那语气,竟突然变成个老妈妈了,"不怕,养几天就会好的。年轻力壮的,流点血没关系。"为了减轻小嘎子的紧张,他尽量想说句笑话,"瞧,只在腿上钻了个小窟窿眼儿,离肠子还远着呢!"
可是,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小嘎子,立时觉得身上发软,两腿发沉起来。
卫生员跑来了,打开救急包,急忙给他包扎。不一会,从村里动员的担架也赶到了,卫生员扶他躺上去,就开始随队转移。
老实说,小嘎子心里有点儿慌,他没有流过这么多血,谁知这要引起什么结果呢?再加上没有救了老钟叔,一路上总是皱着眉,一声儿不言语。卫生员是个心慈面善的青年,从旁照护着他,很是细心。忽然他发现小嘎子经常把手捂在左腰上,以为那儿也挂了采,便上前撩衣服道:"这儿怎么啦?是不是也……"
不想小嘎子用手一搪,紧防护着说: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的脸上豁然起了一个变化,一团神秘的得意之色,时时隐逗在眉梢,弄得卫生员莫名其妙了半天。
天黑以后,给小嘎子送到荷花湾去了,在那里,他开始尝着了养伤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