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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夏天,除了周末休息日,每天在涨潮的时候,麦考尔·珀内尔和我都坐我的小划艇去叉螃蟹。考尔和我都是捕蟹好手,回家总能带回点钱,还 带回许多蟹当晚饭吃。考尔比我大一岁,要不是他的爸爸去世了,又没有人肯带他上一艘正式的捕蟹船,他是不会跟一个小姑娘一起去捕蟹的。他又是一个晚熟的男孩,很胖,近视,岛上大多数男孩都不喜欢跟他在一起。

考尔和我是天生一对。我十三岁,长得很高,骨骼大,幻想自己很漂亮和多情。他十四岁,却长得矮矮胖胖,戴一副眼镜,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感情。

“考尔,”我看着切萨皮克湾上空绯红色的曙光对他说,“我希望我结婚那天能有这样一个天空。”

“谁会娶你呢?”考尔会这样问,其实倒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实话实说。

“噢,”有一天我回答道,“我还 没有遇到他呢。”

“那么你可能遇不到。这岛太小了。”

“他不会是岛上的人。”

“赖斯 先生在巴尔的摩有他的女朋友。”

我叹了口气。拉斯 岛上的女孩有一半爱上了赖斯 先生,他是我们两位中学老师之一,是我们大多数人知道的惟一未婚的男人。但是赖斯 先生扬言他的心已经给了巴尔的摩一位小姐。

“你认为,”我一面用篙撑着划艇一面问道,这时我那浪漫沉思已经从我自己的结婚日子转到赖斯 先生结婚的日子上去,“你认为女方的父母会反对他们结婚吗?”

“他们干吗要管这个呢?”站在左边防浪板上的考尔好像看到了一只大海龟的头,正聚精会神地盯住它看。

我把篙转到右舷。捉到那么大的一只海龟,我们可以卖到不少钱。海龟感觉到我们改变了航向,穿过大叶藻潜到水底的烂泥里去,可是考尔已经张开网等着,因此,那老家伙一到躲藏的地方,就给猛一下拉出了水面,放到桶里去了,考尔满意地哼了一声。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到手五毛钱,比捕到一只蓝色软壳螃蟹多十倍。

“也许她生了什么怪病不愿意拖累他。”

“你说谁?”

“赖斯 先生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这个词儿我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大多数岛上人口语里不用。

“他的谁?”

“他订了婚要娶的女人啊,笨蛋。”

“你怎么会想到她会生病?”

“总有什么事会耽误他们的婚姻嘛。”

考尔转过头来盯着我看,但是划艇的防浪板不是可靠的歇脚地方,因此他没看多久,免得浪费时间或者冒落水的危险。他听任我去发疯——他是这么想的——而把他的注意力放到大叶藻上去。我们在水上是一对好搭档。我撑划艇又快又悄没声儿。他尽管近视,可螃蟹爪子一碰到水草和淤泥他就能感觉出来。他难得漏掉一只,他也知道我不会不是时候地摇晃划艇或者拐过弯去。我断定这是他跟我呆在一起的缘故。我跟他呆在一起还 不仅因为我们配合得好,而且因为我们合作是那么默契,我甚至可以同时任意沉溺在我的浪漫的幻想之中。我这种性格在考尔面前表露出来也不成问题。他除了我没有任何朋友,因此他不会把我说的话讲给别人听,让他们笑话我。考尔本人是从来不笑话我的。

我认为这是他性格上的缺点,因此我必须纠正他,因此我跟他常说笑话。“你知道电台广播员为什么手小吗?”

“为什么?”

“一丁点儿大的小手是在电台工作的身份证明嘛。”我大叫着说。

“是吗?”

“你不明白吗,考尔?一丁点儿大的小手。一丁点儿大的小手。”我把右手放开篙向他挥动,“你知道,小手——一丁点儿大的小手。”

“可你一个也没看见过。”

“一个什么?”

“电台广播员啊。”

“是没见过。”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的手有多大?”

“我不知道。这是一句笑话,考尔。”

“你连他们手大手小都不知道,我不明白这怎么能是句笑话。万一他们实际上有一双大手呢?那么你连真话也没有讲。这样你的笑话会有什么作用呢?”

“这只是句笑话,考尔。是真是假没有关系。”

“对我有关系。一个人为什么要认为假话好笑呢?”

“算了,考尔。没有关系的。”

可是他还 在说下去,像个老牧师那样喋喋不休地讲真话的重要性,再也不能相信关于电台广播员的话了。

你们以为我会就此罢休,可是我不。

“考尔,你听说过律师、牙医生和精……精神科医生死了上天堂的事吗?”

“发生了飞机撞毁事件?”

“不,考尔。这是个笑话。”

“哦,是个笑话。”

“对了。你听我说,这位律师,还 有这位牙医生,还 有这位精神科医生,他们全都死了。首先是律师到了那里。彼得说……”

“哪一个彼得?”

“《圣经》里的彼得。使徒彼得。”

“他死了。”

“我知道他死了……”

“可你刚才说……”

“你就闭上你的嘴听我把笑话说下去,考尔。这位律师来到彼得面前,说他要进天堂。”

“刚才你说他进了天堂。”

“没有,他还 没有进。他只来到了天堂的门口,来到了天国之门,好了吧?反正他说他要进天堂,彼得说很抱歉,他看过了生死簿,这位律师作恶多端,很坏,欺骗了许多人。因此他得下地狱。”

“你妈妈知道你用这种可怕的字眼儿吗?”

“考尔,连牧师也讲地狱。反正这位律师只好绝望,到地狱里去了。接着牙医生来了,他也要进天堂,彼得看了生死簿,看到这个家伙给人拔牙只是为了骗钱,其实他们的牙一点没毛病,他肚子里一清二楚。”

“他做了什么啦?”

“考尔,这没关系。”

“一位牙医生为了骗钱竟然把一点没毛病的牙拔掉还 没关系?那太可怕了。他该进监狱。”

“对,他为此进了地狱。”

“拔掉一点没毛病的牙齿……”他叽哩咕噜说着,用左手去夹他自己的牙齿。

“接着是精……精神科医生……”

“什么医生?”

我是《时代》杂志的热心读者,除了巴尔的摩《太阳日报》是我们当时看世界的窗口,精神科这名称当时大家还 不熟悉,我对这个新鲜字眼儿却特别注意。《时代》杂志大概是我编出笑话的源泉。

“精……精神科医生专医发了疯的人。”

“人都发疯了为什么还 要医呢?”

“让他们好啊。让他们的脑子好起来啊。我的天!”

我们停下话来网一只大雄蟹,一只真正第一流的雄蟹,它正带着一只雌蟹游到浓密的大叶藻丛中去。雌蟹在那里最后一次蜕壳,就成为一只成熟的雌蟹了。当它壳还 没硬的时候,跟那新郎举行了一次真正的螃蟹婚礼,新郎将呆在附近守卫着它的新娘,直到雌蟹的壳再次变硬为止,接下来雌蟹就能够保护自己和它产下来的卵了。

“对不起,雄蟹先生,”我说,“你听不到婚礼的钟声了。”

这老雄蟹不愿意同它的心上人分开,但考尔从后面捏住它,把它们分别扔到两个水桶里。雌蟹还 是一只软蟹——就是说,不到两小时就要蜕壳了。我们装软蟹的水桶几乎满了。这是个捕蟹的好日子。

“好,我刚才说到这位精神科医生来到彼得面前,彼得在生死簿上看到他生前对妻子和子女坏透了,叫他到地狱去。”

“什么?”

我没理考尔,要不然我这个笑话就永远讲不完了。“于是精神科医生动身要走。可是彼得忽然叫住他:‘等一等!你说你是个精神科医生?’那家伙说:‘是的,我是个精神科医生。”’现在我说得太快,气都喘不过来了。“这时候彼得说:‘我想我们这儿还 是用得着你。你看,我们有这么个问题。上帝自以为是罗斯 福1。’”

( 1富兰克林·罗斯 福( 1882-1945),美国第三十二任总统(1933-1945),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出过重大贡献。)

“上帝什么?”

“你知道,人发了疯就自以为是什么要人——像拿破仑什么的。”

“不过,喘气鬼,上帝自己就是个要人。”

“这是个笑话,考尔。”

“这怎么会是个笑话呢?它一点也不好笑。”他说得很认真。

“考尔,笑话好笑是因为罗斯 福自以为了不起,好像他比上帝什么的还 要棒。”

“可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不过你得懂得政治。”

“得了,那是什么笑话?瞎扯蛋。”考尔这骂人话是他已经去世的四祖母教他的,和她给他做的衣服一样特别。

当太阳已经很高,我们的肚子空了的时候,考尔离开防浪板到船里来。我把篙插好,和他一起坐到前面横坐板上。我们把船桨插进桨扣,把船从大叶藻的地方摇到深水处,一直摇到港里。

比利船长的儿子奥蒂斯 在他父亲和两个哥哥开渡船的时候,负责替他父亲做运输螃蟹的生意。我们把我们那些软蟹、壳没硬透的螃蟹和那只海龟卖给了他,然后把得来的钱和留下的硬壳螃蟹对半分。考尔跑回家吃饭,我把船绕海岛摇回南沟,在那里把船桨换成篙,余下的路程撑篙回家。南沟是个小水沟,是拉斯 岛上纵横交错的许多小水沟之一,又是一个天然的垃圾场。去年夏天,考尔和我把它清理了(它本来塞满了生锈的罐头、蟹笼,甚至旧床垫弹簧),,因此我可以从这儿把划艇撑到我家后院。拉斯 岛缺少树木,但有一棵火炬松幼树和一棵无花果树。无花果树我妈妈种在我们这一边的水沟里,另一边有棵孤零零的柏树。我把划艇拴在松树上,快步朝后门跑去,一只手拎着一桶硬壳螃蟹,一只手抓着一把钞票。

我还 没到后门,我的奶奶就看到我了。“路易丝·布雷德肖!那么脏别进屋来。噢,该死的,那么乱七八糟!苏珊,”她回头对屋内我的妈妈叫道,“她把她的衣服全弄破了。”

我不想争辩,干脆一下子把那桶螃蟹和钱放在门边,脱下工装裤。里面我穿着很旧很旧的棉布衣服。

“把那工装裤挂在后面绳子上。”

我听了她的话,把工装裤带子小心地夹在晾衣服的绳子上。风马上把工装裤吹了下来,好像彼得·潘1穿上了它要飞过我们的院子,飞向海湾那边的理想之乡。

(1彼得·潘是英国剧作家巴里同名童话剧的主角,一个不肯长大的男孩。)

我欢快地哼唱着:“来吧,你幸福之源,让我的心歌唱你的恩典……”我奶奶今天不会找我麻烦。我的收获很不少。

卡罗琳已在厨房桌子旁剥豌豆。我对我这位妹妹善意地笑笑。

“唉呀,小吸吸,你臭得像小蟹棚。”

我咬咬牙,可牙齿周围依旧布满微笑。“两块钱,”我对炉子旁的妈妈说,“两块四毛五。”

她对我笑容满面,把手伸过丙烷炉子去拿空的腌菜罐,我们把钱存在里面。“唉呀,”她说,“多好的一个上午。等你洗完澡,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我很喜欢她这样。她从来不做出样子来让我觉得自己又脏又臭。只是说一声:“等你洗完澡……”她是一位真正的太太,我这位妈妈。

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叫我吃完饭到凯拉姆杂货铺去买点奶油和牛油回来。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是我挣了足够的钱,她可以挥霍一下,烧个雌螃蟹汤做晚饭。她不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人,但她会做拉斯 岛最好的雌螃蟹汤。我奶奶总是抱怨说,没有一个好的遁道宗教徒肯把心用在食物上。可我妈妈烧菜胆子很大,我们的汤里总放进一两勺她珍藏着的雪利酒。我奶奶尽管怨天怨地,可吃得碗里一点不剩。

我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想着我爸爸捕蟹回家闻到他喜爱的汤会有多么高兴,同时对我的妹妹和奶奶也抱着一种亲切的感情,其实她们两个都是不配得到这种感情的。这时候卡罗琳说:“这个夏天我除了练唱,什么可做的事情都没有,因此我决定写一本自传。你一旦为人所知,”她仔细地解释,就像我们是笨蛋似的,“你一旦出了名,这种材料是非常有价值的。如果我现在不写下来,我

就会忘掉了。”她说这番话时用的嗓音,是她让我感到有点恶心的那一种,是她星期六一整天去大陆上音乐课回家时说的那一种,在那里,人家对她说了一千万次她多么有天才的话。

我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饭桌。这一天我最不要听的就是我妹妹的生活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作为她的双胞胎姐姐,我只是有幸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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