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尔没有像他原来希望的那样快复员,因此到第二年,1946年的圣诞节前夕才和卡罗琳结婚。我的爸爸妈妈去参加在朱利亚德教堂举行的婚礼,我想,那里的言辞和衣服是死板的,但巴赫和莫扎特的音乐是丰富的,这得谢谢卡罗琳那些校友。
我和奶奶留在家里。这是我的选择。我爸爸妈妈说要请位邻居和她呆在一起,他们一个个也愿意住进来让我去。可是我觉得,由于我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也就大大地放了心。奶奶的脾气古怪,还 不知会怎么样,我们不敢请外面人来单独和她在一起,哪怕忍受几天。此外,如他们后来说的,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外出旅行。他们在二十二日离开,临行时对我表示抱歉。也许我的灵魂——如今和我的双手一样长茧了——能忍受这样一个婚礼。我不知道。我很高兴不去接受这个考验。
奶奶像一个双亲离开都不告诉她去了哪里、何时回来的孩子。“特鲁伊特在哪里?”
“他去纽约参加卡罗琳的婚礼了,奶奶。”
她样子茫然,好像不清楚卡罗琳是什么人,但觉得她不该问。她静静地摇了几分钟,从她的毛线围巾上捡起一根线。“那么苏珊呢?”
“和爸爸一起上纽约去了。”
“纽约?”
“去参加卡罗琳的婚礼。”
“我知道,”她厉声说,“为什么他们丢下了我?”
“因为你讨厌坐渡船啊,奶奶,特别是在冬天。”
“我讨厌海。”她感觉迟钝地遵守陈旧的宗教仪式。她忽然停止了摇动,侧转头看我,“为什么你在这里?”
“你不喜欢单独一个人嘛,奶奶。”
“哼。”她哼了一声,用围巾紧紧围住肩头,“我不需要像你的一只老软蟹那样给看守着。”
我想到奶奶是只老软蟹的样子。听懂了吗?我想对什么人说。
“你在削什么?”
“噢,只是削树枝。”这确实是一根几乎笔直的树枝,我想给奶奶做一根很好的拐杖。我已经摊开了星期日的《太阳日报》,在用沙擦它之前先把它削平。
“我没见那不信上帝的老家伙来过,”她说,“我想他像其他人那样已经死了。”
“不。华莱士船长很好。”
“他不上这里来。”她叹了口气,“我想,太自以为了不起,不把我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了。’
我停止了削树枝。“我以为你不喜欢他,奶奶。”
“对,我不喜欢他。他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一个连只船都没有的人的女儿配不上他。”
“你在说什么啊,奶奶?”
“他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那不信上帝的老家伙。”
我觉得我像沿着一条狭窄小路跌跌撞撞走进一块沼泽地。“奶奶,你是说现在吗?”
“你一直是个天真无知的孩子。现在用银盆子把他端来我也不要他了。我是说那时候。”
“奶奶,”我仍旧在探问,“你那时候比船长岁数小得多。”
她的目光对我一闪。“我会长大的。”她说话像个倔头倔脑的孩子,“他跑掉了,在我有机会之前离开了。”接着她把头扑在她打皱的双手上,哭了起来。“我变得很好看,”她在啜泣声中说,“那时候我十三岁,是岛上最好看的小东西,可是他已经走了。我等了两年多才嫁给威廉,可是他到现在才回来。”她用围巾擦眼睛,把头仰靠到后面看着天花板上一个地方。“那时候他对我来说年纪太大,而现在又似乎年纪太轻,因为有了像你和卡罗琳这样没头脑的孩子。噢,该死的,一个多么残酷的人。”
我怎么办?她给了我那么多苦恼,却看见她这副样子,依然被一种孩子气的热情迷恋着,使得我想拥抱她,安慰她。可是她曾经那么折磨我,我不敢碰她。我尝试着用话来安慰她。
“我想他会高兴成为你的朋友的,”我说,“他现在完全是孤零零一个人了。”至少她似乎在听我说话,“考尔、卡罗琳和我曾经常去看他。不过……他们两个现在走了,我一个人去看又不合适。”
她抬起头。我一时间认定她又要对我发出她那种《圣经》中的咒骂了,但是她没有。她只是缓和过来,嘟囔着“不合适”之类的话。
于是我又采取大胆的另一步。“我们圣诞节可以请他来吃饭,”我说,“只有我们两个人。有个客人不是更像过圣诞节吗?”
“他会好好的吗?”
我弄不清她说“好好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说我断定他会的。
“不可以哇啦哇啦叫,”她解释说,“吃饭的时候不能有个人对你哇啦哇啦叫。”
“不会的,”我说,“你不会碰到这种事的。”我又加上一句,“我告诉他你这么说。”
她狡猾地微笑。“对,”她说,“如果他要到这里来串门,最好好好的。”
我不知道我还 会不会感觉到像在那年圣诞节那么老。我奶奶戴着她那些小饰物,像廉价商店那种漂亮而不值钱、不耐久的首饰——谁能有一个更大的孩子要照顾呢?船长这时带着一副小伙子的神气,这个小伙子正被一个孩子纠缠,而他注定要给这孩子的家长好印象。而我正是那个上岁数的家长,为了担心其中一个烦人的古怪举动,又看着另一个装出来的耐心,实实在在是受不了。
但是我不该抱怨。我们这顿晚餐吃得好极了。我烧了一只童子鸡——在当时是一顿丰盛大菜了——里面塞着牡蛎,还 有煮土豆、玉米布丁、妈妈留下的罐头扁豆、面包卷、一个热桃子馅饼。
奶奶从鸡肉里捡出牡蛎,放在她盆子的边上。“你知道我不爱吃牡蛎。”她对我板起了脸说。
“噢,路易丝小姐,”船长对她说,“你试试看和一点鸡肉一起吃。味道很好的。”
“没关系,”我赶紧说,“就让它们去吧。不要紧。”
“我不要它们在我的盆子里。”
我跳起来把她的盆子拿到厨房,把讨她嫌的牡蛎去掉,再把盆子拿回来,脸上尽量堆满笑容。
“现在怎么样?”我一面问一面坐下来。
“我也不喜欢玉米布丁。”她说。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把她盆子里的布丁拿掉。“不过我吃。”她对船长闪露一阵得意的微笑,“我常常吃我不真正喜欢吃的东西。”她告诉他。
“很好,”他说,“你这样很好。”他开始放心一点,享受他自己的饭菜。
“老特鲁迪死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船长和我都没有回答她这句话。“每一个人都要死。”她伤心地说。
“是的,是这样。”他回答说。
“我怕大海会吞掉我的棺材,”她说,“我讨厌海。”
“你还 可以好好活下去呢,路易丝小姐。”
她调皮地咧开嘴对他笑。“反正比你长。我想你现在希望和我一样年轻,是吗,海勒姆·华莱士?”
他放下餐叉,用餐巾拍拍他的胡子。“这个……”
“我曾经太年轻太穷,不能让你注意我。”
“我是个傻小子,不过现在说起来,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路易丝小姐。”
“你知道,你没有理由离开。会有人要你的,不管是胆小鬼什么的。”
“奶奶,再要点鸡肉怎么样?”
她不被我的话引开。“有人不喜欢闪电,,你知道。”
“闪电?”
“当然,砍倒你爹的桅杆……”她吃吃笑起来。
“那都是老年间的事了,奶奶。船长从来没有……”
“可我的确是这样,”他说,“把它砍倒花了二十分钟,把它重新竖起来花了五十年。”他对我微笑。从我递给他的碟子上再要了一个面包卷。“老了是那么好,”他说,“年轻是个致命伤。”
“他在说什么啊,小吸吸?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放下面包卷,伸过手去拿起她起皱的手,用大拇指抚摩她的手背。“我想告诉这孩子一些只有你和我懂得的话。变老有多么好。”
我看着她的脸从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到变得高兴,因为他终于站到她一边来对付我。接着她似乎记起来。她缩回了手。“可是我们要死。”她说。
“是的,”他说,“不过我们都准备好了。年轻人从来不。”
那天她不肯离开我们,甚至不肯离开我们去打一会儿盹,吃完饭她在她那张摇椅上就那么摇着摇着睡着了,嘴微微张开,头别扭地歪在右肩上。
我洗完碗碟进来,看到他们两个默默地在那里,她睡着,他看着她。“我谢谢你。”我说。他向我抬起头来。“你不来,这会是一个寂寞的日子。”
“是我该谢谢你。”他说。他又说了一句:“你日子不好过,对吗?”
我靠近他的椅子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必要装假,我知道。“我本希望考尔回家……”
他摇摇头。“萨拉·路易丝,你从来不想在这岛上当一个女人。也许当一个男人。但绝不是一个女人。”
“我也没想过我是不是要嫁给他,”我说,“可是我想要什么?”我低头看我的双手。“我知道这里不是我呆的地方。但是没有地方可去。”
“呸。”
“什么?”我不相信我听清楚了他的话。
“呸,胡说。你可以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从第一天我看到你——在我望远镜的另一头——我就知道这一点。”
“可是……”
“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呢?”
我一片茫然。“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呢?”
“你不知道?”这几乎是嘲弄。在他的注视下我坐立不安。“你妹妹知道她要什么,因此机会一来,她就抓住了。”
我张开嘴,可是他静静地摆摆手。“你,萨拉·路易丝。不要对我说没有人曾经给过你机会。你不需要任何给予你的东西,你能够创造你自己的机会。可你首先得知道你在追求什么,我亲爱的。”他的声调软下来了。
“在我小一点的时候,我想到克里斯 菲尔德进寄宿学校……”
“现在这已经太迟了。”
“我——这话听来挺傻——可我想看到群山。”
“那真是容易不过。只要朝西走两百英里就能看到。”他等着,希望听下去。
“我可以……”随着这个句子,我的志愿开始形成了,“我要做一个医生。”
“是吗?”他把身体靠向前,热情地看着我,“那么是什么阻碍了你呢?”
任何回答对他来说都会是一个借口,特别是我回答的一句。“我离不开他们。”我说,我知道他不会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