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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妈妈从纽约回来两天以后,我从未有过地几乎要和我的妈妈吵起来了。像我这样给养大的孩子,从来是不跟他们的爸爸妈妈争执的。甚至有一条诫条指出这一点,是第五条。“十诫中惟一一条附有承诺的。”我现在还 能听到牧师对我们布道时的声音,“尊敬你的父母,那么你在上帝赐予你的土地上可以长寿。”

当我妈妈下渡船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什么和原先两样。起初我想是她的帽子。卡罗琳给她买了顶新帽子参加婚礼,她一路回家时都戴着。这是一顶淡蓝色呢帽,有一条卷起来的宽边从脸前斜斜地伸出来。帽子很好看,颜色好,和她的眼睛完全相配;角度也好,使她的脸看上去很引人注目而不只是瘦。我一看就看出这帽子使她让人觉得她有多美。她红光满面。我爸爸在她身边显得自豪,但他穿着他那套节日西装却有点别扭。袖子不够长,盖不住他棕色的手腕,晒黑的大手露出来活像头号雄蟹的螯子。

他们看到我似乎高兴极了,可是我敢说,他们不打算放走他们一起过的日子。我提着一个行李箱,跟在他们后面沿着狭窄的街道慢慢地走。他们其中一个偶尔回头对我微笑,说句“一切都好吗”之类的话,可是他们没必要偎依得那么紧,走几步还 你摸摸我我摸摸你,然后相对而笑。我的牙齿格格响,我哆嗦成那样子。

奶奶正站在门口等着我们。他们进屋时拍拍她。她似乎马上感觉到他们之间怎么了。她一句欢迎的话也不说,冲到她的椅子那里,拿起她的《圣经》,粗里粗气地、不耐烦地翻书页,直至找到她要找的地方。

“‘我儿,要将你的心归我,你的眼目也要喜悦我的道路。妓女是深坑,外女是窄阱。’1”

(1见《圣经·旧约·箴言》第二十三章。)

我妈妈听到“妓女”这个字眼儿,一下子浑身缩起来,可是她随即恢复,走到插伞架那里,小心地拔掉帽子上的别针。她的眼睛盯住镜子里的自己看,脱下帽子,重新把别针插在帽边上,然后用一只手拍拍她的头发让它们落下来。“好了。”她说,再看一眼以后,从镜子向我们转过身来。我发火了。为什么她不尖叫?奶奶没有权利……

“我最好去换衣服。”我爸爸说,开始提着手提箱上楼。她点点头,跟着他上去。

奶奶没有成功,站在那里直喘气,她脱口而出的话只有我一个人听。我显然得听。她看看我,接着开始很急地给自己读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我想是在寻找什么可以向我开火的东西,从而松开她绕起来的弹簧。

“来吧,奶奶,”我说,我的声音流着蜜糖,“让我来帮你。”几个月来,我一直在为这个时刻准备着,“读这段话吧,在这里,《箴言》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四章。”我翻过去,用手指住我很高兴记住的一节。我假装虔诚地背诵:“‘宁可住在房顶的角上,不在宽阔的房屋与争吵的妇人同住。’1”我微笑得尽量要多甜就有多甜。

(1见《圣经·旧约·箴言》第二十五章。)

她把《圣经》从我手里拿走,“啪”地把它合上,双手握住它,一下打在我的头上,重得我好容易忍住不叫出来。但与此同时,我很高兴她打了我。即使在她站在那里笑我的惊讶和疼痛时,我还 是感到了一种满意。我理应受罚。我知道。尽管我不清楚我为什么理应受罚。

但这件事没有使奶奶好些。她如今一直盯住我妈妈,在我妈妈扫地或者打扫的时候,她拿着那本《圣经》,离开三步读给她听。我爸爸这阵子似乎不急于乘“鲍茜娅·苏”船重新出海。他花上好几个宝贵的日子快快活活地摆弄他的发动机,浪费掉可爱的、几乎温暖的捉牡蛎天气。难道他看不到我多么需要离开这可怕的屋子吗?难道他看不到当奶奶大耍花招的时候,我和她呆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简直都快让我发疯了吗?

我妈妈没有办法。只要醒着,她都要遭到奶奶憎恶,我妈妈只好像顶着风那样低下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声不响,只在似乎不得不回答的时候才咕噜一两声,不敢冒险进一步结怨。如果她大叫或者哭,我可能还 觉得好过些,可是她不。

她提议我们洗洗窗子,其实在捉螃蟹季节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当我张开嘴想反对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脸,于是明白她多么需要到屋外去,虽然她绝不会说出来。我拿来两桶热水和消毒剂。我们默默地又抹又擦,花了近半个小时。从我干活儿的门廊窗子,我看得见奶奶在起居室焦急不安地探头探脑。她由于关节炎不敢走出来,可是很清楚,我们奇怪的做法使她不安。看着她的苦脸,我真是百感交集。首先是一种反常的得意,因为我胆小的妈妈还 击了这位老太太,哪怕只是一个下午。然后是一种不安的犯罪感,因为我对奶奶感到不安竟能那么高兴。我忘记不了一星期以前,我曾经被她孩子气的悲伤所感动过。这种想法又转为越来越生气,我聪明、文静、美丽的妈妈竟忍受这种不公正的待遇,而这种愤怒,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又转过来冲着我的妈妈,她竟让自己受到如此对待。

我拿起我的水桶和椅子,把它们拿到屋边,她正站在她的椅子上擦玻璃,一边快活地哼着曲子。“我真不明白!”这话脱口而出。

“什么事啊,路易丝?”

“你聪明。你进过大学。你好看。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她一向对她孩子提的问题从不露出惊奇样子。她微笑,不是对我,是对她心中的什么回忆。“噢,我不知道,”她说,“我当时有点浪漫。我想离开我认为非常平凡的小镇,试试我的翅膀。”她大笑,“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去法国。”

“法国?”我可能没有让她吃惊,她可真让我吃惊。

“确切地说,巴黎。”她一面在她旁边椅子上的水桶上面绞抹布,一面摇头,“这只说明我自己当时是何等平凡。我读大学那一阵,个个都想去巴黎,并且写一本小说。”

“你想去巴黎并且写小说?”

“说实在的是写诗。我在大学里已经发表了几首小东西。”

“你发表了诗?”

“并不像听上去那么了不起。我跟你说。不过我父亲不考虑我去巴黎的事。我不想违抗他。我母亲刚去世。”她加上这最后一句,像是要解释她放弃去巴黎的原因。

“你不去巴黎却来到了拉斯 岛?”

“这似乎很浪漫……”她一面说一面重新擦窗子,“一个孤岛,它正需要一位老师。我觉得……”她在笑自己,“我觉得自己像个前卫的妇女,到这里来。此外……”她转过脸来看我,对我这样不理解微笑起来,“我有点预感,我会在这里找到我自己,作为诗人,这个自然,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我的怒气又上来了。我没有理由生气,可是我的身体充满了怒气,当卡罗琳在家的时候,我一直就是这样。“你在这小岛找到了你自己啦?”这个问题含有讽刺意味。

她存心不理我的腔调。“我很快就找到了,”她说的时候用指甲刮着什么东西,“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再要找的。”

我爆发了。她这样轻慢地说她自己,好像是直接在羞辱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自暴自弃?”我把我的抹布扔进水桶,灰色的消毒水溅到我的脚踝上。接着我从我的椅子上跳下来绞抹布,,好像它是什么人的脖子。“你在这个世界上有种种机会,可你把它们都丢掉了,只为了……”我把绞干的抹布向隔着玻璃气呼呼地看着我们的奶奶脸上捅。

“别这样,路易丝。”

我把脸转开,她们的脸我一张也不要看,从我的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啜泣。我捶打墙壁来止住我的泪水,一个字一个字地叫道:“天上的上帝啊,这是多么愚蠢的浪费。”

她从她的椅子上下来,走过来到我身边。我站在那里靠着护墙楔形板,浑身发抖,流着愤怒的或者是伤心的泪水——谁知道是愤怒还 是伤心,又是为了谁呢?她绕到我能看见她的地方,伸出手臂像要拥抱我,却又不敢,手臂停在那里。我跳到一旁。我是认为她的触摸会玷污我吗?用我在她身上看到的弱点来感染我吗?“你本可以做任何事情,做任何你要做的事情。”

“可我正是做了我要做的事情,成为我要做的人。”她垂下了手说,“我选择了。并没有人迫使我成为我现在的样子。”

“那令人作呕。”我说。

“我对我生活所走的路并不感到后悔。”

“那么,你就不要让我像你那样。”我说。

她微笑。“我可以保证不会。”

“我不要像奶奶那样老死在这里。我要离开这个岛去做点什么事情。”我等着她阻止我,可她只是站在那里。“你也不能阻止我。”

“我不会阻止你。”她说,“我没有阻止卡罗琳,我当然也不会阻止你。”

“噢,卡罗琳。卡罗琳不同,样样总是给卡罗琳。卡罗琳可爱、聪明、漂亮。还 用说,我们个个必须牺牲我们的生命,把她的伟大献给世界!”

我看见她畏缩了吗,哪怕一点点?“你要我们为你做什么呢,路易丝?”

“让我走。让我离开。”

“你当然可以离开。你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你要离开。”

噢,该死的,她没说错。全是我离开的梦想,在梦想底下我却害怕离开。我依恋着他们,依恋着拉斯 岛,是的,甚至依恋着我奶奶,害怕我一旦把我的手指松开一点,我会再一次在一个被人忘却的篮子里受冻。

“我选择了这个岛。”她说,“我选择离开我的亲人,在别的地方建立自己的生活。我当然不会阻止你同样作出选择。不过,”如果她的双臂没有拥抱我,却用她的目光拥抱着我,“噢,路易丝,我们会想念你的,你爸爸和我。”

我太想相信她的话了。“你们真的会想念我吗?”我问,“像你们想念卡罗琳一样?”

“更想念。”她说,她把手伸过来,用指尖非常轻地抚摩着我的头发。

我不逼着她解释为什么。我对那一句话太感谢了,这句话最终答应我离开这个岛,开始成为一个独立的自我,跟我双胞胎妹妹长长的、长长的影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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