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乐琦一醒过来,就想要问林肯一些重要的事情。她给他打了电话,说好吃过早饭立即到邮局碰头,因为星期天邮局不开门,附近不会有人。
乐琦想和林肯谈谈她那个骨灰坛。并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会被埋在地底下,有些人是被火葬的,虽然在妈妈去世之前,乐琦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后来她发现,所谓的火葬,就是带着死人去一个叫火葬场的地方,然后把尸体放进一个棺材似的箱子里。这个箱子会经历一趟特别的旅程——矮个子萨米是这样向她解释的——之后就只剩下小小的颗粒和灰烬了。
再然后,他们就把这些小颗粒和灰烬放进一个叫做骨灰坛的东西里去。
如果你从没见过骨灰坛,很可能会以为它就是一个闪闪发亮的花瓶,只不过有一个带着铰链和闩的盖子,可以紧紧地盖死,这样一来,即使它意外打翻,里面的东西也不会撒出来。
布瑞琪拖着她的小行李箱到达硬土镇之后的第三天,来了一个戴墨镜、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把骨灰坛交给了乐琦。她想,这一定是弄错了,她当时只有八岁,根本不知道该拿骨灰坛怎么办,所以她试图把它递回去。
那个陌生男人说:“这是你妈妈的遗骨。马上会举行一个追悼仪式,到时候你就把它们抛到风中去。”
乐琦瞪着那个男人,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可即使到了现在,乐琦仍然时常为骨灰坛的事情忧心。比如今天,在她和hms猎兔犬号快步赶去邮局和林肯会面的路上,她就一直想着这件事情。
乐琦觉得,从稍远一点儿的距离看过去,林肯会显得更好看一些——你可以想象一下他长大成人以后的模样。比如说,长大之后他的脑袋看上去就不会这么大,脖子也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又瘦又细。到目前为止,他看起来还 是不像一位总统。他妈妈一直都有这样的期望,所以才给他起名叫林肯·克林顿·卡特·肯尼迪。乐琦知道,他其实更想成为国际绳结爱好者协会的主席。妈妈们都有各自的好处和坏处,也都有些古怪的地方,不过乐琦想,林肯的妈妈把他生下来的时候,不可能知道他会如此钟情于结绳。
“林肯,”乐琦一边说,一边蹲下去看他在沙地上画的线条,“你还 记得我妈妈死的时候吗?”
“我不怎么记得她本人,那个什么我倒是记得很清楚……你管它叫什么来着,不是葬礼,而是——”
“追悼会。”
“啊,是啊。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林肯搔了搔hms猎兔犬号柔软的胸脯。
“记不清了。”那差不多是整整两年前了。追悼会的大部分内容乐琦都记得非常清楚,不过她想知道林肯会怎么说。“你都记得些什么呢?”
林肯斜着眼睛瞅了瞅她,然后继续在沙子上画画,看样子是某种水手结。即使林肯只是朝什么东西看了那么一小眼,那目光也是锐利的、有穿透性的,就像x光一样。“镇上所有人都去了,”他说,“所有的小汽车和卡车排成了一条线,慢慢地开着,后面还 跟着几条狗。是在镇外沙漠里废弃的岩洞边举行的,没有任何树荫,不过太阳眼看就要下山,天也要凉 快下来了。人们站在四周,矮个子萨米弹着吉他。他弹的是《奇异恩典》1,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唱,真是既忧伤又美好。”林肯冲着地面皱了皱眉,“我记得——尤其在山坡上俯瞰整个沙漠的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下——”林肯的脸蛋和耳朵尖忽然变红了。
1《奇异恩典》(amazing grace)是创作于十八世纪的基督教圣歌,表达了忏悔、感恩、赎罪、重生的主题,如今已成为超越了宗教的流行歌曲,被用于各种祥和、庄严的场合。
乐琦接过话茬:“下雨之后的气味。我知道的,好吗?我也记得那气味。你没必要避开‘下雨’两个字。会发生那件事并不是下雨的错。”
“好吧。”林肯一边说,一边在沙地里把绳结画得更清楚。
“我本来应该把她的骨灰撒在风里,”乐琦说,“因为我是她最亲的人。”
“那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乐琦没有立刻回答。她回忆起,就在追悼会开始之前,她在卧室里偷偷地打开了骨灰坛,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那些东西就像是大小不同的灰白色沙粒,不过凑近一点儿看就能发现,那其实是一小粒一小粒的骨头。
乐琦把手探进了骨灰坛,她感到既害怕又兴奋,仿佛这样做是对的,同时又是错的。她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些干燥的、羽毛般的东西,还 有许多轻轻的、易碎的小块。
它们就是遗骨。她妈妈的遗骨。她非常小心地合上骨灰坛,闩上了盖子,然后把它放在床上。她侧躺下来,蜷起身子,把骨灰坛抱在怀里。
起初她用一只手抚摸骨灰坛,过了一会儿,她用手臂圈住它,就像抱着一个玩具娃娃,或者说,像是妈妈抱着孩子。然后她坐起来,又一次打开盖子,让几滴眼泪滴到里面。她想把自己的眼泪和妈妈的骨灰混在一起。她不知道这是否被允许,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是非常隐秘、安静地做了这件事。
“因为那是我妈妈的骨灰。”乐琦最终解释道。
林肯点点头。“人们一直试图让你拔掉那瓶塞,”他说,“他们说,和煦温柔的微风会把骨灰带进沙漠。所有人都想说服你——”
“骨灰坛,,”乐琦说,“它叫骨灰坛。那时候还 有一小群驴子在旁边看我们。”一共是四头,站在岩洞旁的一个山坡上,侧着脸盯着他们。
直到那时,乐琦也还 不了解抛撒逝者的骨灰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解释说,人们都想让骨灰回归大地,这个办法能让妈妈变成沙漠的一部分,长伴乐琦左右。
可是这讲不通。如果说把什么东西抛撒开去,比如说亲生妈妈的骨灰,如果把那些骨灰抛进了沙漠,这怎么反而能让她更靠近你呢?乐琦瞪着那些驴子,把骨灰坛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乐琦记得布瑞琪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像努力防止小狗跑开那样紧紧地抓住她。她说,该回去了,乐琦可以把骨灰坛带在身边,可以留下它。可是突然之间,乐琦又不想要它了。她把骨灰坛推给布瑞琪,仿佛它终究不过是一个插花的瓶子,然后她跑去坐在了阿点车子的后挡板上,这样她就可以一路看着山坡上的那些驴子,直到它们从视野中消失。
“是你爸爸,”林肯说,“他让所有人都不要去烦你。他说你应该自己做出决定,而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都是对的。”
“我爸爸?我爸爸甚至都没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林肯的耳朵又变红了。“你不记得那个戴墨镜的大个子了吗?那个唯一在大热天里穿西装的人。”
“他是火葬场的人。”乐琦说,不过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挤压着她的心脏,“你什么意思,我爸爸?”
“我开始只听人们说他是布瑞琪的前夫——以前的丈夫,我觉得真奇怪。”林肯说,“不过后来阿点又以她一贯的方式用下巴指了指他,告诉大家:‘乐琦的爸爸安排好了一切。’”他站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仿佛害怕乐琦有什么举动。
乐琦用运动鞋的后跟抹掉了林肯的绳结设计图。“这太愚蠢了,”她说,“如果他是我爸爸,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听着,”林肯说,“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很大而且看起来很复杂的绳结,是用蓝色和绿色的丝线编的,“这叫做十股球结。”
它看起来像是一件珠宝,精致而美丽。不知怎么的,这让乐琦的眼里盈满了泪水,这真是太让人难堪了。“林肯,”她说,“人们都觉得你有点儿笨,可你并不笨。”
“我知道我……”林肯用他的棍子在沙地上写下一个词:绳结1。
(英文中“绳结”(knot)与“不是(not)”同音,因此林肯在这里想表达的是“我知道我不笨”。)
然后他拿棍子给hms猎兔犬号看了看,接着举手过肩,优雅地把它掷了出去。猎兔犬号纵身一跳,跑过去把棍子叼在嘴里,然后又把它带了回来,好让他再扔一次。
乐琦把林肯的礼物托在手中。这个利落的圆形绳结就像个按钮,没有一个突出来的、会散开的绳头,就是花上一百万年的工夫,也不可能破解林肯是怎么把它做出来的。你永远不会明白,他怎么拿那些完全没用、只是散放在抽屉里的细绳,用特别的方法圈来圈去,穿来穿去,最终把它们变成了一个美丽的绳结。
乐琦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林肯脑袋里的“结绳素”给了他这么独特的艺术鉴赏力。她本来觉得他打绳结是为了一些实际的用途,比如说,把一艘船拴到码头上,或是把一架秋千挂在树上。现在她知道了,林肯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能看到绳结的灵魂。
乐琦希望自己也是一个艺术家,这样就可以编织好她生命里所有复杂的绳股——她仍然留着的骨灰坛、火葬场来的怪人、布瑞琪、迈尔斯 、hms猎兔犬号、矮个子萨米、上校、无名会的成员、阿点,甚至林肯,然后把他们编织成一个美丽的、利落的——十股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