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汤姆·乔丹的慈悲
那个中午,船停在了一个由森林和群山环绕的海湾里,这样的港口可以停下一千艘高大的船只。漫长的下午,抛下锚的迪文玫瑰号轻轻摇荡,风吹动棕榈树叶,一条小小的瀑布从高山的一侧垂落下来,像缕银线一样熠熠发光。外面的风景一派和谐,可船上的气氛却颇不安宁。鲍尔·格雷在看守威尔,威尔躺在驾驶室里,被链条锁在后桅杆上,老大不允许任何人去跟他说话。甲板上,木匠在测量木板、锯木头,准备做一口棺材,所需的木板差不多都已经成型了。
他把一小堆钉子放在甲板上,然后跪下身子,把钉子敲进准备好的板材,当当当——当当当,这一连串的叩击声传遍了整条船,人们相互打探,有人轻轻笑着说:“老大可真是一只少见的鸟。”老大从大船舱里走出来,几乎没看一眼锁在桅杆旁的少年,只是在木匠身旁站了一会儿。
“很多人都想切断那家伙的喉咙,”他说,“或者把他绑在柱子上烧死,或者活剥他的皮;但是我有一颗温柔的心,而且本性很慈悲。虽然他背信弃义,但我对他并无恶意。我必须扭断他的大拇指,逼他说出他的秘密。现在我不会让他留在身边,没错,就像我刚才所说,我对他并无恶意。难道你们见过我下令为别人做过比这更好的棺材吗?”
这种问话人们该怎么回答?虽然之前他们也抱怨甚至反抗过老大,可毕竟还是老大操控了这条船,他那讽刺式的玩笑比起他的发怒,让人们更为惧怕。
黑夜降临,他们把棺材放进了下面的小船,水手们一个接一个地滑进船里。
“过来,水手长。”老大平静而威严地说,“你拿支桨下去划船。”
菲尔虽然很想拒绝,但又无可奈何。这种情形下,他除了听从命令,和其他人一起滑进小船去操桨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举起船桨,将它笔直地竖在两膝之间。
棺材放在小船中央,有四个人划桨,一边两人,每个划桨的人旁边又坐了一个人,船头那两个挤在一起,另两个和老大一起坐在后面,然后,他们把威尔·坎特从上面放下来,落到老大的脚旁边,威尔的手脚都被捆缚住了。
小船划走了,桨手们弯着腰执行任务,老大用长桨掌握方向,但是因为船上人太多而且太重,所以行进得很缓慢。
蚊子在他们周围乱飞,嗡嗡地叫个不停。海水轻轻拍打着小船和远处白色的海岸,风在棕榈树叶间穿梭。被群山包围的海湾和星星闪烁的夜空,可能会成为某个人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小时所希望看到的景象。但是,在现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很少有人能保持这种达观的心态,人性中往往有一奇怪的趋向:仅仅一只嗡嗡叫的蚊子就能赶走心里头对大海和陆地的美好印象——不,甚至是对浩瀚宇宙的思索。
人们厌烦地拍打蚊子,不时发出低声的咒骂,老大命令他们安静,只管用力划桨,因为虽然他们已经靠近海岸,但水还是很深。星光下,小船慢慢地行进着。
接下来的时间,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风声、海浪声,还有人们粗重的呼吸声。有人扭头看看海岸,而老大早已站起身去选择一块登陆的地方。这时,威尔·坎特虽然手脚被捆,但却一直悄悄地在往船边挪,然后,突然曲起腿、打个挺跳了起来,后背想要越过船舷上缘,结果落在船舷边,像条蠕虫一样扭动着,企图挣扎着翻下船去。
老大愤怒地跳过去抓住他,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有个人急急地去帮上一手,举枪对准了威尔的下巴,他想恢复到原来的位置,可脚底绊了一下,撞得老大失去了平衡,握住威尔的手就不由得松开了。在其他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威尔已经滑进了深深的海里并沉了下去。他再也没有上来,无疑,这倒是他最好的结局,因为很明显,他是被枪弹打死了。但是老大却因为复仇计划失败而火冒三丈,像一头狂怒的野兽那样大发雷霆。
他想都没想就转过身,高举起给威尔定做的笨重的棺材,砸向那家伙。
棺材砸到了那人的额头,掉进海里漂走了。那家伙愤恨地咒骂着,抬手捂住了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奔涌而出。
“猪猡!笨蛋!”老大嗷叫着,“我真想让你躺进威尔·坎特的棺材里去。但是,就让棺材漂走吧,你还不配去睡它!”小船擦着海岸,老大跳了起来,注意到那家伙恐惧的模样,他放声大笑,“你给我滚吧!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这张脸,我会从左耳朵到右耳朵地把它撕成碎片。”
“不,不,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那人哀求道,“噢,上帝!不,不要那样!我会被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弄死的!野兽也会吞了我!不!不!”
老大微笑着,拿过一支步枪,那个可怜的家伙脸上鲜血直流,他被眼前更大的威胁吓怕了,连滚带爬地逃到了棕榈树下。老大在他身后放了一枪,那家伙发出了一声尖叫就倒下了。
“过来,马丁,你来接替那恶棍划船。”老大下令,然后他就调转船头驶向大海。
人们谁都不说话,但心里很高兴能迅速地返回大船。当人们想要从某种记忆和念头里逃脱开去的时候,及时的行动总是受欢迎的。
那个夜晚,人们都睡着了,马丁突然跳到甲板上,像疯子一样尖声叫喊,把大家都吵醒了。后来,他自己逐渐清醒过来,但只会一个劲地说:“上帝,多么可怕的噩梦!上帝,多么可怕的噩梦呀!”他使劲用手揉搓眼睛。
众人悄悄地发着牢骚,发牢骚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带走的一种宣泄的快乐,但是再也没人胆敢提起另选船长的事。有人说,现在命运会有所转变了,又说起他们曾经或者将要到手的战利品,回想起比迪福德的烈酒和泰勒大妈为他们准备的馅饼。另一些人只是默默地摇摇头,显出要远离这些事情的样子。总之,大伙各有各的心思。
在又一个抛锚休息的白天,水手们大吃大喝,舒展四肢在甲板上晒太阳。就像他们先前观察到的那样,迪文玫瑰号的确设施很豪华,到现在他们还不必为吃喝去犯愁。不过,只要是有头脑的人都会发现,随着能在议事中出谋划策的老加克比的离去,这艘船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稳定性和坚定的目标,也再没有人能为那非法的海盗勾当提供英明的决策。
威尔·坎特已经离开了人世,虽然他死得很惨,但所幸他逃开了比那更惨的死法。比起那些战死的特洛伊人,菲尔就像特洛伊的普利安1国王一样度日如年,为死去的朋友落了很多眼泪。是的,威尔死了,依然活着的菲尔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他死去的朋友却一无所知。
(1普利安,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被联军围攻的特洛伊国王。——译者注)
菲尔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的出路,比起那种为人熟知的法庭上的审讯,他更加害怕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此时,他特别怀念那位穿着猩红色披风的气宇轩昂的老爵士,只要一想起,就让他黯淡的精神格外振奋。菲尔暗中谋划着,等待合适的时机。
第二晚,夜色墨黑一片,老大的看管有所放松,水手长悄悄地从船头滑下,抓住他事先准备好的一根绳子往下落,动作非常小心,生怕轮船上的人会听到他发出的动静。他坐进汤姆·乔丹的小船,划向海岸。一个正直的人会竭尽所能地远离一伙无耻的流氓恶棍。
上岸后,菲尔把小船拖到沙滩上,放在迪文玫瑰号船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如果需要,他们会游过来取走它。他穿过棕榈树,爬上小山。在高高的山顶上,他转身回望,看见那艘古老的船还在清澈、平静的水面上随着波浪轻轻摇摆。菲尔希望此后再也不要见到它。接着,他又低头看看下面那片波光粼粼的水域,威尔·坎特就葬身在了那儿。然后,他翻过了山丘,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