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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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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陌生人

“你看到了什么,梅杰?”弗里博迪先生问道,“那是什么?一只臭鼬?”

他们都向梅杰如此专注望着的有陰影的地方望去。

接着只听得树叶晃动和小树枝折断的声音。这么晚了这些黑黝黝的树林里会钻出什么东西来呢?加妮特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待在家里就好了,可以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 上。

梅杰的嗥叫以一声突然的受惊的且带有挑战性的大吼而结束。它向前冲了过去,而当那灌木分开,有人出现时,弗里博迪先生跳了起来。

加妮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原来只不过是个男孩,看起来不比杰伊大,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安静,梅杰。”弗里博迪先生说,“你从哪里来,小孩?”他问那个新来的人。

那个男孩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他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地,忽然向前倾倒,差点儿摔到地上。

“请原谅,”他说。然后他抬眼看着包围着他的那些惊异的面孔,露齿笑了一下。

“我闻到了咖啡的味道。我敢说有一英里的距离!于是我循着闻到的气味来到这里。天哪,当我看到你们的火炉时我以为整个树林都着火了呢。”他紧张地舔着嘴唇。“你们觉得——可以吗——我的意思是说,请给我一些咖啡喝,好吗?”

加妮特从来不知道男孩也会喝咖啡,不过她还 是跑过去给他拿了一些。

“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没有吃东西了,孩子?”她听见弗里博迪先生在问。

她又听到回答:“前天。”

“天哪!”杰伊那吃惊的声音在她旁边响起,“两天了!看在上帝的面上,给他一些派吧,还 有剩下的三明治吗?”

“你回想一下,光你自己就吃了四个,”加妮特提醒他道,“而梅杰连掉下的渣儿都给打扫干净了。不过不管怎样他可以得到一些土豆和一个派。”

杰伊摇着头。“哎呀!都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事情,他是个看上去一日三餐也不过只是大约一个人所需要的一半的人。

那男孩吃掉了给他的所有食物,贪婪地喝下很浓的咖啡。他吃完又微笑了一下。“我觉得现在我可以活下来了。”

加妮特的父亲又开始提问了。“你多大了?”

“十三了,”那男孩答道,“不过别人认为我有十五岁了,我希望已到十五岁了。”

“都夜里这个时候了。你在这片树林里做什么呢?”她的父亲问道。

“是的,你从哪儿来呀?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弗里博迪先生严肃地说。

“我在免费搭乘便车旅行,”那男孩说,“今天下午我只搭乘到一辆运干草的四轮马车。我以为自己已经有点饿晕了,那干草很松软,以至我都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边远的森林附近的某个地方。那赶车人在牲口圈给马解开了套具,却把我的事给忘得无影无踪了。对啦,那时正是夜里,我敲了那家伙家的门,我叫醒了他,他有点恼火,所以我就没有开口向他要任何东西吃。他告诉我抄近路穿过那树林就可以回到大路上。我想我可以跳上一辆卡车,夜里大路上的卡车很多。可是我却迷了路,后来我闻到了咖啡的香味,我能想到的就是找到发出这种味道的地方。

“再多喝点儿。”加妮特说。

“不,谢谢了,”那男孩说,“我该走了,我希望能赶上一辆卡车。多谢你们给我食物。”他站了起来。

“等一下,”加妮特的父亲说道,“我想或许你最好再多给我们讲点儿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也许我们能帮助你。”

那男孩的脸似乎陰沉了下来。你可以看出他不想谈自己的事情,不过他又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弗里博迪先生问道。

“埃里克·斯旺斯特龙。”那男孩回答道,说完便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的家人在哪里?”弗里博迪先生非要刨根问底儿。

“没有什么家人了,”埃里克说,“即使有,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他抬眼看了看。“我孤身一人,而且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我不希望人们认为他们必须照顾我,我不想进孤儿院。我已经自己照料自己一年了,我不明白以后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喜欢这样过。”

“嗯,嗯,”弗里博迪先生说道,“不过,一个陌生的男孩半夜里从树林走出来,并且吃光了我们所有的苹果派,我们有权利了解一点儿他的情况!”

埃里克叹了口气,不情愿地开始讲述起来:

“我的家人来自瑞典,”他说,“母亲在我一岁时就死去了,从那以后就由父亲来照顾我。他在明尼苏达州买下了一座小农场,那是个很好的地方,我还 记得那里有高大的树林和木材,有一条小溪可以趟水而过。我们拥有三头母牛和一对山羊,我们一直过得很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父亲摔在一把干草叉上使他的手受了伤。从那以后他得了血毒症,他病得太重了,连走五英里的路进县城看病都做不到。那时我只是个四岁的小孩,所以也没有办法。我们没有电话。最后父亲派我到最近的农场去找人,那里的人们叫来了医生,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的父亲失去了一条胳膊。从那以后他就不能干农活了,于是我们把那个地方给卖了,搬到了纽约。他以为那里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会有更多的机会,于是买下了一处报摊的经营权。它是间像箱子一样的小棚屋,一边是敞开的,前面有个架子,架子上摆着报纸,还 有几盒巧克力棒和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我们也卖杂志,父亲总是想弄到一个更大一点儿的地方在夏天卖姜味汽水和可口可乐。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常去那里给他帮忙,报摊里的空间正好能容下我们两个人,加上父亲坐的一个凳子和冬天用的小煤油炉。不过那里总是非常冷。我们的报摊在一个地铁站入口的附近,夜晚当很多人下班回家时,我就出去站在报摊的前面尽可能高声地叫喊:‘晚报!买晚报啦!’一天傍晚,一个穿着风衣的高大男人停下来问我多大了,当我告诉他我七岁时,他说我得去上学,所以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到公立学校去上学。不过在星期六和整个夏天,我常常要给父亲帮忙,在星期日的下午我们会关了报摊到公园或动物园去,要不就去乘坐渡船。那时我们过得很开心,可是一年以前我的父亲染病死了。”

杰伊和弗里博迪先生起来给窑里又加了些木头,不过现在那个男孩似乎不想停下来,于是给加妮特和她的父亲继续讲下去。他很消瘦,太瘦了,他的耳朵在灯光前面就像两片粉红的贝壳。

“我们寄宿处的女房东对我真的很好,她让我暂时住在那里,可是我知道父亲有一个名叫纳尔逊的远亲就住在俄勒冈州,在明尼苏达州时他曾和我们住在一起,而且我父亲一直非常喜欢他。我想或许我可以到他那里去和他住在一起,在他的农场里干活,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那个女房东,她的名字叫卡迪太太,要我等收到回信再说,可是当我把报摊卖掉以后我就想尽快离开那座城市。大部分钱用于还 账,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卡迪太太给了我乘公共汽车到那里的足够的路费。

“可是我却很少乘公共汽车。我把节省下来的钱用于买食物,沿途经常免费搭乘便车。夜晚我就睡在草垛里、破旧的牲口圈里。有一次天正下着雨,我就在路边的空的排水管里过的夜。我用了三个星期才到达俄勒冈州,当我来到我远亲居住的地方——斯拉尼维尔时,那里邮局的人告诉我两个来月前他已卖掉他的农场搬走了。他们不知道他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知道。我已问过所有认识他的人了。”

加妮特坐在那里把下巴支在膝盖上望着埃里克并倾听着。她正努力想象着睡在排水管里,雨水打在上面噼啪乱响,潮气从两头钻进来的情形。她很想知道像他那样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界上会是什么样子,既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没有房子住,没有床 睡,一半时间没有饭吃,害怕时没有人来安慰,做错了事也没有人责骂。这真是难以想象。

“后来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呢?”她问道。

“嗯,那时正好是夏季,”埃里克说,“那里的一个人雇我为一家罐头食品厂采摘西红柿。当天气暖和的时候,我总可以在大农场找到采摘的活儿干。我可以挣到足够我吃饭、穿鞋和穿工装裤的钱,然后当我小有节余的时候,我就开始免费搭乘便车去旅行,直到把钱花光为止,然后我就再找一份活儿干。当人们盘问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正在回家的路上,投奔我在纽约的亲戚。这话有一部分是真的,我觉得如果我回到东部地区去工作会过得好一些,那样如果我陷入困境我可以回到卡迪太太那里,她会帮助我摆脱困境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那么做。当他们还 要盘问时我通常设法在什么地方打住。那时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现在也不想。”他皱起了眉头。

“别紧张,孩子,”又坐了下来的弗里博迪先生说,“没有人要打扰你。他们自己的麻烦事还 有得是呢。”

“好啦,”埃里克抱歉地说道,“嗯,无论如何,我想我把那里种的所有东西都采摘遍了:俄勒冈州的西红柿,还 有草莓、甜瓜;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大片田地里的甜菜,到了夏天的晚些时候还 有果园里到处都是的苹果、梨和桃子;到了秋天,我在堪萨斯州和密苏里州剥玉米。有的人对给他干活的人很好,有的人则一毛不拔,几乎不付任何工钱,甚至连饮水都不舍得让我们喝。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小孩,他们中有的也像我一样独自谋生。我和人打架,打完架又成了朋友。我有过得快活的时候,也有十分倒霉的时候,但不管哪种情况我都不会饿死,虽然有时,就像今天夜里,我已接近于饿死了。

“到了冬天,日子就更难过了。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待在城里,找些在午餐车上或饭馆刷盘子的活儿干。如果我把盘子打碎了我还 得赔偿,所以不久我就干得很好了,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想再看见任何煎鸡蛋了。我曾为拦路抢劫的强盗运过一桶桶的沙子和水,也曾在汽车修理厂打过零工。我在那里学会了开车,而且还 了解了许多有关汽车的知识。

“在堪萨斯城,我弄到间擦皮鞋的小屋,每擦一次鞋可以得到十美分,可是那里的一个警察问了我一大堆问题,我感到害怕极了。我遇到的一些像我一样四处流浪的小孩告诉我,如果你很机灵的话,就可以一路搭乘货运列车,于是我弄了些巧克力和橘子,把我的擦鞋小屋卖给一个伙伴,乘夜色来到了火车调车场。在铁路的岔线上有一列货运列车,其中一节货车车厢的门是开着的。我爬了进去,藏在一个板条箱的后面。过了很长时间,我敢说有两个来小时的光景,有人关上了车门,火车徐徐开动了。我不知道我在那里面待了多久,因为里面一片漆黑。我睡了很久,我有足够的吃的,可是我却渴得要命。

“一天夜里我醒了过来,我奇怪车里为什么那么安静。后来我知道火车停下来了,车门又打开了,月光照了进来。我想象着这回我有跳下车的机会了,我以为此时应该到了美国东部地区的某个地方。嗯,我慢慢挪到了车门那儿。外面站台上有两个男人正在谈话,我觉得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一个人正对另一个说他牙疼了一个星期的事,另一个家伙则说他应该把那牙给拔了,可第一个说不能拔,他宁愿疼着。天哪,我以为他们是不会走开的,不过过了一会儿他们走开了,于是我爬了出去。我感觉像个老人一样浑身都僵硬了,当我觉得自己足够安全了向四周张望时,我最先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座座大山由于覆盖着皑皑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光。你猜我到了什么地方?”埃里克抬眼望着并大笑了起来。“到了科罗拉多州,就是那儿。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我觉得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杰伊问道。他的眼睛里因兴奋而闪着光。加妮特会说他是嫉妒这个男孩的独立和冒险的生活。不过,她是不会嫉妒他的,除了他的勇敢和冒险精神。

“从那以后我就过得很差了,”埃里克说,又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回忆或谈论那些事。不过我还 是挺过来了,我总会这样的!”

天已经很晚了。辉煌的火光和浓重的陰影给了那个地方一种奇怪的性质。此刻你会觉得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听着,”加妮特的父亲忽然说道,“你似乎像个有些常识的人,或许我的农场可以雇用你一段时间。我正在盖一座新的牲口圈,虽然杰伊是个非常出色的帮手,我想如果我有两个男孩而不是一个帮助干活的话,我的完工会快得多的。你想试试吗?”

埃里克的脸上放起光来。“我非常乐意这样做,”他回答道,“我会像个小公牛似的干活,我发誓我会的。”

“我会尽我所能地付你工钱的,”加妮特的父亲说道,“你会有地方住和有饭吃的。”

“有另外一个男孩在身边真是太好了。”杰伊说道。

三个兄弟,加妮特想。她会喜欢这样吗?她以为她会的,但不能肯定。不过有一个以那样的方式来自树林的陌生人而且被雇用,仍然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她现在感到很疲倦,于是离开了那些男人和男孩们,任由他们交 谈着,自己偷偷溜回那棵大稠梨树下钻进了她的毯子里。夜晚她头顶的天空一片漆黑、广阔无垠,而夜晚的声响已越来越小。这是世界上最安静的时刻,好像万物都警惕地屏住呼吸,等待着白天的开始。

当她醒来时,万物已蒙上了重重的露水。第一缕火红的陽光接触到潮湿的地面,使它的闪光带上了许多道彩虹的颜色。石灰窑的火光现在似乎已经变得苍白而微弱了,在日光的照射下已显得有些暗淡。附近杰伊和埃里克正在酣睡,父亲和弗里博迪先生在树下正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弗里博迪先生鼾声如雷,而梅杰则是除她之外唯一醒着的。它发现了一种新的香味,正迫不及待地穿过草地追寻着,一边摆动着耳朵一边闻着。

“梅杰!”加妮特低声叫道,那狗摇摆着走到她的跟前,把它的黑色的、凉凉的鼻子伸到她的手上。它的皮毛已被露水湿透了。

她站起来,把新鲜的咖啡放到壶里,又爬上那通向窑顶的狭窄的小路。在她回来的路上,她停了下来,好奇地低下头看着埃里克。她认为有他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许是件很好的事。他的短短的上唇和又钝又歪的鼻子即使在睡觉时也有一种倔强不羁的样子,她知道他那闭合的眼皮后面隐藏的是一双清澈而沉感的眼睛。是的,那是张讨人喜欢的脸,只是太瘦了。他整个人都太瘦了:锁骨像一副衣架一样露出来,尖尖的腕关节从过短的袖口突出来。

她的注视使他醒了过来,眼皮一下子就打开了,他的脸又容光焕发了,眉毛迷惑不解地交 织在一起。

加妮特大笑了起来。“我不是怪物,”她解释道,“不要这么多疑。我是加妮特·林登,你将和我们一起回家,你想在那里住多久就住多久。记起来了吗?”

“哎呀,我还 以为那是个梦呢。”埃里克感到宽慰地叹了口气。

弗里博迪先生震天动地的鼾声把他自己吵醒了,他内疚地惊跳起来。

“刚才几乎睡着了。”他说道。

加妮特和埃里克面面相觑。他们的嘴抽动着,笑得喘不上气来,他们使劲抑制着。他们闹了个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笑话,忽然他们知道了他们原来是朋友。

七点钟的时候他们听到豪泽家的人坐着卡车已经到了一英里远的地方。默尔和西塞罗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大声唱着,因为他们自以为唱得很好。

“他们俩谁也不会成为流行歌手。”弗里博迪先生说道,这时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难听了。

杰伊和埃里克在回家的路上是坐在车的后座上的,而加妮特和她的父亲坐在前面。两旁绿色的田野一晃而过,在山谷的很远处一缕淡淡的青烟从茂密的树林里升了起来,这表明那里的窑仍在烧着。“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永远不会忘记它!”加妮特自言自语地说。

福特车吃力地爬上通往他们家的山坡,在大门口倾斜了一下,颤抖着停了下来。

加妮特的母亲出来迎接被煤烟熏黑的家人。她看上去精神饱满,面色红润,旁边的唐纳德还 是一尘不染,因为他刚起床 十分钟。

加妮特的母亲大笑起来。

“你们看上去像烧炭人和清扫烟囱的,”她大声说道。这时她注意到了埃里克,“这位是谁?”

加妮特把埃里克向前推了推。他的肩胛骨就像一对翅膀。

“这是咱们家的新成员,”她说,“他的名字叫埃里克,他是在半夜里出现的。”

林登太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几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惊讶。

“进来吧,”她说道,“早饭有烤饼。在你吃早饭的时候我会把关于你的一切都搞清楚的。”

加妮特去洗脸和手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她暗自思忖,“我有一个很好的家。”

她知道她属于他们,而他们也属于她。这使她感到很安全很愉快。不,她是不会嫉妒埃里克的,一点儿也不会。

从洗衣槽上的微暗的镜子里她照见了自己的脸,这使她大吃一惊。那脸被煤烟熏得很黑,脸颊上有四条黑道子,那是她的手指留下的。

空气中由于有一种烤饼的味道而变得很好闻。加妮特把水往她的脸和脖子上泼着、泼着,用肥皂擦着、擦着;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毛巾。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家人那里,去吃那香喷喷的烤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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