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常在一起,难免日久生情。他们发明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手势和自己的声音,而女人对乔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现在乔更了解女人了,了解她的情绪,解读她的表情。有时他们开怀大笑,有时他们息声安坐,一起玩游戏,一起逗乐,彼此作弄。有一次他们嬉戏玩耍时,乔掐了女人一下,向她展示自己的力量增加了。可女人却猛地撤回身,皱着眉,尖利着嗓音说着什么,吓得他不知所措。乔没伤害她的意思,不过同时也明白了土人不喜欢这种过激行为,那他最好还是把任何有这种冲动的倾向藏匿起来。至于那个男人,乔常能看到,也开始喜欢上了他,甚至和男人玩得还更野一些。乔很喜欢这样,因为这可以给自己必要的练习。从这对女人和男人身上,乔了解到这个文化中的人是如何示爱的。于是,乔也企图模仿,因为乔意识到,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爱的行为让自己明白了生命与死亡的不同意义。如果他想让这些认识自己的人最大限度地关怀自己,亲近自己,从别人那里得到友善和好感,那么就要备加关注这方面的线索,而且还要尝试运用这些方法去取悦人们。显然,乔现在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要和这些土人过上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乔决定学习他们的语言。这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和别人轻而易举的交流固然让人满意,但自己和女人之间那种直接、无言的交流一去不回多少让人有些伤感。乔仍然留恋着那种无言的交流,就像留恋山洞的静谧一样,就像他虽然越来越能照顾好自己,却更加渴望能和别人亲密相处。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那么脆弱,也不能一直那么依赖别人。
女人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她说,乔自己应该学会自己洗漱,这在他们相处当中还是头一遭。不过,乔反而发现自己占了上风,因为他可以选择是遵从还是反抗,从而检验一下自治的范围。意志较量的战斗似乎仍在推进,不过女人还是努力表现出来一副好脾气,对乔不予理睬。而乔考虑到女人的和善、大度,也决定尽量服从她的要求。
乔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而正常男人的举动之一就是爱上女人,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于是乔向女人求婚,而她却拒绝了:因为乔需要更长时间的照顾才能独立,况且自己已经和那男人结过婚了。对于第一个借口,乔认为那不过是病人想和护士结婚会遇到的挫折罢了。至于第二个借口,乔采取了更直接的行动。他明白地告诉男人自己打算和她结婚,并表示男人要是不再来自己的住处,自己会十分感激。那男人笑了笑,立刻就天天晚上都到乔家来。乔权衡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想了很久,决定诉诸武力来解决这个害事的男人。可是一作力量对比,乔大吃一惊,那个男人远远比自己强壮,出师借口也远比自己更有理;男人完全可以先发制人,把自己打得落花流水,无力招架,更别想夺人所爱。一想到自己还可能让男人活活给废了种种可怕的后果,乔就害怕得要命,于是放弃了所有计划,再也不敢想取代男人。事实又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从理论上讲,若不能战胜敌人,那就加入敌人一伙。于是乔试图与男人步调一致,努力使自己更像他。这一出插曲就这么烟消云散,乔和那男人反倒成了好朋友,成了女人共同的仰慕者。
乔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和他们住了四年之久。从这段经历中,乔明白自己最好还是开始拓展自己的视野。于是他决定先从女人这里开始自己的冒险。当然刚开始的时候,乔虽然还走不了路,不过肌肉已经更有力量了。在女人的帮助下,乔试着迈着小步,后来没有女人的帮助他也走得相当不错了。乔慢慢挪动脚步,在村子附近走来走去,随便看看,一有什么事就叫人帮忙。慢慢地,乔和周围的土人混熟了,细致观察了他们做事的方式、习俗、准则,甚至还扩大了词汇量,掌握了新技能。到这时,乔认为自己关于女人和其他土人的论断说的没错,自己从女人身上得出的结论也得以验证。最令人欣慰的一点是,乔发现别人很喜欢自己,这给了乔很大的自信。和土人们交朋友非常容易,他们喜欢他的微笑,他的结实,同时对他乐于学习适应自己所处环境的种种努力也给予充分肯定。
每一次成功都激励着乔去尝试下一次成功。女人和男人已教给他足够的东西,而他失败时也能从中吸取教训,然后继续探索。经过依靠别人照顾的漫长时期,现在令人欣慰的是,乔变得坚强、独立,自力更生,再加上没什么精神烦恼,这段时间他过得十分平静安详,连照顾他的人也引以为荣。乔对什么事都很了解了,也知道规矩,他们不用总拎着绳子拽他回来。不过当乔尝试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他们就会在他身边。这样,乔既是独立的,又能有所依靠,一切都再好不过了。
这些人的文化可不像乔想像的那么简单。刚开始,他总想随便下一些简单的结论,结果却发现,自己接受的却是一些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信息。乔没有一味地探求答案,而是停下来开始探索问题。乔意识到推论的过程比做结论更有用处,于是变成了事实的收集者。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乔过得很不错。最初的时光已在他脑海淡忘,只有当自己办错事、说错话时,过去的记忆和一些焦虑偶尔又会溜回来。十二年里,乔在这里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他开始惊异地发现,以前在自己心目中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女人和男人,实际上知道的并不多。显然乔已经超越了他们,而他们对乔来说已无多大帮助。现在乔的力量、激情已不可能再那些男人和女人那里获得,而是从朋友那里获得。朋友们理解他,了解他的兴趣,关注他的事情,甚至理解他的急躁。乔对于背叛了照顾自己的女人和男人感到愧疚,但同时他又对自己说:“又不是我让你们非把我拽到了你们的世界里的。”
如果说以前的那段时光平静而安详,那么这段时光则充满了暴风骤雨、雪雨冰霜。这段时光逝去之后,乔回首往事,才明白一切都必须这样经历才行。内心的騷动让乔变得叛逆,这騷动的源泉是知识的鼓动,鼓动他走出去,离开这个家。如果他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究竟属于什么地方,那就必须和他们断绝来往,就如同孩子断奶一样。以前的生活是试航阶段,船仍旧可以停泊在码头上,可是,现在他要挣脱缆绳了。乔对女人和男人的感激在心中荡漾:毕竟他们也聪明过;当他们不再聪明时,他们也曾慷慨过。乔看到他们尽了努力,同时也很爱自己。乔也爱他们,这爱不但没有让他消耗什么,反而让他更加充实。他们为自己提供了二十一年的庇护,如今知道该让他走了。他们该做的都做完了,现在是乔自己闯荡的时候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于是,乔做了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离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