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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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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

在门卫室做一个登记,穿过两扇大铁门,直走五百米,眼前就是一大片平房住宅区。

住宅区被纵横交错的小道分隔成一小块又一小块,从眼前正中的小道走进去,快到第二个小十字路口时,能听到一阵狗吠,然后左转,再径直走到第二个小十字路口,再右转,迎面一株很大的开着灯笼花的树,树的后面就是继承的家。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我都记得去他家的那条路。

小学时去他家老迷路,出来时也会把自己绕晕。

四年级的某一天,继承给我画了一张去他家的地图,标出了各种十字路口,在地图右下角的空白处写了一首

“诗”方便我背诵:

迎面小路一直走,经过两个小路口,左转那家有条狗,不用害怕继续走,又是两个小路口,右转那家没有狗,我家就在大树后。

我念了几遍,笑得直不起腰。我问:“这哪里是诗啊?”

他脖子一梗,说:“我爷爷说,只要是七个字,又押韵,能把事情说清楚,就是诗。”

那时我对很多东西都没有概念,每当问出一个问题,只要有人能煞有介事地解答,在我看来都是值得信任的。

继承就成了我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桥梁之一。

小学时,玩得好的有四个男同学。

每次放学后,我们都会坐在学校操场的双杠上,四个人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把书包挂在上面,看着放学的同学、接送的家长,还有缓缓下沉的夕阳。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我们才各自回家。

我父母是医生,工作太忙,没人来接我。

继承跟爷爷住一块,爷爷每天要做饭,接不了他。

另外两位同学是小土和小黄,双胞胎,父母都做生意,懒得接他们。

每次放学都是我们四个孤零零地一块儿走,一开始是小土小黄相依为命,然后他俩发现了继承,继承发现了我。

就像一个在海面上漂流了很久的人,终于被打捞上岸,来不及感谢,只庆幸原来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还有几个和自己一样的人。

对我而言,在认识继承、小土、小黄之前的每次放学,都像是世界对自己的一次孤立,和他们相识之后,学校的每一次放学就成了我们对世界末日的一次成功逃离。

我人生的第一群朋友,因为落寞而相识,说起来好像挺心酸,但恰恰是因为那时我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满是疑惑,以至于我们遇见彼此之后,可以聊各种想不明白的问题,而继承努力用他的方式为我们一一解答。

无论答案正确与否,好歹我们有了一个答案,所以对于未知的一切,反而比同龄人多了一些底气。

“继承,为什么每次我和同桌多说几句话,其他人就会特别大声地嘲笑我啊?”

“嗯,我爷爷说,如果你在做一件自己问心无愧的事,但是别人很不友善的话,应该是他们妒忌。”

“继承,为什么隔壁班的王铁牛那么喜欢欺负班上的同学呢?”

“因为他们班没有人敢还手,你让他来我们班试试。”

“继承,如果我考不上重点初中怎么办?”

“那就考重点高中啊。”

“继承,为什么《圣斗士星矢》里面那些圣斗士,总是打也打不死,打死了又有新的圣斗士会出来?”

“如果一下全死了,你每周还买什么漫画书?”

“继承……”

“继承……”

“继承……”

每个问题都跟他无关,甚至我们都不一定想知道答案,但每次问出来,继承总尽力给我们一个好交代,我从心底特别佩服他。

“继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因为,我有一个爷爷啊。”

“我也有爷爷,但为什么我爷爷也没教我什么东西?”

“因为我和爷爷一直住在一起,这些问题我也老问他,他都是这么回答我的。”

“啊,好羡慕你能和爷爷住在一起,那你爸妈呢?”

“……”

继承的情绪突然像被摁下了开关,上一秒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这一秒突然漆黑一片人去楼空。

“我们回去吧,不早了。”说完,继承从双杠上直接跳下去,将书包顺手甩在右肩上,径直往前走。

剩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小土小黄小声对我说:“你不知道继承从小跟爷爷长大啊?”

“我知道……”

“那你干吗还问他父母去哪儿了?”

“我就是想知道他父母去哪儿了……”

“你是不是蠢啊?”

小土小黄也从双杠上跳下去,拿着书包去追继承,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倒不是因为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而自责,而是突然发现原来如继承这样什么都懂的人也有他所不知道的答案,一个连他爷爷都无法给出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继承是怎么度过的,我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我妈问:“你在干吗呢?”我说:“我有一个同学没有爸妈,我在想如果你和我爸不在的话,我会怎么办?”

我妈说:“你肯定特别开心。”

“……哦。”

我妈没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明白了我妈的意思。

这世界上最好的关系是两个人互相理解,其次是两个人互相不理解,最差的关系是一个理解一个不理解——我从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也是那么多人喋喋不休说了一通之后,对方会说

“哦”的原因。

第二天上学,远远看见继承,我硬着头皮给自己穿了一身

“盔甲”,上去打招呼,从书包里掏出四个鸡蛋,“喏,你俩,我俩。”

他伸手接过,往自己头上一磕,剥了蛋壳就吃,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说:“对不起。”他说:“啊,我爷爷说,我爸妈都在忙他们的工作,等忙完了,就会回来了。”这个答案像是在说服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过了一会儿,继承又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忙完,但每次我问这个问题,都会让爷爷心情不好,所以就强迫自己不问了。不然爷爷会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不开心。你说是吧?”

那时的继承11岁吧,已有了成年人的心智。

“你鸡蛋吃完了吗?”吃完两个鸡蛋的继承问我,我掏出剩下的一个给他看。

“那你赶紧抄昨晚的作业吧,别吃了,这个我帮你吃得了。”继承把自己的作业本拿出来递给我。

自从我和继承成为好朋友后,每天早上我都会在进学校之前抄他的作业,他在等我的空当顺便帮我把还没吃完的早饭给吃了。

“你爷爷不给你做早饭吗?”

“我不想他起得太早,所以跟他说晚上我吃得很饱。”

“哦,这么回事。”后来,我总装出长身体很饿的样子,让我妈早上煮很多鸡蛋。

那天抄完作业,鬼使神差地,我跟他提议:“继承,你有想过要找到爸爸妈妈吗?我们帮你一起去找他们吧?”

这个念头原本是他成长的草原上的一点点星火,我的提议就像是平地刮起一阵狂风,迅速将火势蔓延成一片。

火光将我们的脸映得通红。他说:“这个周末,你们去我家,帮我引开我爷爷,他有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好像有我爸妈的东西。”

那个星期,四个人都坐立难安,想着要干一件那么大的事,就觉得既忐忑又充满了力量。

“如果没有消息怎么办呢?”

“不会的,我爸叫继文峰,隔三差五爷爷都能收到他的信,总是背着我不让我看到,看完之后都锁在抽屉里。”

“那你妈妈呢?”

“找到了爸爸的消息,自然就知道妈妈的消息了。”

“如果真的找到了他们的消息,你会去找他们吗?”

“……”

沉默。

花开的季节,少年无忌。

起身寻觅,却遍寻不见。

现在回想起来,十岁出头的我们也只懂得在沉睡的盛夏里,恣意地冲往想去的目的地,不计较事件的后果,甚至从未考虑过当事人的感受。

跟着继承到了他家的院子,穿过铁门,路过弯弯曲曲的小径,听见狗叫声,第一次看见灯笼花。

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么热情的爷爷。端出了米花糖,洗了各种水果,把我们当成很重要的大人,还倒了茶。

我想着我们今天要来完成的任务,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总暗示小土小黄先说话。

继承给爷爷介绍了我们三个人分别是谁,爷爷乐呵呵地和我们一个一个握手,他的手掌大而有力,特别温暖。

小黄看着爷爷的手发出惊叹:“哇,好大的手啊。”继承得意地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手大,连长说拿炮弹不会脱手,所以被选去当炮兵,参加了朝鲜战争。

“小黄,你握过的手,拿过上百颗炮弹哦。”我们仨特别羡慕地看着爷爷,完全忘记了要拖住爷爷的任务。

“爷爷,要不,你给他们讲讲你当炮兵的故事吧。说那个你怎么算出来敌人的距离有多远,你一颗炮弹把敌军的车干掉的故事。我先去上个厕所。”这种时候,还是继承的脑子好使。

我因为心思被继承牵着走,爷爷说的故事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小黄和小土显然已经把今天来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我听故事走神,还不停提醒我:“你听到了吗?爷爷可以用一个拇指丈量就算出敌人有多远耶,好厉害。继爷爷,你可以教我们吗?”

“当然可以。”继承的爷爷也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继承已经消失十几分钟了。

“你看啊,每个人手臂的长度是从左眼球到右眼球距离的十倍左右,你现在闭上左眼,用拇指指向你想测量的目标……看清楚了吧,现在睁开左眼,再闭上右眼,有没有发现你的手指离刚才有一个距离,然后看一看手指移动的距离……也就是所看物品的宽度,再乘以十……就是你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就可以调整炮弹射程了……你看,窗外远处是不是有一辆车,我比一下啊,手指移动了大概两辆车的宽度,一辆车大概两米,那么我们离这辆车就是四十米。懂了没?”

或许是担心继承,爷爷讲的我一点儿都没有听懂,甚至觉得比老师上课还要无聊。

可小土小黄不停点头,伸出手指开始比画。我觉得他们的演技好浮夸。

虽然我只听懂了继承爷爷说的四十米,但是我立刻站起来说:“爷爷,我跨两步是一米,我要跨八十步才能到,我们去测试一下吧。”

爷爷跟我站起来,朝屋外走。

出门前,我瞟了小土和小黄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鄙视,大概的意思就是——你们两兄弟真是给一块臭骨头就能跟人跑的流浪狗。

所有人演技大爆发的那天,继承看完了他爸爸给爷爷寄的信,看到了爸爸妈妈的离婚证,看到了妈妈从国外寄回来的汇款单。

事后,他特别云淡风轻地跟我们说:“原来我不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我爸和我妈原本在另外一个城市,生了我之后我妈和我爸离婚,去了国外。我爸觉得丢人,也怕我影响他的生活,想托人把我送到福利院,爷爷知道了,特别生气,把我接了回来,再也不让我爸来看我们了。”

帮继承找父母之前,我原本以为继承能得到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样最后全家人都能团圆的幸福结局,没想到继承的故事比电影更狗血。

以我当时的年纪,说不出任何安慰继承的话,只觉得羞愧得想立刻躲起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我们坐在双杠上那天,我没有问出

“你怎么什么问题都知道”,这样他就不会回答

“因为我有一个爷爷”,我就不会再愚蠢地提出之后的问题,然后就不会再有然后了。

“你不是问如果我找到了他们的信息,我会去找他们吗?我想了想,我不会去找他们的。早知如此,我宁愿以为父母都死了,或者,我好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被生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能不被生下来,不然爷爷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都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爷爷,装了上百发炮弹,还能用拇指算距离……”这样的安慰其实根本没用,只是起到一个假装的作用,我们假装继承没事了,继承假装自己没事了;我们假装生活没有真相,有的只是自己的态度;我们假装自己忽略了,一切就自然会结束了。

后来,我们再也没提过继承父母的事。无论我们如何打闹、如何玩笑、如何逃课放学抄作业、被老师批评罚站课后擦黑板,我们总能极其自然地绕过类似于

“父母”、

“爸爸妈妈”这几个词,在我和小土小黄的心里,这些与之相关的词语就像被设了一道与现实的界限。

这种界限就是少年之间的心照不宣,而这种心照不宣后来成了我们与其他人交往中最值得珍惜的一种感情。

长大之后,看到一句话,大概能解释当时我们的感情——所谓的了解,就是我知道你心里最深的痛处、痛在哪里。

五年级升六年级那个暑期,继承被爷爷带回老家看一看。那个暑期是我和小土小黄过得最辛苦的一个假期,所有的暑期作业都需要自己完成,哪怕一个人完成三分之一也要绞尽脑汁。

早知如此,就应该让继承先把作业做完给我们,再让他跟爷爷回家的。

跌跌撞撞地,我们总算过完了小学最后的那个夏天。

开学第一天,继承没有来报道。

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我们忍不住问老师继承怎么没来,老师说继承生病了,等恢复健康之后就来报道,让我们不用担心,最后还不忘教育我们要升学考试了,一定要加倍努力才行。

嗯嗯嗯嗯。确实要加倍努力才行。

一个星期,继承没来。

一个月,继承还是没来。

小黄提议我们去他爷爷家看看他,我立刻拒绝了,我想如果继承身体好了肯定会来的,不来肯定是没有好,去了也是打扰。

我的理由说得很坚定,小土也同意在学校等他就好。小黄悻悻然,不停嘟囔:

“我就是怕继承的病万一很严重……”

“别说了!不可能!等他回来!”我怕小黄说出我内心最最深处的焦虑,于是特别迅速又大声地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小土小黄被我的语气吓到,什么都不敢再说。

一个多月过去,继承依然没来。

我每天都带四个鸡蛋,吃两个饱了,再逼自己吃一个,最后一个实在吃不下,但又担心带回去被妈妈看见,第二天不给我四个鸡蛋了,于是就索性把每天剩的鸡蛋扔到学校的水沟里。

扔了一个,扔了两个,扔了三个,扔了四个……

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虽然只是少了一个人,但好像缺了四分之三。

放学后,即使三个人走在一起也没什么话说,渐渐也不约在一起走了。

即使是早起上学,我忘了写作业,也突然不想抄其他人的作业,哪怕写错了,也要自己写。

一天放学,老师让大家留下来,说有事情要宣布。

我表情木讷地看着老师,放缓了所有的心跳、表情,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在耳朵上,因为我知道老师要说的事和继承有关。

“下午,继承的爷爷打来电话,说继承同学不能与我们一起读六年级了,他生了一种叫红斑狼疮的重病。这个周末,我会带几个同学去他家看他。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好了,放学。”

我不知道红斑狼疮是一种什么病,但老师说是重病,老师说他不能跟我们一起读六年级了。

我拽上书包,疯了一样跑出教室,朝家里冲,我爸是医生,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病。

跑回家,看到爸爸,突然我就不想问了。连我自己都没有确认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他呢?

我也不想让他知道继承得了这种病。

我把自己关进爸爸放满医书的房间,他的书里有关于这种病的介绍与治疗。

红斑狼疮是一种全身性、慢性进行性、反复发作和缓解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会导致全身各个脏器免疫系统缺失,存活率仅为30%。

其他的话很难再看下去,我只是知道继承得了一种绝症。

脑子嗡的一声,全乱了。

继承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吗?

他知道这是绝症吗?

这种病要花很多钱吗?

爷爷该怎么办?

合上书,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如果继承在,他肯定能帮我回答这些问题,只是现在的他也许躺在家里,也许躺在医院,不知道他生病后是昏迷还是醒着,是痛还是怎样,胳膊上会不会都是针眼……如果他真的那么狼狈,他会想见我们吗?

隔天,老师问有哪些同学想去看继承,我迟迟没有举手。

我不知道自己见到他第一面,应该说什么。

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或许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万一我哭了怎么办?

如果继承说不出话了,我该怎么办?

我能握着他的手给他安慰吗?

或者这一次我不跟大家一起去了,单独叫上小土小黄一起去?

可是我又怕这一次继承看不到我们会很失望。

想到这儿,我把手举起来,报名和大家一起去。

表面镇定,心里却想好了不下二十种开场的方式。

跟在老师的后面,提着班费买的水果。突然就觉得提礼品看病人是世界上最惺惺作态的事,提了水果就能表达温暖了吗?

心里真正挂念一个人时,你根本就不敢迈进去;心里真正挂念一个人时,你根本就不愿意离开。

在门卫那儿做了登记,老师带着我们在住宅区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继承家,我带着大家回到了原点,默念着继承写的那首诗,右转到了继承家门口。

门开了,爷爷开的门。看见我们,爷爷表情舒缓了一些,还是像上次一样的热情,看不出异样。

他回头说:“继承,老师和同学们来看你了。”

咚咚咚咚,穿着鞋跑出来的声音,然后一个人站在了我们面前。

只是我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继承了,仔细看,眼神和表情,就是继承,可他整个人胖了两圈,脸也胖了。

演练的所有方式突然都用不上了,我愣住了。

继承察觉到了我的眼神,就说:“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胖啊?吃你妈煮的鸡蛋都没吃胖,最近两个月每天一把一把地吃药却吃胖了,也是没有想到哇。”

我低着头,不敢和他对视,发现他换了一双布鞋,脚似乎也比之前胖了,他漫不经心地解释:“这双鞋挺舒服的,就拿来穿了。”

他越是风趣越是无所谓,我越像是有把锁卡在喉咙。

眼看就要忍不住了,我说我去看灯笼花,转身出门,跑到有灯笼花的拐角,靠在墙上就哭了起来。

哭什么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憋着很多心事,哭出来心里好受点儿。

回到屋内,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坐在一群同学和老师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不知道是应该谈笑风生,还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担心。

胖了的继承就像没事人一样跟老师聊天,跟其他同学问东问西,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迫,也就心照不宣般地忽略了我。

告别的时候,我努力挤出一丝笑,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伪装,也不知如何对最好的朋友撒谎,挤出一丝笑后,依然是沉默。

此刻的沉默不是没有话说,而是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继承拍拍我的肩膀:“记得常来看我,不会的题我能帮你做,我在家也看书的。”爷爷也说:“你要常来,继承可惦记你们几个了。”

回家后,我问爸爸:“红斑狼疮这种病治得好吗?”

爸爸说:“彻底治好有点儿难,一种病引起另一种病,能挺多久要看治疗的效果。为什么你问这个?”

“我的好朋友得了这种病。所以他会死吗?”我问。

爸爸不想说出那个字,愣了一会儿说:“不一定。”

不一定,意味着随时会;意味着我们每见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小土小黄因为父母的生意,六年级转学去了外地,走的时候,小土小黄什么都没有说,光知道哭,他们不敢去跟继承告别,让我去看继承的时候代为道歉,让我替他们多看看继承。

四个人,剩下三个人。三个人,只剩下一个人。人生交往的第一群朋友分崩离析,不可抗拒。

每次去见继承前,我都把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更新一遍,哪怕学校食堂的猫终于生了崽,路上看见哪个男同学和女同学多说了一句话,都要转述给他。

就是一个目的,万一出事了,起码继承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我把事情理解得太简单了,但我能尽力的似乎只有这些简单的事情了。

其实真正难办的,并不是我能跟他说什么,而是看着每一次变化的他,内心却无能为力。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刚吃了一大把药,他用

“肿”这个字形容自己,那一刻我知道了他的胖并不是胖,而是浮肿。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爷爷帮他去医院拿药了,他躺在床上,下不了床,我们隔着窗户聊天。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他已经穿不上布鞋了,爷爷只能把家里所有球鞋藏起来,换成大码的拖鞋。

我记得有一次去看他,医生给他扎针,因为太肿和淤青,扎了半个小时找不到血管,继承把嘴唇咬破了也没有叫出声。

每一次去看继承,满怀着好转的希望,却总看见每况愈下的他。

继承的照片放在他的床头,看看照片,再看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然后有一天,继承让爷爷把照片收起来。

当过炮兵、会用指头丈量出敌人距离的爷爷,紧紧抱住相框走进自己的屋子,靠在门框上狠狠地抹了抹眼泪。

多年以后听到罗大佑的《你的样子》,其中一句唱道: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

歌里唱的是我,也是继承。

每次告别,从他家出来,他都会趴在窗户口看我,直到我转弯不见。

后来我每次转过墙角,都会靠在墙角等几秒,再偷偷地把头探出去,看见继承依然趴在窗户上,一副失落的样子。

我便用手扯扯和我一样高的灯笼花,引起他的注意,于是继承整个人立刻又亮了起来。

再见。

再见。

我们互相挥挥手。

没想到便是诀别。

考完六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同学们开始写毕业纪念册,我带着自己还有其他同学的二十多本纪念册去看继承,我想如果他状态还好,就能帮每本纪念册写一句话。

敲开门,不是爷爷开的,是位三十出头的阿姨,一脸的憔悴,我说:“我找继承。”

阿姨说:“你是他同学吧?我是继承的妈妈,你稍等一会儿。”

门虚掩着,客厅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本是垂着头,因为我的到来,他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瞬间即逝,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压抑。

继承妈妈拿出一本毕业纪念册,她说:“继承在睡觉,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说是给你和小土小黄的。”

我心里默念了一遍继承妈妈的话。

她的意思是,因为要毕业了,继承自己准备了一本毕业册,没有让我们给他留言,而是自己写了话送给我们。

毕业册不是要自己留着吗?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呢?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和忧虑。

继承妈妈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想起,也许是在权衡是否要跟一个孩子坦诚自己儿子的病情,接着,她说:“继承身体不好了,刚刚医生来过家里,他吃了药还在昏迷中,救护车一会儿就来。所以……”

话没说完,便止住了。

我俩都没说话,几秒钟的留白,却显得如此漫长。

留白是情绪是爆发,也是答案的明确。

“好的,我会让大家写的。”我佯装镇定收下了纪念册,放进满满当当的书包里,对她笑了笑。

“阿姨再见,希望继承能尽快好起来。”

我背着书包往回走,一步一步,迈得使劲。

走到墙角处,转弯,整个人便瘫靠在墙上,从书包里拿出继承写给我们的毕业册。

他给每个人只写了不到二十个字。

写给我的:希望你一切都好,对世界没有困惑。

写给小黄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考上重点初中。

写给小土的:希望你一切都好,能遇见一个如雅典娜一样的女神。

都是我们曾问过他的那些傻问题,他把每一个都记在了心底。

毕业册上每个字都是用笔画一笔一笔拼起来的,完全能想象到,因为手指浮肿握不住笔的他,如何努力地写完这几句话。

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别哭,别哭,他只是昏迷而已。

一切都会好的。你看,继承的父母不是都回来了吗?

倒数五声,五,四,三,二,一。

大口喘气,下意识地拽住灯笼花的枝干,用力摇了摇,然后探出头去看继承家的窗户。

这回,真的没有人了。

不是一场梦。

少年的梦破碎,洒了一地沉默,还有一扇静默若古的木色窗户。

回学校之后,我把纪念册还给同学,说继承不在家。

把他给我们写的毕业册放在了书柜的最里层。

放毕业册的时候,我突然懂了小土小黄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我们不敢跟他告别,请你帮我们道个歉。”有些人不敢相见,有些事不敢面对,是因为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好准备。

想起过往那些美好的画面,再对比现在见到继承一次又一次的叹息,像是以友情为靶,插上了一支又一支飞镖,我怕渐渐连靶盘都看不清了,最后什么都不能留下。

若我们留不下过多的美好,我希望继承与爷爷,还有父母能在这段日子里留下最好的回忆。

而12岁的我因为害怕告别,因为害怕失去,当我把继承留给我的毕业册藏进书柜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会再去看他了。

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自己:只要不知道继承是否离开,在我心里他就会一直活下去。

是吗?

是吧。

年少无知的我,硬生生地在心里关上了一扇门,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轰隆隆。

此后的二十多年,我读了新的初中,去了新的高中,假期鲜少与小学同学聚会,也没有再回过一次学校,更没打听过任何关于继承的消息。

印象中有一次,曾有人说起

“继承”这两个字,我立刻起身借故打电话离开。早在12岁那年,我已经选择了相信,他会一直支撑下去。

后来

“有什么事情是你一直不敢面对,现在终于能释怀了的?”朋友问了我这个问题。

想了很久,想起了在我12岁那年发生的故事,而我在成长过程中选择性地遗忘了这段不想面对的往事。

我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朋友问:“那你现在想去找他吗?”就像当年我问继承:“那你会去找你的父母吗?”

我不如当年的他有勇气,今天的我仍困惑着同样的问题。

谁说时间一定会给答案,时间只教会一个人伪装,把最重要的事情变得一般重要,把一般重要的事情变得不那么重要。

今天的我依然在害怕,我怕问起了,知道他走了,会后悔最后没有去看他;我怕问起了,他还在,我没有脸去解释为什么那一年会不辞而别。

告别是最难学会的事。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时候,有一句台词:人生就是不断地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

其实,好的告别,是因为还能再见。不能或不想再见的,都来不及,或不愿意多说一句再见。

继承对12岁的我而言,是来不及准备,又不愿意真正告别的那个人。

所以我用一个少年执拗的方式,让他按照我的方式活着。

我会一直记得他,以及那条去往他家的路:迎面小路一直走,经过两个小路口,左转那家有条狗,不用害怕继续走,又是两个小路口,右转那家没有狗,我家就在大树后。

记住一个人,

是记住了他身上的所有。

比记住一个人印象更深的——是记住了他影响自己的一切。

那时年纪小,

以为站得越高,想得越远,才是大人。

现在年纪大了,才知道把自己放得越低,越懂得体谅眼前人,才是大人。

相信

“一个人不必要多强大,只希望不管经历过多少不平,有过多少挫折,你都能舒展着眉头过日子,内心丰盛安宁,不怨天尤人,不苦大仇深。对每个人真诚,对每件事热忱,相信这世上的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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