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关谷乘火车到达贝隆。十五万人口的城市,被雾雨笼罩着;古老的市内电车,在雾一般的濛濛细雨中,发出叮当的响声;火车站前面的钟楼和喷水池,显得古色古香。如此美景在关谷的眼里,却成了沉郁的景色。阿尔卑斯山的著名山峰艾嘎峰和少妇峰,也被淹没在濛濛细雨之中。莫说是雨天了,就是明朗的晴天,关谷也无心欣赏这引人入胜的大自然的绮丽景色。
关谷在中央邮局门前雇了一辆出租汽车,本来打算直接去日本公使馆,但途中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莫若先到德国公使馆去核对一下,是否确有汉库此人。
出租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缓慢地行驶着。汽车在飘扬着万字形国旗的大楼前停了下来。传达室的德国人凝视着头上扎着渗透血渍的绷带和跛脚的关谷,当关谷出示证件后,对方迅速地改变了态度,谦恭地把他带了进去。
在一间宽大的房屋里,关谷会见了书记官,他是一个满面红光血色极好的男人。
书记官重复着关谷的话说:“是情报局的富利德尔克·汉库吗?他确实是从柏林来联系工作的,可是还没有到呢。”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容貌?”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从德国到瑞士来的途中,碰到一个德国人,名叫汉库,我们一起到了夏浮霍森,在飞机轰炸时离散了。”
“噢,是这样。”书记官点了点头,又重新看了看关谷头上的绷带。“那您就看看照片吧。”
书记官取出一张穿着纳粹制服的男人照片,这张照片正是汉库本人;看来,他确实是德国情报局的工作人员。
“您看怎么样?”对方询问道。
关谷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样一来,反而使书记官担心起来:
“汉库怎么样了?安然无恙吗?”
“大概是平安无事吧?!如果汉库先生到了,请您让他给日本公使馆的关谷打个电话,免得使我放心不下。”
“好吧,一定照办。关谷先生!”
关谷离开了德国公使馆,在雨中向日本公使馆走去。
虽然是初夏五月,可是,靠近阿尔卑斯山的贝隆,由于下雨的缘故,给人们带来了寒意。但关谷却没有感到寒冷,他此刻心情好了一些,他感到有了一线希望,自我谴责的念头也淡了。
雾雨中的贝隆,好象涂上一层灰色似的,中世纪的教堂塔尖,耸立在暗淡、混浊的雨雾之中。关谷想,这种阴郁的景色,好象是自己心情的写照。关谷在想着自己的好友矢部,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如果有他在身旁协助工作,自己就会信心百倍。勇于行动的关谷和善于思考的矢部,早在士官学校时代,就是一对配合协作得很好的伙伴;可是,如今他死了。为什么矢部会死于一般的事故呢?正在这时,突然,背后有人用日语叫道:
“您不是关谷先生吗?”
关谷回头看去,一个矮小的日本人,站在人行道上仰视着他。
“是关谷中校啊!”对方审视一番说。“我叫太田,是在日本公使馆工作的,您来晚了,我是来接您的。”
“谢谢!夏浮霍森的今井书记官,有没有和这里联系过!”
“他来过一次电话。”
“说了些什么没有?”
“因为当时是公使接的电话,请您问公使吧。”关谷点了点头。
到了公使馆,关谷立即会见了公使,他是一个清瘦的、有着贵族风度的人,声音有些尖细。
“您辛苦了。”公使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关谷的神情,以安慰的声调说。但做为军人的关谷,此刻却宁愿被训斥一顿。
“听说今井书记和这里联系过?”
“一小时之前来过电话,说还没有找到箱子。”
“是吗?”
“可是,箱子一定出不了瑞士国内,没有发现运到国外的形迹。”
“……”
“这样,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去寻找。”公使安慰地说。“下一艘潜艇到德国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内一定能找到的。”
“一定能找到的吧!”关谷将信将疑地说。
瑞士总面积41,298平方公里,虽比日本的九州还小一些,但对找寻丢失的东西来说,它却又是宽广无边的,尤其是对关谷来说,人地生疏,则更加困难了。
“您今天好好地休息一下。昨天没有睡好觉吧?眼睛都红了。”公使继续安慰地说。
“——”关谷只有苦笑和沉默。昨天在夏浮霍森的医院中,的确是彻夜失眠,这并非由于伤重和周围环境的影响,而是由于他心情忐忑不安,难以入睡。
公使给他准备了一个安静的内室让他好好休息,关谷不便辜负公使的好意,就躺了下来;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感到迷糊要睡了,忽然听到德国公使馆有电话打来,关谷飞也似地跑了出来,他抓住听筒,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是汉库,现在刚刚到,听说你也平安无事?”
“箱子在哪里?”
“箱子?”
“我拿着的那两个硬铝箱子。”
“那个不是你随身带着的吗?”
“可是在轰炸时,在我神志不清的时候丢了。我以为你给我保管起来了,难道不是吗?”
“我不知道。”汉库冷淡地说。
关谷惑到失望,焦躁不安。
“我想和你见见面,打听点事。”关谷说。
“可以,在什么地方见?”
“我是刚到瑞士的人,地方不熟悉,还是由你指定一个地点吧。”
“是啊!”汉库想了想说。“在柯隆贺斯大街,有个叫亚得里安的餐馆,在那儿可以吃到美味的瑞士菜。我们到那里去一块儿吃晚饭好吗?时间是六点。”
关谷答应了。
2
关谷穿上新的西装,取下了头上的绷带走出公使馆。雨停了,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倒映着明亮的街灯,听不到枪声和轰炸声的贝隆象是沉睡似的宁静。关谷坐上了出租汽车到指定的柯隆贺斯大街。下车时,一个奇妙的喷水池呈现在他的眼前,在喷水池旁,有一座正在吃婴儿的食人鬼铜像。这种残酷的铜像和幽雅的喷水池相结合的西洋风景,使得做为日本人的关谷难以欣赏。
亚得里安餐馆距喷水池只有五米远,是个古色古香的两层楼的建筑物。在白色的墙壁上,用意大利文写着“adrian”。在狭窄的入口处,点着瓦斯灯,侍者穿着传统的古老的服装。
汉库已先到了。当他看到关谷时,便把报纸放下,扬了扬手:
“我点完菜了。正好,你来点吧。”
“我不熟悉瑞士菜,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吧。”
汉库“叭”的一声,用手指!打了个清脆的响声招呼侍者。关谷静静地注视着他,感觉他是一个很爽快的男人。他的左手腕缠着绷带,难道在轰炸时,他也受伤了吗?
“关于瑞士被轰炸的事,报上登出来了。”汉库注视着关谷说,“美国政府表示遗憾,瑞士政府也就这么不了了之,它的宽大为怀,真使人惊叹哪!过去,在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因为杀了一个人而引起两国战争的例子。可是这个国家被杀死了一百多个国民,也居然默许了。这对我们德国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在具有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来说,恐怕也是难以理解的吧?也许瑞士人……”
“我想了解我的箱子的下落,你真的不知道吗?”关谷打断汉库的话说道。
“非常遗憾,我不知道。那次轰炸中,我也是被炸得神志昏迷,直到今天早晨,我一直是在夏浮霍森进行治疗的。”
“但是我调查过,伤病员中没有你的名字。”
“嗬嗬,你都调查了?”汉库笑了笑说。“我是在治疗的,但不是在医院里。当我快断气的时候,是一个瑞士人救了我,在他家被护理的。那家有个漂亮的姑娘,使我非常高兴。”
“——(真的吗?)”
但可疑的是,在这非常时期,一个瑞士人发现了躺倒在地的外国人,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院,却带到自己的家里去治疗呢?
“怎么样?你还在怀疑我吗?”汉库注视着关谷的脸继续说道:“当时在一块儿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有红头发的罗帕辛,还有那个美国女人,而且还有一部奇怪的车在后面跟着我们。”
“你认为跟在我们后面的那部车是可疑的吗?”
“当然罗!我认为是值得怀疑的。可是,你的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呢?”汉库反问道。
关谷绷着面孔生硬地说道:“没有必要谈这个。”
汉库并没有生气:“你不说,我也大体上可以想象得出来,我只要考虑一下,用潜水艇特意把它运到瑞士来,就会……”
“——”
“我倒愿意你板着面孔看我。”汉库嗤嗤地笑着说。“德国和日本是盟国,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看来你还是知道的。”
“那就让我说明白吧。关于箱子的事,我是毫无所知。不过,对瑞士的情况,我是比较熟悉的。在这一点上,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的。我所想的就是这些,没有别的。”汉库好象是支吾着把话岔开。
这时,菜端上来了,菜的份量很多,有面包、土豆、牛肉、大众餐以及白葡萄酒。
“瑞士菜是德国和意大利的混合种,有些乡土味道,吃起来是很鲜美的。”汉库边说边大口地吃着,不一会儿,桌上的菜就被他扫光了。
关谷由午金块的丢失,心情不好,一直没有食欲,只喝了点葡萄酒,吃了些面包。他焦躁不安地等待着汉库吃完。
汉库吃完饭,悠闲地点了支香烟,然后看着关谷说道:“那么箱子里是不是有新的暗码机?”
“——”关谷沉默着。
“听说日本用潜水艇把小巧精制的暗码机送到中立国的公使馆去了?!”
“——”
“如果不是暗码机,那就是金块了。”
“——”关谷真想发作,但又控制了;看样子,这小子是知道的。他是故意来嘲弄自己,还是想诈自己呢?到底是哪一种呢?从汉库的脸上看不出来。
“如果是金块,就可以在中立国的瑞士来筹划一些战略物资了。”
“你不要胡讲乱猜的。”
“哎!你别那么瞪眼睛,过于发怒反而要露相的。”
“你在嘲弄我哪!”
“哪里的话?!”汉库夸张地耸了耸肩。“我作为盟国的一员,是想帮助你的。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你的箱子。你真的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也并不是没有。”
“噢?”汉库怔了一下。“那你说说看。”
“和咱们一块儿的不是有个叫耐茜的美国女人吗?”
“她怎么了?”
“她在夏浮霍森医院里死了。”
“她死了?……”
“她临死前我在场,她快死时说了一个d字,就是abcd的d字。你知道d是什么意思吗?”关谷凝视着汉库的睑,他感到在他轮廓鲜明的面部,呈现出一瞬间助狼狈神情,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吧?!
“你……”汉库以沙哑的声音说,“你认为她所说的d和箱子的下落有关吗?”
“不太清楚。”关谷说,“关于箱子的事,我曾经问过耐茜。但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因为据医生说,她是几乎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死去的。她也许是在想回答我什么,也许是走了嘴泄露了什么秘密。”
“你说的是d吗?”
“关于d,你是知道一些的了?”
“啊……”汉库暧昧地微笑着说。关谷从他的面部表情上看,他仿佛是知道一些的。
“d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知道,希望你告诉我。”
“这个需要你自己去了解了,或许从这里可以知道箱子的下落,或许可以知道一些其它什么重要的事。”
“希望你说详细一些。”
“遗憾得很,我并不了解详情。”汉库扔掉烟头站了起来。“这次由我付钱,下次你再请客吧!”
汉库笑了笑,很快地去付款,关谷真想追上去拦住他,但又停下了。他想,拦住他也无用,现在是问不出更多的事情来的了。
关谷用手指在桌上连续不断地写着“d”字。他在想:“d”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3
翌日,今井书记官从夏浮霍森回来了。他以遗憾的心情向公使和关谷说:“直到昨天,夏浮霍森才好容易恢复了平静,但箱子尚无下落。因为不可能公开说明箱子里的东西,警察也就很难协助寻找了。”
“说不定箱子还在夏浮霍森吧?”公使说。
“我想,也可能有人把它转移到别的城市去了,估计还未离开瑞士。”今井说。
“我同意这种看法。”关谷说。接着,他就把和汉库的谈话告诉了他们。
“我总觉得汉库似乎是了解箱子的下落的,因此,想再和他见见面。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他,可是汉库已不在德国公使馆了。我问他们汉库到哪里去了,对方回答说‘无可奉告’。”
“可是,看来,象汉库这样的人,不至于偷金块吧?”公使审慎地说。“德国是我们的盟国,他们总不至于妨碍我们的行动吧?!”
“我,我也是这么想……”书记官看了看,使和关谷,含糊其辞地说,“我听了关谷先生的话后,总有点放心不下。关谷先生在从德国到瑞士途中,车被炸了。正在进退两难时,碰到了汉库,看起来象是偶然的。但,是不是对方做得巧妙一些呢?”
“你是说?……”公使问。
“那个男人说不定从柏林就跟上了关谷先生了。”
“——”关谷脸色变了。
这种说法也未尝没有道理,看来,不只是汉库,还有红发男人和死去的耐茜,以及那个漂亮的金发女郎,说不定在关谷进入瑞士之前,他们都已经等着他了。关谷把自己的想法和他们讲了,今井书记官点头表示同意地说:
“也许正是关谷先生想象的那样。瑞士是各个国家谍报机关人员出没的地方,可能当关谷先生踏上瑞士国土的第一步时,他们的眼睛就盯上他了。因此,抢走金块的不一定就是汉库,也许是敌方的谍报机关吧?!”
“这么一说,那个叫做耐茜的女人,在夏浮霍森医院临死前说的一个奇怪的字,是很值得回味的了?!”
“她说了什么?”
关谷一边取出笔记本,一边说道:“她说的是d字。”并把笔记本上写的d字给他们看了。“当我把d字向汉库说时,他显得有些狼狈的样子,说不定他知道些什么。您二位,知道这个d宇是什么意思吗?”
公使歪着头想了想道:“说不定是什么字的开头,也可能是瑞士地名的头一个字。”他举了几个d字开头的地名:
davos=在瑞士东部休养地,也是有名的滑雪场所。
dent blanche=是蒙布朗山脉中一个山名,标高四三六四公尺。
delemont=是贝隆北边的一个小城镇。
这些地方对关谷来说,都是很陌生,除了从地图上去找寻外,其它一无所知。难道去这些地方就能找到箱子的下落吗?“d”也不仅仅限于地名吧?!也许是与金块完全无关的事。
“喔!请稍等一等。”今井书记官突然插话。“我好象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d字。”
关谷和公使同时望着他。
“我想起来了,在谁的笔记本上写了一个d字。”
“谁的笔记本?”关谷急忙问道。
书记官思索了一下:“想起来了,就是在前些时死去的矢部武官的笔记本上。”
“矢部的?”关谷不由得大声地说。“能不能请你说得详细一些。”
“当时我只是晃了一眼。两个星期前,矢部武官到瑞士来休假说,他要先去莱蒙湖,并想游览一下罗藏努和日内瓦,让我告诉他,在罗藏努,日本人经常住的旅馆在什么地方。”
“然后呢?”
“然后,当我告诉他旅馆名字时,他就拿出笔记本来,把从罗藏努车站下车后,沿途的街道名字写在本子上。这时,我看到他本子上有一个d字。”
“那个笔记本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因为在矢部的遗物中没有这个本子。我还特意问了问警察,他们说,最早查看遗物时,就没有看到这个本子。”
“这真是奇怪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啊……”
“莱蒙湖不就是发现矢部死的地方吗?”
“那请你把矢部当时住的旅馆名字告诉我,好吗?”
“叫马尔太旅馆。你打算干什么?”
“我想去看看。”关谷向公使和书记官解释说,“至于这个d字是否与矢部的笔记本上所写的d字含意相同,就搞不清楚了。而且到了罗藏努,也不一定能保证找到金块。可是,眼下没有其它任何线索,就只好以侥幸的心情跑一趟了。”
“那么,让谁陪你去吧!”公使说。
关谷谢绝了:“金块是我丢的,所以尽可能由我一个人负责解决这个问题。”
4
当天下午,关谷离开了日本公使馆去贝隆车站。他肩上背着从公使馆借来的照相机,从外表看上去,他象个快乐的假日旅行者。他边向车站走去,边想着矢部的事:矢部到底为什么要来瑞士?他的行动到底在什么地方和这次的事件有联系呢?
市中心马耳河象描绘在大地上的一条大的曲线。当他走上桥时,感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
他停了下来,假装眺望着河面,以便窥测周围的情景。从瑞士阿尔卑斯山流过来的马耳河水,也许是含大量的石炭成分的缘故,发出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水是蓝色的。
古老的市内电车,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从他背后驶过;一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吹着口哨走过桥去,又一个推着儿童车的妈妈走了过去,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想,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吧?!
关谷继续向车站走去,自从他丢失箱子以来,显得特别的神经质。
到车站后,他买了到罗藏努的火车票,坐上了漂亮的列车。如果在平时,这里会拥挤着大量的游客;可是在战火弥漫的今天,游客减少了很多。
关谷坐在第三节车厢里,这里和日本一样,没有铃声,上车不久,车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动了。
车窗外展现出瑞士美丽的天然环景,散布在大地上的白色墙壁的农舍;放牧在绿色的山坳中的牛羊,悠闲地吃着青草;极目远望,阿尔卑斯山山顶上,白雪皑皑。大自然的景色并没有吸引着关谷,他闭上眼睛沉思着,许多难以解答的问题,涌上了心头。
这时,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乘务员。他以为是来查票的,正准备取出车票来时,对方却用德语很有礼貌地对他说:
“对不起!您是日本公使馆的关谷先生吗?”
“是啊,怎么啦?”
“一位在伏利布尔下车的旅客,让我把这个条子交给您。”乘务员把一个叠好了的纸条交给了关谷,径自向前节车厢走去。
关谷不禁愕然,急忙打开纸条,一张白纸上用钢笔潦草地写着德国字:
“红头发罗帕辛在第二节车厢,你要注意。他在监视你。”
关谷站起来向前一节车厢走去,他看到了那个在夏浮霍森同行的红头发男人坐在中间席位上,戴着太阳眼镜,正在欣赏车外景色。这个人没有被炸死吗?
这时,给他纸条的乘务员;刚好走过,关谷忙抓住他问道:
“刚才那个叫你递纸条的是什么人?”
“是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人,大概是个德国人,不象是瑞士人。”
“头发是金黄色的吗?”
“啊,是的。出了什么事啦?”
“不,不,非常感谢你。”关谷想,这个人大概是汉库,除了汉库不会是别人。
关谷又看了看红发男人,他回想起刚才在桥上自己感到有谁在跟踪时的不安心情,他觉得这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也许就是他在跟踪自己,说不定还有在中途下车的汉库。
红发男人依然注视着窗外,这个男人真的是苏联谍报机关的人员吗?他是为了什么目的跟踪自己的呢?关谷感到迷惑不解。他向车中间走去,在红发男人面前坐了下来,红发男人依然注视着窗外。关谷故意地小声咳嗽了一不,这时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把眼镜取下看了看关谷,好象才发现似地说:
“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您。”
关谷尴尬地笑着说:“是的,是在夏浮霍森。”
“噢,是了。那时还有一个中国人和一个金发男人在一块儿。”对方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
“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
“噢,对不起!在我们看来,东方人的面孔都差不多。”
“听说您是苏联人?”
“不,我是法国人,叫莫利斯·切里奥。为什么说我是苏联人呢?”
“因为有人提醒我说您叫罗帕辛,是苏联谍报机关的人员,要我注意。”
对方微笑了一下,并没有露出狼狈的样子:“这真是太离谱了,大概您把他说的笑话,误以为真了。”
“不!”关谷笑着说。“我相信,直到现在,我也相信。”
“啊呀!那我就难说了。”那男人虽然这么说,却并没有任何困惑的表现。“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问关于在夏浮霍森的事。当时轰炸,我受伤昏倒了,被送进了医院。我想了解一下,在我神志不清时,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让我为难了。”
“为什么呢?”
“说实在的,在轰炸时,我也失去了知觉了,和您一样,什么也不知道。”
“——”关谷沉默地凝视着对方。他想,汉库也说他受了伤,被瑞士人治疗过;这人也说当时神志不清,难道都是真的吗?
“那么,您也在夏浮霍森医院里治疗了?”关谷问道。
“是的。”红发男人很平静地说。
“要是说瞎话就很难办了。”关谷苦笑地说。“因为我在夏浮霍森调查了所有的医院。据了解,哪个医院也没有收容过您。”
“是的。”红发男人依然平静地说。“但您为什么要去医院调查呢?”
“我没有必要来说明理由,但现在我想知道,为什么您要说在医院治疗了呢?”
“没有什么,我只是说说罢了。”红发男人小声地笑了笑。“我当时确实是神志不清了,等我清醒过来时,看到车翻过去了,同行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路。这时,正好碰上一辆去贝隆的卡车,于是我就搭车去贝隆了。”
“那么,您当时昏倒了,为计么没有被送进医院里去?可我却被送到了医院?”
“我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我躺倒的地方被车挡住了,没有被发现吧?”
关谷并不相信他的话,心想,他大概在说谎,但自己没有证据,就是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时,对方突然问道:
“您在夏浮霍森丢了什么东西了吗?”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关谷被他突然一问,反而觉得狼狈。
“因为您给我的感觉是这样。”对方暧昧地说。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窗外。“就要到罗藏努了。”
“——”
“我对您有个忠告,您想听吗?”
“什么?”
“我想,可能是那个开车的金发男人告诉您,我是苏联谍报人员的,您要提防他,这就是我的忠告。”
关谷正想询问理由时,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地向下车的出口处走去。
列车慢慢地滑进了罗藏努车站的月台上。
5
站台上听到的是一片柔和的法语声。在瑞士,公用的有三国语言:德语、意大利语以及法语。贝隆是以德语为主;但靠近法国的罗藏努和日内瓦,则主要是用法语。
法语对关谷来说是陌生的,他几乎完全不懂,他向查票口走去,边走边注视着周围,已经看不到红发男人的影子了。他想,难道他真是象汉库所说的,是在跟踪自己吗?
如果说,贝隆是个具有中古世纪风格的城市,则罗藏努要比它现代化得多,虽然也有一些古老的房屋,然而高楼大厦栉次邻比,完全是个二十世纪的现代化城市。
关谷在车站前的广场附近,叫了一辆出租小汽车,他把今井书记官画的地图比划着给司机看,司机开了车,车在莱蒙湖畔的一个小旅馆门前停下。这是一座用石头建筑的坚固的楼房,入口处还刻着建于1892年的字样。日本客人是经常在这里住的,关谷也是一样,与那些豪华的旅馆相比,他们宁可住进这座古色古香的旅馆。这个旅馆是通用德语的。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侍者带他到了二楼。据女侍者说,她是出生于汉堡,她用带着汉堡口音的德语说:
“日本客人经常来这里住,战前有些年轻的日本人到这里来绘画,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们每天到莱蒙湖畔写生,他们都是些可爱的人。现在的日本怎么样了?日本大概因为战争的关系,起了很大的变化吧?”
“请你先别谈这些,我想打听一下矢部的事。”关谷打断地的话说。
“矢部……”
“就是最近来到这里,在莱蒙湖淹死的那个人……”
“啊!我想起来了。”女侍者频频点头,一面把他带进屋内。她打开了临近湖畔的窗户,阳光射进屋内。“他是一个额部很宽,头脑聪明的人,他死的真是太可惜了。”
“他也在这个旅馆里住过吗?”
“是的,就住在隔壁房间。”
“你还记得矢部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吗?”
“他只在这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他出去时,就发生了不幸的事……”
“他在这里住的时候,和谁见过面或通过电话?”
“我常听他说,和一些日本的新闻记者。”
“新闻记者?”关谷想,大概是特派员吧。“那个新闻记者叫什么名字?”
“叫卡赛依先生。”
卡赛依这个字音是“笠井”还是“河西”?矢部为什么要到罗藏努来会见新闻记者?他是最讨厌和新闻记者会面的。
“我想见见这位新闻记者。”
“真是不凑巧的事,三天以前他出去了。”
“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讲。”
“能不能设法让我知道他上哪里去了?”
“您问问中村先生,他也许会知道的。”
“中村?他是干什么的?”
“和卡赛依先生一样,是新闻记者。中村先生还在这里住着呢。”
“他住在哪个房间?”
“楼下102号房间。但我估计他现在不在房里,因为他经常在这个时间内到湖边去散步。”
“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就不清楚了。有时早,有时晚。”
“噢!好吧,谢谢你!”
关谷给了小费,对方道了谢,走了出去。
关谷为了慎重起见,拿起电话打到102号房,但没有人接,大概正象女侍者说的那样,中村可能去散步了。
他把手枪藏在床铺下,拿了照相机出去。
离开旅馆,走了一段很陡的石头台阶,立即到了湖岸。这时,风平浪静,湖面上是平静的,湖水象着了颜色似的碧绿。看惯了日本透明的湖水,对这里的湖水感到异样,但仍很优美。对岸山脉,被太阳照得分外清晰,那里是法国,矢部到底是在哪一边死的呢?
岸边人行道两旁,排列着白杨树。关谷为了寻找新闻者,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
这里,他看到喂着天鹅的小孩和坐在椅子上休息的老人,可是没有看到日本人的踪迹。
走了大约十分钟后,正怀疑自己走错了路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矮小的男人坐在凳子上。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东方人,大约有三十左右的年纪,嘴里叼着烟斗,默默地眺望着湖面。他带着的鸭舌帽微微地向后倾斜,看样子似乎象个新闻记者,他难道就是中村吗?关谷走上前去,用日语问道:
“对不起,请问……”那男人惊奇地抬起头来。
“您是中村先生吗?”
“是的,是中村。您哪?”
“我叫关谷,是最近临时被任命为驻瑞士武官的。”
“哦,是啊?!”中村冷淡地点了点头,看来,他是有些讨厌军人吧。“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您知道有一位叫着卡赛依的记者吗?您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什么地方?”
“您说的卡赛依先生就是笠井吧?我知道,他怎么啦?”
“我很想见见他。”
“笠井先生说过,他不想见任何人。”
“可是,我有要紧的事想见他。请您告诉我,他在哪儿,好吗?”
“怎么回事?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我是不能讲的,否则笠井会责备我。”
“前些日子,一个叫矢部武官的在这里死了,他是我亲密的朋友,我想向笠井先生打听一下关于矢部的事。我在旅馆里听说矢部和笠井先生来往很密切。”
“噢!原来是这样,是那个武官的事。”中村的表情微微有些波动。
“您也知道一些关于矢部的事吗?”
中村摇了摇头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我也没有和矢部先生谈过话。”
“可是,除了和笠井先生见面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请您告诉我他在哪儿,好吗?因为,这不是我个人的事,说不定是关系到日本的命运问题。”
“——”中村欲笑又止,大概是感到关谷说的太严重了吧。“他在苏黎世。”
“他在苏黎世什么旅馆?”
“请等一下,我这里有笠井先生来的明信片。”中村一边摸着口袋,一边笑着向关谷说道。“您不坐下来吗?”
关谷坐下了,这时,微风徐徐吹来。
“啊,有啦!”中村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有画面的明信片给关谷看。
在这张明信片上印着苏黎世湖上游船照片,上面用日文写着:
今天早晨到了苏黎世,这里似乎比罗藏努更有生气。旅馆里的女侍者告诉我说:昨天有个男人从游船上落到水里淹死了。这件事,不禁使我联想到矢部,真是奇怪得很。再见!
笠井 修,写于俄聂加旅馆
“笠井先生为什么到苏黎世去呢?”关谷把明信片还给中村,看着他的脸问道。
“他只告诉我感到烦闷,想到那边去游览一下。因为,现在不论发出多少新闻稿到东京去,也不会被采纳的。他虽然做为特派员到瑞士来,现在却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中村苦笑着说,“所以,我也是每天来湖边消磨时间。”
关谷将视线投向湖面,有只游船慢慢地驶了过去,甲板上有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人用望远镜了望着这边湖岸,镜头被阳光反射着闪闪发光。这时,关谷脸色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嗯!那个拿着望远镜的男人,不正是红发男人罗帕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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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中村奇怪地问道。
“不,没有什么。”关谷含糊地说。
那只游船走远之后,拿望远镜的人也看不见了,游船离他很远,他弄不清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红发男人。可是,他又强烈地感觉到,象是有谁在监视着他。
“那只游船是开往哪里去的,您知道吗?”关谷回过头来问中村。中村想了想说:
“一定是到日内瓦去的。如果您打算去苏黎世的话,从日内瓦去,说不定还要快一些,因为,从日内瓦可以乘飞机直达苏黎世。”
“不,我想乘火车去。”关谷说。因为,他想在贝隆下车到公使馆去一趟,他觉得有必要去汇报一下情况。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矢部真是死于事故吗?”关谷问道。
“据警察说他是死于事故……”中村惊讶地看着关谷说。
“您见过他的尸体吗?”
“不,我没有见过。可是笠井先生看到过,因为当时他被警察局找去过。”
“当时笠井先生和您说了什么没有?”
“当时,他心情很沉重,他只跟我说让这么一个人死了真可惜……”
“他说‘让这么一个人死了’的话吗?”
“嗯!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我也觉得有些奇怪……”
“还有别的吗?”
“至于说别的,我想,他去苏黎世是为了散散心吧。笠井先生是有名的具有叛逆性格的人;可是,另外他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矢部的尸体的?”
“就在这一带的前面。当天的早晨,被一个散步的老人发现的。之后,警察说他是在夜里喝醉了酒,醉醺醺地走错了路,掉在湖里淹死的。”
“矢部当时喝醉了吗?”
“这是警察局发表的,而且当时水温比较低,所以在喝醉酒后掉下去,是没有办法营救的。”
“——”
关谷沉默地凝视着夕阳照着的湖面,他听了中村的话,并没有打消对矢部的死的疑惑。他想,矢部酒量很大,他们曾经在一起多次彻夜痛饮,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乱子。至于说他是酒醉后落水,怎么也想不通。
关谷向中村道谢告别了。他决定走访罗藏努的警察局,以便详细了解一下矢部的问题。
警察局在桑佛朗索瓦广场尽头。他向传达室说明了来意,就去见了局长。当对方得知关谷不谙法语,立刻很有礼貌地改用德语和他对话。
局长是一个六呎高身材非常强壮的男人。他带着惋惜的语气说:“那件事真是太不幸了,不论是对瑞士还是对日本,都是不幸的。”
“对于矢部死于事故的这件事,您们难道一点都没有感到怀疑吗?”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局长瞪大了眼睛看着关谷说,“是不是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不,不是这意思。但我感觉到,把他的死只简单地断定为死于事故,是否过于草率了……”
局长感到意外地皱着眉头说:“我们并没有简单地断定为死于事故,就连和矢部很亲密的日本人,也认为他是死于事故的。因为矢部酒醉后,常常有到湖边散步的习惯,我们把他断定为死于事故,是经过调查的。本来这个情况是不想讲的,为了避免刺伤他的亲友,因此一直在保密。”
“您说的那个日本人是谁?”
“是一个叫笠井的日本新闻记者,您知道这个人吗?”
关谷板着面孔点了点头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