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清晨五点五分,东京都现代美术馆前。
古姓俊彦气喘吁吁地抬头一瞥东边的天空,橙红浅粉的曙色比刚刚更要透白些。太阳就要升上来了。
不过才刚进入七月,空气便如此濡湿凝重,地热不断从柏油路面轻轻蒸腾上来。衣裤全汗湿透了。倒也没错,气象厅早就预告今年夏天会比去年更为酷热,再加上阳光炙晒的话,体感温度肯定更高吧!趁太阳还没出来前,干脆结束跑步,等会儿一回到家,就马上冲个澡吧!三天后就要举办城市马拉松大会兼代表选拔会了,在这大会前夕,太过勉强可不行啊!
古姓稍稍加快脚步,准备顺着木场公园旁的第三条街往南跑。那条街道红绿灯少,又有不少坡度适当的起伏,再适合跑步不过了。而且他实在很喜欢从黑夜跨进白昼的这个瞬间,于是再度稍微调整了一下跑步时间。
即使速度加快了,呼吸的节奏仍然没变。肺部呼吸的频率未必要与速度成正比,在有氧状态下能够跑的时间和速度,其实有一定的幅度可供调整,而优秀的跑者便会在这个范围内调整卡路里的消耗量。
历经全国高校综合运动会、大学田径社团后,古姓目前加入实业团成为职业选手。这七年来,他与运动杂志版面上常见的那些缤纷热闹的盛事完全沾不上边,不过,最近成绩总算突飞猛进了。换了教练后,指导方式一变,果然效果立现。时间还可以再缩短一点!他很有这个把握,于是两腿不断向前迈进。只要体力和意志力能在更高的境界中交会,要赢得名次就不是梦了。不,说不定还能站上颁奖台最高的那个位置呢!
运动员都有一种特殊的身体直觉,不是理论也不是常识,是身体会说真话。直到昨天都还是不可能的任务,今天一旦克服,明天终点线就近在眼前了。运动能力的增强,会形成一幅具体的影像在脑中浮现。此刻,古姓的脑海里正浮映出在人山人海的露天体育场中,自己第一个冲破终点线的英姿。
沿着木场公园的道路,原本是一线道宽,但一跨过末广桥,就拓宽成二线道了。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大约还有七百公尺,正可以让自己痛快地冲刺一番。
于是一跑过与葛西桥路之间的十字路口,古姓便盯准那条幻想中的终点线,调整好呼吸准备一口气冲过去。
就在此刻,一个怪异的东西闪进古姓的视线里。
在左前方十公尺处,是木场公园内的活动池。水池周围绕了一圈管状的栏杆。就在栏杆外侧,有个人背对这边懒洋洋地靠着。
瞥见那一瞬,古姓只觉得应该是个流浪汉吧!木场公园内,除了以那里为家的人之外,还有以回收公园内废弃空罐子为生的人。在这里看见他们的身影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古姓脑筋又转了一下,因为靠着栏杆的那人留着长发。男的流浪汉倒是司空见惯,女的游民可就很罕见了。
好奇心拖住了古姓的步伐。若那人不是流浪汉,那么到底会是谁,又在那里做什么呢?
搞不好是暴病的人,也可能是喝挂了的女酒鬼。无论如何,总不能置之不理。反正深川署就在马路对面,抱一个女人过去没什么难的,而且在这个节骨眼向警察说明原委,还能请他们帮帮忙呢!走进公园,沿着栏杆绕进水池。那个女人两手臂就挂在栏杆上,恰成一副仰望天空的模样。从后面看,因为穿着白上衣的关系,看得出她的身材很苗条。
“嗨!”从背后叫她,但没回应。
果真喝醉了啊?看起来还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
“小姐,就算是这种天,你这样还是会感冒喔!”
一靠近自己声音的所到之处,猛地一股恶臭扑鼻。
这不是游民身上散发的体臭,而是更浓烈,甚且弥漫着绝望感的腐臭。
古姓干脆绕到她的面前一看,立即被一道莫名的诡异感慑住。
左看右看,这都是一具做废了的时装人体模特儿,尽管头和四肢还算完整,但上半身却很不搭轧地凹陷进去。
不,不对!
再看仔细,身体被工工整整地切开了,里面有乱七八糟的血管和组织残骸垂下来,肋骨与脊椎完全外露,即便现在,切开面都还有肥软滑腻的黄色脂肪就要溢出似的!
耳畔拂过一缕微弱的似有若无的声音。古姓马上辨认出声音的来源,是二只苍蝇从他身边往那具外露的躯体飞进去。
咕咚一声,整挂跌坐地上。叭哒着地的两只手滑不溜丢的,摊开的手掌沾满了红色液体。
这不是人体模特儿,是真人!
“怎么搞得啊?!”古姓想大叫却叫不出声,两片嘴唇只能干干地一张一合。
如果只是一具尸体,还不致于那么惊魂动魄!
可是,岂止是身体极其古怪地凹陷下去,而是连内脏都被一股脑地掏个精光,里头空洞洞的……
这不就是一具人体的空壳子吗?!
警方火速赶到现场,但其实就在木场公园隔条马路的对面而已。这还是第一次接到通报后就能如此迅速展开初步调查行动,可排排站的捜査员,个个不是嫌恶就是一副倍受屈辱的表情,嫌恶是因为尸体的惨不忍睹,屈辱则是针对命案地点。
第一个看到尸体的捜查员,毫无例外,眉眼嘴角揪成包子似地别过脸去,还有人慌里慌张冲进公园的厕所。用“不忍卒睹”来形容算是文雅了,内脏被掏光的尸体不但叫人恶到极点,甚至那还算是一具尸体吗?嫌恶感便是出于这样的恶毙,以及根本无法对尸体产生敬畏心。
更超过的是,竟在深川署的眼皮下行凶。这表明了凶手胆大包天,更是不把深川署放在眼里,嘲笑意味不言可喻。对身为东京都内最大规模署的深川署,以及它顶上的警视厅而言,在他们眼前晾一具惨死的尸体,不啻是最大的侮辱了。
“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从远处冷眼旁观尸体所在的水池,麻生低声嘟哝着。虽是无意中说出的话,但身旁几名警官都点头表示同意。
尸体四周围上蓝色帆布,鉴识人员在里头忙得团团转。现场鉴识工作结束后,就轮到捜查班和尸体面对面了,但从发现尸体的时间点来看,可以肯定初步调查工作将难以进展。无论如何,在通报的第一时间还是先成立捜查本部再说。
麻生所指挥的捜查班马上和辖区刑警分头四处打听。通常,与本厅的刑警两人一组搭档时,辖区刑警多居辅佐地位,但这次,深川署的刑警似乎跑在前头。这也难怪,都在自家门前被闹这么大事了。
“麻生先生,劳驾您了!”
麻生一回头,就看见深川署的熟面孔。
“啊,阵内先生,这次……”
没再说下去了。对辖区警察署而言,怎么也不能被以一句“真是场灾难啊!”打发掉。
“给您添麻烦了!”
顶多就是成立个捜查本部,然而这位派头大的男人低头一鞠躬,光这样就表示深川署这回脸上真的挂不住了。蒙上奇耻大辱的深川署,要是不能尽速破案,很可能高层会被一举撤换。
这种时候还能不胡思乱想,还能只专注在工作上,才是奇怪,才要叫人担心吧!
“被害者身分査出来了吗?”
“她的包包里有驾照、保险卡,名字叫六乡由美香,二十一岁,单身,在都内的信用金库上班。”
“一个人住吗?”
“和家人同住。刚刚和她家人连络上了,她爸妈应该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等他们来了,可不能就让他们看到尸体的那副惨样……”
“听说最先发现的人是一个马拉松选手?”
“是一名实业团的选手,叫古姓俊彦,好像常在这一带练习跑步。会发现尸体纯属意外吧!发现时间是清晨五点十分。他没带手机,这里也没有电话什么的,就直接跑到我们这里来报案,所以我们还比机捜(机动搜查队)更快赶到。古姓和被害者并不认识,现在正在署里说明事件经过。”
“这公园不是有很多流浪汉住这里吗?一定有人比那个古姓更早看见尸体才对啊?”
“他们的帐蓬是在南边,那里树林多,夏天有遮荫很凉快,晚上又不会热,所以他们都是在那落脚。发现尸体的活动池附近,晚上好像不太会有人过去。现在也正把他们叫在一起问话,但还没得到什么有力的情报。”
话虽如此,但阵内并无失望的样子。
麻生明白。木场公园周边的大厦比商店还醒目,由于提倡节能省电,许多高楼层的住户会把窗户打开。阵内应该是在盘算,如果投入人力向附近居民一一打听的话,说不定能从那方面获得有力的情报。
“从现场状况判断,命案现场应该只有这里吧!”
麻生回想刚才瞥了一眼尸体的周边后说。尸体的脚边约一公尺的范围内是一滩血,因为量多,还未干的部分呈凝胶状。
“还要等解剖报告出炉。我大概看了一下尸体的惨状,假设是死后才用力扒开肚子,会流多少血呢?……也不知道幸或不幸,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案子,但我认为挖出内脏一定是在这里下的手!”
“虽说是三更半夜,但在公园的正中央进行解剖,还真是一时叫人难以置信,不过看到那滩血量,也只有相信了。”
“最大的谜题就是,凶手为什么要干出这种荒唐的行径?这点我实在想不通。”
麻生也同样猜不透这点。若只是单纯要干一场猎奇杀人案,那也太大费周章了。
“挖出内脏实际要花多少时间这个我不知道,但凶手一定是很快就从尸体挖出来了。这家伙恐怕早就精心准备好后才对被害者进行解剖。他到底为什么要冒这么大危险呢?”
“精心准备,我同意这个观点!解剖的工具、没染上溅血的衣服,这些都是重要的线索。”
不光是割开人体,还要摘除内脏,一般家用的刀具是使不上的,非要专用的手术刀不可。如此推测,就能锁定专营手术刀的业者了,这也是捜查线索。而且,凶手一定会穿上外套之类,这样被血溅到也无所谓,若真如此,就不难拿到目击证辞了。
不过,最大的疑点就是阵内所指出的,凶手为何要摘除内脏?
“迟早都要追出有前科的精神病患的行踪!”
对麻生所言,阵内只是怏怏地点头。接下来召开的第一次捜查会议,一如所料,就是接获命令进行这方面的调査。这么一来,肯定会遭到来自维护精神病患人权与隐私的团体的抗议,那时候和他们折冲的苦差事,百分之九十九会落到辖区首长身上。阵内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种命案一定要更沉着以对才行……有这么便宜的事吗?”话中有话,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现场围起一圈“keep out”的黄色胶布,阻挡蜂拥而来的媒体。大众媒体记者都有异于常人的嗅觉,明明看不见蓝色帆布里的动静,却似乎早已洞悉这是不寻常的事件。
要是让他们得知尸体的凄惨,一定会狂喜地奔回办公室,将俗不可耐的好奇心包装成崇高的社会批判而大肆报导。然后,读到或看到这则新闻的人,就会产生不必要的恐惧,于是不负责任地引起骚动。对于案件的进展,毫无疑问,他们会把矛头指向搜査本部,这种种对在现场忙成一团的捜查员来说,全是障碍而已。对付媒体这类杂务,很可能会落到深川署署长身上。
“无论如何,捜査方向要等验尸和鉴识结果才能决定。现阶段只希望不要再无端扩大搜查对象就好……那,我回署里去了。”
说完,阵内转身就走。恐怕他早想尽快回到本部,等待前去挨家挨户访查的捜査员传来的消息。可以的话,他真想亲自上阵,但身为强行犯科的班长,此举是不被允许的。无法行动只能空等,痛苦莫甚于此。
偶而起风。在旭日东升后不久吹起的干燥的风,风向太糟了,刚好从命案现场对着麻生所站的方向,吹来一阵开始腐败的动物性蛋白质的恶臭。
如果这时掩鼻又换位置,那票媒体记者肯定会注意到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而狂按快门。麻生只好皱着眉头强忍恶臭。
不一会,恶臭退了些,验尸官御厨从蓝色帆布中走出来。麻生赶紧逮住这个好机会离开现场的下风处,走向御厨。
“情况怎样?”麻生劈头就问,御厨斜眼瞪了一下,摇摇头。怎么回事?每次问他问题,他都会立即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御厨边脱下手套边不高兴地说。这样的措辞于他也是少见的。
“消化系统的胃、肠、小肠、大肠、胰脏、肝脏;循环系统的心脏、脾脏、肾脏;呼吸系统的肺;泌尿系统的尿管到膀胱:生殖系统的卵巢、子宫,所有脏器通通被掏个精光。就像你知道的,死亡时间可以从直肠内的温度来推算,但直肠已经不见了;想要从胃里的东西来査看消化状况,胃也没了。”
“意思是说,死亡时间不能确定?!”
莫非这就是凶手摘除内脏的目的?意识到这点时,麻生沉吟了半晌。
“别慌!还有其他方法可以算出死亡推定时间的,例如死后僵直、尸斑,还有角膜的混独状态……”
心脏一停,就会停止水分供给,那么体内的水分就会蒸发掉。而人体中最容易干燥的器官就是眼角膜,因此可以就眼角膜的干燥程度反推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
“角膜是从死后十分钟开始变浊的,尸体的角膜是有点混浊,从这点判断,大概是死后五小时到八小时。”
麻生看表。现在是六点十五分。逆推回去,死亡推定时间应该落在昨晚十点到今日凌晨一点之间。
“再从全身肌肉的僵直度来看,死亡时间范围可以缩小到六至八小时,也就是昨晚的十点到十二点左右,但这跟外面的气温有关,所以不能断定。”
亦即,详细情形只能静待司法解剖报告出炉?不过,麻生认为御厨的这个判断不会太离谱。他过去经手的尸体数量在警视厅辖区内是第一把交椅,他的判断,至今也不曾和解剖报告出现过大落差。
“直接的死因呢?是大量失血吧?”
“对开腹的刺切伤没有生命反应,所以完全不可能是在活着的情况下被解剖,这对被害者来说,至少是值得安慰的。”
所谓生命反应,是指活体对受伤反应的总称。一旦受伤,皮肤会有紧缩起来的弹性,就会出现伤口。此外,出血时,白血球会启动防御系统,伤口就会产生脓疱。但这些反应都不会在死后出现。
“腹部以外并没有刺切伤,也没看见殴打伤。但颈部有一条明显的绳索勒痕。从交叉部分推测,应该是从背后绕了二圈。脸上有淤血,也有‘吉川线’(抵抗防御痕迹),所以死因可以看做是绞死吧!”
从背后绞杀后再解剖。凶手也认为这么做比较人道吗?但,这就无法理解有何解剖的必要了。
“警部对这个疑点有提出说明喔!我一开始也怀疑凶手是个略懂法医学的人,是故意误导死亡推定时间才摘除脏器的。但这个推论错了。”
“哪里错?”
“首先是切开腹部用的工具,那是非常锐利的刀具,应该是形状酷似医师专用的手术刀那样的东西!”
皮肤下有脂肪层,要切开人体的话,脂肪会附着在刀器上而难以割开。因此手术专用的手术刀除了锐利,其形状也做得不易附着脂肪。如果一开始就计划摘除内脏的话,不难想象凶手已事先备好这样的工具了。不过,御厨的话在在令人不安。
“还有一个非提不可的点,就是下刀方式。”
“下刀方式?”
“尸体是这么被刀子刺进去的。先从左右锁骨下方朝胸口划进去,再从胸口往下腹部划出一条正中央线。这种方式叫做‘y字切开法’。”
“那么……”
“接着扒掉胸部的皮,用类似肋骨剪刀的利器剪断肋骨和肋软骨的连结处后切除部分肋骨,然后挖出心脏和肺。之后再取出腹部的脏器,最后摘除膀胱和子宫。照这个顺序走的话,就可以很有效率地进行解剖,完全不浪费工夫。那具尸体就是用这种手法摘除脏器的。这是非常合理的方法,但知道这种方法的人只有熟知活体解剖的人。一般外行人只能划出身体正中央一直线的‘i字切开法’。”
不安的疑云,随这说明不断扩大中。
“难道凶手是医生?”
“不能随便断定。但可以确定凶手一定具备解剖知识!和法医学课程有关的人、现役医师、学生、屠宰业者……啊,当然也包括我们验尸官在内呢!”
御厨以自嘲的口吻说,然而听在麻生耳里,岂止是危言耸听!解剖专家泰半隶属于捜查这边,当中要是有人跑到了犯罪那边,犯罪捜查内部不就要被搞得天翻地覆吗?
“所以说,这名凶手并没有要误导死亡推定时间的企图。对人体解剖这么熟悉的人,是不可能对生命反应和绳索勒痕完全外行的。所以我自己也怀疑可能有其他不良的居心。”
“……除了误导死亡推定时间,凶手还有什么理由会去摘掉内脏呢?”
“你说的没错。这个解剖作业本身是干得又快又精准。隔条马路就是警察署了,附近又有流汉浪的窝,凶手还能这么冷静干完!这只是我身为验尸官的个人意见……可以向你报告吗?”
“请说。”
“要是不找出杀害死者的特定动机和嫌犯,凶手很可能会用相同手法再犯案!”
“验尸官,这!”
“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吗?但是,如果第一次人体解剖就这么快狠准,再干几票凶手也不会良心不安的!这感觉就跟我们平常的例行业务一样,即使发生第二起,我们也不意外…………呼!”
御厨吐了一口大气。这也是这男人少见的动作。
“我还有一个疑问。”御厨明知再问下去脑筋会吃不消,但实在无法忽视。
“凶手摘除掉的内脏,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啊……”
然后,御厨满怀悬念地转身,朝蓝色帆布的方向,摇头离去。
被丢在身后的麻生,独自咀嚼着御厨的最后话语。
凶手摘除掉的内脏,究竟打算做什么呢……?
突然冒出两个恶心至极的想法,麻生连忙打消念头。然后,他发觉每到这种时候想求助的那个人还不见踪影。
麻生抓住一个走过眼前的捜查员问:“犬养没来吗?好像没看到他!”
“犬养还没出勤呢!听说他今天早上要去医院,所以会晚点到。喔,就是和以前一样,去看他女儿啦!”
“叫他事情办完后立即归队!”麻生不由得怒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