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子柴接过林林总总的案子,涉足过各式各样的场所,但医疗器材制造厂却还是头一遭。原本以为多半跟一般工厂没两样,但抵达现场一看,才发现建筑物里的天花板特别低,各区域皆以牆板区隔得清清楚楚,简直像是硏究机构。
在会客室等了三分钟左右,今天的拜访对象出现在御子柴面前。对方打了招呼并递上名片,御子柴接过一看,上头印着“嘉兰德医疗器材制造研发部主任门前隆弘”。这男人虽身穿白色长袍,但看得出来肌肉相当结实,体格壮颁得简直像是格斗家。
“你想问关于敝公司产品的问题?请跟我来。”
门前在放眼望去尽是苔绿色的走廊上率先迈步而行,隔板牆内传出的声音只有说话声与电子警示音,与一般噪音刺耳的工厂完全不同。
“很少来这样的地方?”
御子柴的错愕似乎令门前感到相当有趣。
“我处理过不少关于医疗纠纷的案子,但拜访制造厂还是第一次。”
“原来如此,事实上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律师亲自来到厂内。这年头医疗过失造成的问题经常引起社会关注,但愿意亲自走一趟制造现场的法律界人士并不多。”
“我们这种人只会看六法全书,对回路图比较没撤。”
走了一会,门前将御子柴带进一间房间。房内约十张榻榻米大,摆满了医疗仪器,天花板同样很低。
“这里是展示间,简单来说就是陈列历代人工呼吸器的地方。这些人工呼吸器,我们统称为‘八〇〇系列’。”
御子柴仔钿一数,房内仪器共有十台。或许是照型号新旧排列的关系,排在愈左边的仪器,外表看起来愈美观漂亮。
“你所询问的八二〇型是这一台。”
门前指向右侧数来第二台仪器。那瓖器的高度约至御子柴的肩膀,上半部有两排面板,底下则有各种按钮,排成了横排。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台包含电池、加湿器及电源开关的装置,上头连着吸气及吐气罩。
“狭山市立综合医疗中心使用的就是这一台,绝对不会错。”
“跟其他台比起来,似乎是旧型机器?”
“是啊,这是十二年前的产品。现在的最新产品是九〇〇系列。”
“淘汰速度这么快?”
“不,其实基本功能从第一型就大同小异,新机型都只是细部改良而已。当然,与最新型比起来,这完全是上个世代的产品了。”
“既然如此,为何医院还在使用?”
“主要是经费问题吧。国立或公立医院的营收状况,当然跟赚钱的私立医院不能相提并论。”
御子柴对这个社会现象也了然于胸。健保费收入愈来愈少,高龄人口却逐年增加,公立医院必须仰赖国家或地方行政组织提供经费,当然没办法一天到晚更换最新医疗仪器。
“你刚刚说这是上个世代的产品,主要是指娜些功能?”
“一来太过笨重,二来并不完全符合emc。”
“emc是什么?”
“electromagnetic compatibility,一种名为‘电磁兼容性’的国际规格,主要目的有两点,一是确保机器不容易受电磁波千扰,二是机器本身所发出的电磁波也必须降至最低。”
“既然不符合国际规格,为何还能使用?”
“只有贩卖上的限制,并没有使用上的限制。事实上自二〇〇七年四月起,市面上不得再贩售不符合emc规格的产品。我们不断对产品进行细部改良,主要也是为了让产品符合规格。每当传出医疗事故时,我们制造厂就会思考因应对策,让产品不断改进。”
类似的状况,御子柴从前也曾在处理其他医疗纠纷案时听人提起。医疗科技的进步说好听点是日新月异,说难听点是为了克服不断产生的问题,而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尽的马拉松赛跑。
“换句话说,不符合emc规格的产品并非缺陷品,只是在当前的严格标淮下较不推荐使用而已。不过对使用者来说,比起emc规格的问题,更令他们困扰的似乎是使用上的不便。”
“使用上的不便?”
“一般人都认为人工呼吸器是一种医疗仪器,但其实它不但无法治疗疾病,而且会时人体造成极大负担。”
御子柴愣愣地看着门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门前说出这番话,等于是彻底否定了自家产品的核心债值。他会大瞻说出这种话,难道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个实事求是的研究学者,而不是个上班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诡异,请听我解释。正常的呼吸,是藉由胸腔扩张来吸入空气。在吸气时,胸腔内的气压会娼低,呼气时,胸腔内的气压会偏高,但肺部内侧及气管内的气压不会改变。然而所谓的人工呼吸器,是一种将空气强制灌入肺部造成胸腔扩张的机器,不仅会对呼吸系统造成负担,而且假如压迫到肺部血管,造成全身血液循环不良的情况,还会导致血降。此外,循环的血液不足时,人体就容易圃积水分,造成乏尿症状。还有,因为插管的关系,口腔必须维持开啓状态,所以容易造成唾液或呕吐物流入气管内。”
听起来缺点比优点还多。
“所以在使用上,人工呼吸器比其他医疗仪器更须要谨愼公心。八二〇型最让使用者诟病的问题,在于呼吸罩装设步骤繁杂,以及运转状况标示不清。当然,这些问题在八三〇型已全部获得改善。”
原来这才是门前真正想表达的重点。
御子柴登时恍然大悟。当初提出拜访要求时,已再三强调并非怀疑医疗器材有所缺失,但如今看来门前并不相信。
不过这反而让御子柴的心情轻松不少。只要不损及研发者的自尊,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能自对方口中获得解答。
“是这样的,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御子柴带着丰硕成果走出医疗仪器制造厂,却在停车场遇上了麻烦人物。
渡濑与古手川站在宾士车前,不知已等了多久。古手川频频望向后车厢,渡濑却是昂首环视整座工厂,模样简直像是在享受着阳光,反而更加深御子柴心中的不悦。
“在这里晒太阳?”御子柴酸了一酸,渡濑没有应话,只是意兴阑珊地哼了一声。
御子柴走到两人面前时,古手川才终于将视线自后车厢移开,神情却显得有些不肯作罢。光看他这副态度,就知道他们还没有打开后车厢看过。此时他们手中掌握的物证及情境证据相似必还不足以申请搜索票,因此不能擅自打开后车厢检査。话虽如此,但后车厢里可能残留着加贺谷的毛髮或血液,毕竟不能安心。当初原本认为以塑胶布将尸体包里住就不要紧,如看来回去后还是将后车厢好好清扫一遍比较安全。
“你们要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不反对,但这间工厂只与东条美津子的案子有关,你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我并没有跟在你的屁股后面。”
“喔?那为什么我走到娜里,都会看见你那张扑克脸?上次你们不也是守在东条家门口吗?难道除了加贺谷的命案外,你们还负责了其他案子?”
“我跟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脑袋。”
“什么?”
“不久前,我与退任教官稻见见上了一面。”
卸子柴一听,骤然停下脚步。
“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从前的事竟然记得清清楚楚。那间名叫‘伯乐园’的安老院虽然建筑老旧,里头设备却相当齐全,入住费用应该不便宜吧。听说稻见老伯没有任何亲人,真不晓得钱是谁帮他付的。”
“我不清楚他跟你说了什么,一个快得阿兹海默症的八旬老人,说出来的不过是些胡言乱语。”
“不,倒也不见得。阿兹海默症会忘记最近的事,但从前的记忆却会更加鲜明。老人不都是这样吗?新事记不住,旧事忘不了。”
没想到他竟然找上了稻见教官,御子柴心中蓦然有些许不安。看来这头名叫渡濑的猎犬,甚至比当初预期的还要厉害。但这头猎犬在追的到底是关于自己的什么事?
“翻旧帐有什么意义?漫长的岁月会改变绝大部分事情,人也不例外。又不是三流连续剧,打听过去的陈年往事,对釐清现在的真相没有任何帮助。”
“很多人都这么主张,尤其是过去曾犯下大错的人更是如此。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走不出过去回忆的人比你所想的还要多太多。你说这像三流连绩剧的剧情,我不否认,但那是因为大多数人无法抛开过去的包袱。比如说,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渡濑从口袋中掏出一枚信封。
“那是什么?”
“一封寄到狭山警察署的检举信。信中检举的对象,正是东条案的被告律师御子柴。”
“反正一定是匿名信吧。”
“不,检举人是安武里美,连住址也写得清清楚楚。”
御子柴一听到这名字,内心登时感到无奈。看来暗中对本人搞鬼,已无法让那女人获得满足。
“你要读一读吗?”
“不必了,我大致猜得出内容。我跟她的关系想必你也査得一清二楚了。”
“一边是遭霸凌而自杀的少年的母亲,一边是加害少年的辩护律师。”
“加害少年还没被放出来,对方的母亲只好把矛头指到我身上。辩护的工作难免招来怨恨,我也无可奈何。”
“基于工作关系,我见识过不少古里古怪的家伙,写这封检举信的人看来也有些偏激过了头。整整三十五张信纸,把你的恶行恶状写得钜细靡遗。像这样的人,正是放不开回忆的典型例子。当然不能说他们做这些事都是白费力气,但这就好比是绑住了自己的双腿,没办法往前迈进。不仅活得痛苦,而旦会破坏生活周遭的一切。”
“你若是要说教,请另外找对象。当初在少年院里,已经听腻了。”御子柴挥挥手,坐进车内。
“这不是说教,是警告。”
“咦,难不成你在为我的安危担心?”
“要是你有个什么闪失,会增加我的工作量。”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御子柴发动了车子。往后照镜一瞧,逐渐远去的景色中,古手川正焦急地不知对渡濑说些什么,渡濑完全不理会他,转身往工厂内走去。御子柴心想,渡濑多半会向工厂内的人询问自己刚刚问了些什么间题、得到什么收擭吧。
直到两人从视野中消失,渡濑刚刚那句话却依然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跟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脑袋。正如同这句话的含意,渡濑显然是要走遍自己到过的每个地方,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个动作反覆推敲。
他的思考模式是线状,而非点状。
这与御子柴自身的思考模式可说是如出一辙。确认证词真伪是律师工作的第一步,除了双方当事人的出身背景之外,就连其言行举止及写下的任何隻字片语都不能放过。这样的做法相当耗费心神,但是误判的辈极低。
天底下能靠速度获得称赞的工作,大概只有披萨店的外送而已。可惜近年来不仅是律师,就连检察官及法官也因工作量太大而急着为案件下结论,造成的结果就是凡事只着重于表层的现象。“欲速则不达”虽非不变的真理,但下判决时太过急性子往往有疏漏之虞。
在法庭上与对手交锋,这样的观念所带来的效益更是可观。御子柴过去的辩护工作胜多败少,也是因为懂得细心找出对手因过于大意而疏忽的漏洞。
然而渡瀬这个人与过去的敌手完全不同。与渡濑为敌,就如同是与自己的思考模式为敌。
这个人相当棘手。当年自己遭逮捕时,那些刑警满脑子只认定自己杀害佐原绿的动机是受了惊悚电影的不良影响。但如今这个姓渡濑的刑警,对付起来可绝对没那么轻松。
此时御子柴心中只期盼一件事,那就是即将在法庭上对峙的额田检察官,不会像渡濑那么难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