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第五堂课,陶艺社团活动结束后,总会想起小时候。
渗入指甲缝的黏土。在外面玩到天黑的童年时光,总是会这样弄得指尖脏兮兮。
在水龙头下仔细洗手后,由良前往食堂。顺道在自动贩卖机前驻足,买了一盒牛奶。
距离傍晚的班会还有一点时间。从陶艺社团用的第二多功能室,回到教场所在的本馆,要经过联络走廊。从走廊途中的逃生门,可以通往武道场后方的花坛。
小花坛的角落,有白色的百日草绽放。
由良把吸管插进手中的盒装牛奶。含着牛奶,以喷雾器的方式,朝百日草喷去。
“脏死了。你在搞什么?”背后有人出声。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安冈。
“那个,是风间教官种的花吧?”他没回答,又含了一口牛奶,喷向植物。
“就算拿花出气也没用。如果有意见,不如直接去找当事人说。”
他扭身,把含着牛奶的嘴巴对准安冈,作势要朝他喷去。安冈慌忙关上窗子,朝教场那边跑去。
他重新转回身,把脸凑近百日草一看,叶片的地方还是有大批蚜虫聚集。
要驱除这玩意,牛奶比农药更有效。是宿舍图书室的某本书上这么教的。如果书中的记述是正确的,逐渐干涸变得黏稠的牛奶,应该会令害虫窒息而死。
仰望天空,好像会有一场雨。
由良回到联络走廊。把空牛奶盒扔进途中的垃圾桶,赶往本馆一看,在第三教场前,今天的值日生已摆出“门童”的架式。可以看见风间出现在走廊前方。
冲进教场抵达自己的位子后,不久风间也拄着拐杖进来了。
“找自己合得来的人组成小团体好吗?”
这是走上讲台的风间说出的第一句话。
突然的指示,令学生们面面相觑。
“如果没听见那我再说一次。我要你们找平时合得来的伙伴自由成立小组。现在立刻开始。”
“教官,”一名学生举手,“一组的人数,要有几个人?”
“随便你们。”
众人一齐离座,朝四处散开。在他们渐渐形成几个小团体之际,唯有由良一个人原地不动。
坐在椅子上的学生还有一人。是坐在他隔壁的都筑。
风间走下讲台朝这边过来。“你们两个不如组成一组吧?应该会很合得来。”
的确,都筑也有一种局外人的氛围。起初,甚至无法区别你们两人——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玻璃窗当的一声。是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时,风间的表情骤然一变。
“由良,这个月的保健委员是你吧?”
“是的。”
“工作来了。”
“嘎?”
“立刻把人带去保健室。”
“带谁去?”
风间的目光转向都筑的额头。
那里因冷汗而隐然发光。仔细一瞧,都筑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看样子他不是不肯起来,是身体不舒服站不起来。
由良自椅子起身,朝都筑伸出手。
但都筑甩开他的手,自己走到门口,离开教场。
怎么办?由良以眼神询问风间。
“应该没事。不用管他了。”
风间转身离去时,其他的学生好像都已分组完毕了。教场内形成五个集团。
“请问教官,”起先发问的学生再次举手,“这是为了什么目的分组?”
“为了预选。关于‘交通取缔技能竞赛’,前几天我已说过了。教场必须选出一名学生当代表。”
教场内出现少许骚动。
“接下来,每天要分成这六组进行练习,每组各选出一名代表。两周后,各组派出的代表将进行预选,表现最优秀的人将成为教场代表。”
“刚才教官说,”一名学生开口,“分成六组,但是明明只有五组吧?”
“不,是六组。”
风间的视线转向这边。学生也追着他的视线,一起把脸转过来。
孤立在窗边的位子上,由良转头对着窗外滂沱大雨的景色。被这么多人的视线刺穿,实在很不舒服。
“就算只有一人也算是一组。——今天的班会到此结束。”
学生们各自回座,保持起立的姿势。
“向教官敬礼!”级长日下部喊口令。
敬完礼后,风间的身体不自然地上上下下一边横向移动。看来他已相当习惯拐杖了。学生们冲过去想帮忙,但他摇手示意不需要,缓缓走下讲台。
由良走到走廊上。朝着风间正要回教官室的背影追去。
“你在苦恼什么?”
风间似乎光凭动静就察觉自己的接近。他头也没回便这么说。连心理状态都被看穿,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步伐欠缺自信?
“教官,请对我做出退学处分。”
“你还在耿耿于怀吗?我不是叫你忘了那件事。”
“可是!”
“这里,的确是筛子。但也可以反过来说。只要是教官判断应该留下的人才,就算做一对一指导也要留下。这里就是这样的场所。”
风间的意思似乎是叫他不要轻易说出退学处分这几个字。
“倒是你,由良,应该高兴一下才对。”
“为什么?”
“你这组只有你一个人吧?”
“是。”
“那么你比谁都可以更早确定成为小组代表了。”
来到楼梯。风间拄着拐杖要上楼,身体顿时向后仰。
不用你鸡婆——八成会被对方这样说,但由良还是站到风间的身旁,扶着他的身体。
“不好意思。谢谢。”
预想落空,他不禁窥视风间的侧脸。
两人上了楼。正要松手时,风间一个踉跄。好像是故意重心不稳给他看。
之后,也是他觉得应该不要紧了,可是一放手,风间就假装绊倒。跟我来——直到风间已经经过教官室却过门不入,他才终于领悟,风间是在默默表达这个意思。
“顺便,还得向你说声谢谢。”
由良不解其意,望着风间的侧脸。
“我是说百日草。刚才,替我驱除蚜虫的人,是你吧?”
关于照料花坛的事他本来打算瞒着不说,但也想过风间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这位教官利用学生当间谍,广泛收集情报的事,即使是被称为局外人的自己也知道。
走过走廊,朝学生宿舍的方向走去时,风间一直保持沉默。由良忍受沉默跟在他背后。
风间再次开口,是在来到更衣室门口时。
“好像长长了一点吧?”
“啊?您是指什么?”
反问之后,才醒悟是在说头发。
“真令人羡慕。看你频繁上理容室,想必很有钱。——或者另有原因?让你坚持把头发剃这么短的原因。”
黄蜂会专找黑色。人类的头发正是最明显的目标。所以春季到夏季之间,他会把头发剃得几乎看见头皮。
但是,他并未如此说明。就刚才那刻意的口吻观之,风间肯定早就知道了。
“对了,前几天的警备实施课时你上课迟到了。”
“对不起。”
一边道歉,忍不住暗自讶异风间怎会突然在这个节骨眼提起那种事。
“这样下去不能让你毕业喔。”
这句话令由良直视风间的双眼,他无法判断风间是在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你会迟到,是因为穿上装备的动作太慢。”
风间倚着墙,手离开一支拐杖后,看着自己的手表。
“现在就开始练习吧。如果你在五分钟之内不能着装完毕,我就如你所愿,立刻让你退学。——开始!”
“啊?”
“还愣着干嘛?”本来看着手表的风间抬起头。“只剩下四分五十秒罗。”
他慌忙冲进更衣室,打开自己的柜子。
脱下身上的制服,挂在衣架上吊进柜子后,换上蓝色的整套出动服。衣服经过防水不易燃加工非常坚固耐用,这点值得肯定,但穿起来实在谈不上舒适。
最花时间的,是戴上护具的作业。小腿,膝盖,大腿,腹部,手肘,手臂,从下往上依序着装颇费工夫。
“还剩一分钟。”
系上皮带,把手铐与警棍插上腰间后,风间宣告还剩三十秒。
“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
戴上安全帽,把围巾挂上脖子,一手拿起树脂制盾牌,站在风间面前摆出敬礼的姿势时,剩下的时间已不到五秒。
“基本上及格了。”风间的手伸到眼前替他调整好围巾。“怎么样?好不容易才穿上。立刻脱掉太可惜了吧?”
风间再次往联络走廊的方向走回去。他只好以这副打扮跟上。
来到昨晚关安冈的用具室,风间把钥匙扔给他。
“我要你从这屋里拿东西。”
“请问要拿什么?”
“园艺用剪刀与垃圾袋。”
拿来做什么?即便问了,对方八成也不会回答。他默默听命行事。
接下来要独自接受警备实施的课程吗?在这样的大雨中?
他半带认真地考虑是否不该再跟着风间。
走出校舍。雨势眼看着越来越大。
来到可以看见操场的位置后,跑道上有一名学生,正在雨中奔跑。费了一点时间才认出那是鸟羽畅照,并不是因为雨势。而是因为和入学当初比起来,鸟羽的体型已截然不同。
到七月为止,记得鸟羽可能是因为腰围太粗难以保持平衡,总是左右晃动身体跑步。那种不稳定如今却已消失了,变成只把能量向前方传送的有效跑法。这是减去多余的脂肪后才能办到的。
鸟羽本来立志成为白车队员,却因听力受损好像已自动放弃。不过,看他现在这样跑步,应该没有放弃警察之路。
由良把剪刀与垃圾袋放在潮湿的地面。开始做双膝屈伸运动。警备实施课,向来总是以跑操场五圈揭开序幕。
“你在干什么?”
“啊?”
“你的工作要到这边做。”
风间在大雨中继续向前走。
“你好像瘦了很多?今天剩了多少?”
最近他的午餐一直只吃掉一半。此事似乎也已传入风间的耳中。
“……剩到很想讨回一半的餐券费。”
“为什么?你的感冒应该已经好了吧?”
“是。我想身体应该没问题。但就是食欲不振。”
“听起来很矛盾。若是正常人,身体好的话自然也会有胃口。”
“没有胃口,是因为吃起来也不好吃。”
之前罹患重感冒,鼻塞的毛病拖了很久。后来,嗅觉出现毛病。感觉不到东西的气味。结果,入口的食物也失去味道。他如此向风间说明。
“你马上去医院看鼻子。还要增加体重。这是命令。”
“是。”
“在我看来,身为警察的你有两种魅力。驾驶技术与良好体格。基于这两点我很看好你。遗憾的是在驾驶方面上次你已失手留下污点。那么,至少不能再失去另一种魅力。”
“……我知道了。”
“而你的缺点也有两种。”
“请问是什么和什么?”
“一个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今天午餐时你身边有谁在吗?”
不合群。这点的确不用教官多说也知道。
“另一点嘛——”
他们正好经过升旗台前,走上操场西南角堆起的小型假山。从这里面朝东方的话可以看见三线道的大马路。
假山上零星种植了茶树。风间走近其中一棵,指着树枝。那根树枝正好在他的视线高度。
一看到那根树枝,由良忍不住倒退一步。大概是因为霎时起了鸡皮疙瘩,脸颊的皮肤麻麻的。
树枝上,垂挂着漩涡状的焦糖色球体。
红斑。高烧。痛苦的记忆再次重现,由良自那个球体——黄蜂窝撇开眼。
“你的另一个缺点就是那个。你太害怕蜂类。”
“……教官,该不会,接下来要叫我弄这个?”
“没错。我要叫你驱除它。”
“请等一下。”他再退一步,放下安全帽的防护面罩。“我曾被螫过一次。万一,再来一次的话……”
“也许会因过敏的过度反应而死。”
他隔着防护面罩,直视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风间。
也许是因为这场大雨。在蜂窝周围飞来飞去的黄蜂不多。但并非完全没有。光是这样看去便已看到三只。
“你放心。机动队的装备怎么可能敌不过区区几只小昆虫。”
“请等一下。为什么要叫我做这种事?这样会有生命危险耶。”
“你这话问得真奇怪。你是警察吧?”
“是的。”
“那么维护众人安全不就是你的职责吗?如果放着这蜂窝不管,会危及某人的性命喔。”
他无话可说,火辣刺痛的喉头硬生生咽下唾液。
“我要订正。由良,你的魅力总共有三点。”
“还有一点是什么?”
“你伤害过人。”
“……对不起。教官您在说什么,我不太懂。”
话语整体的意义不明。但是“人”是指谁,非常清楚。
他垂下眼,凝视风间的脚边。石膏上,浅浅覆上一层被大雨溅起的泥沙。
“有过伤人经验的人,更能够保护人。事情就是这样的。——听着,千万不要去捅蜂窝。只要稍微摇晃蜂窝,蜂群就会一下子统统飞出来。”
“我知……”
由于一只蜂骤然接近,他说到一半就嘶声哑然。
“蜂类来袭时,最安全的,就是站在原地不动。不要舞动手脚抵抗。那样反而会煽动蜂类的斗争心。”
那个他早就知道了。从小就已听过几百遍同样的说法。
“逃走时千万不可呈z字型逃跑。要直线奔跑。蜂类会眼尖地发现左右摇晃的动作。却对前后摆动很迟钝。”
这点他从不知道。
“请问我可以脱下安全帽吗?”
“为什么?”
“我特地剃到露出头皮,可是戴着帽子就无用武之地了。”
现在戴的机动队安全帽,是近似黑色的深蓝色。
“你放心。黄蜂不会去找你。”
风间从制服口袋取出一个黑色圆筒形罐子。好像是某种喷雾器。风间弯下上半身,把喷雾罐的喷射口,对准茶树的根部。
他的手指朝按键一按,罐子便冒出白色泡沫。
“因为他们会围着这个泡沫。”
正如风间所言,三只黄蜂果然都飞到茶树的根部来了。
那是什么泡沫?风间拿的黑罐子上,写着疑似商品名称的文字。看了那个还是不知道是什么泡沫。但是,从罐子整体的时髦设计,大致猜得出来。
“把你的手心伸出来。”
就在他乖乖伸出戴着手套的左手时,风间在他的手心也挤了一点泡沫。
他凑近鼻子试闻。果然,泡沫散发的气味很熟悉。
“你现在还怀疑把黄蜂放进车内的是安冈吗?”
“……不。已经不了。”
根本没有故意把黄蜂放进车内的嫌犯。有的,只是在毫不知情下把黄蜂引进车内的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