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五点钟,我终于完成了报告的初稿:离开办公室前,我再查了一遍电子信箱。里面有一封塞尔登的短信,说如果我有空的话,在他的讨论课结束后到默顿学院去跟他见面。我连忙赶去以便准时到达。我爬上通向教室的小楼梯,透过玻璃门看到他下课后还在黑板前和两个留下的学生讨论问题。
等学生们走后,他打手势让我进去,一边把笔记放回文件夹,一边指给我看黑板上画的一个圆形。
“我们正在讨论库萨的尼古拉斯一个几何学比喻,真理就像一个圆周,人类想要到达它的意图就像一系列内切的多边形,边数越多,最终就越接近于圆形。这是一个乐观的比喻,因为连续的阶段使人得以感觉到最终的形状。然而,还有另一种可能,是我的学生尚未认知的,是一种令人泄气的可能。”他在圆周旁边很快地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有很多的角和缝隙。“试想一下,真理的形状,我们就说,是像不列颠岛的形状吧,有着陡峭的海岸,凹凹凸凸地没完没了。这次如果您想重复用多边形接近图形的游戏,就会遭遇到曼德尔布罗特的悖论了。边缘总是不可捉摸的,会把每一次新的尝试分割成更多的凹凸,这个多边形的系列就没有办法和任何一条边界相吻合。与此相类似,真理也不可能屈服于人类一系列接近的意图。这会让你想到什么?”
“想到哥德尔定理?多边形会由越来越多的公理构成新的体系,但是有一部分真理是难以企及的。”
“是的,就某种意义而言,也许是这样的,但是,以我们的情况来看,根据维特根斯坦和弗兰奇的结论:一个序列里的已知项,无论项的数目有多少,永远都是不充分的……”他又一次指着黑板,“别人怎么能预知我们正在讨论这两个图形中的哪一个呢?你知道,”他突然说,“我父亲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书房中央有一个书架,上面放的书是我看不到的,因为书架上有扇门,用钥匙锁了起来。每次他打开那扇门,我都只能看到里面贴着一幅版画:画中是一个男人的侧影,一手触地,另一只胳膊高高举起。版画下面用我不认识的语言写着说明,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德文。后来我还发现一本我认为非常奇妙的书:一本他上课教书时用的双语词典。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查词典。那句话很简单又很神秘:‘人只不过是一个他的行为组成的序列’。我对那些单词有一种孩童般的绝对信仰,并开始把人看作一个个暂时的、不完整的图形,还是草稿阶段的图形,总是难以捉摸的。我意识到,如果人只不过是其行为的序列,那么,在他死之前都是无法被定义的:只要一个行为,最后一个,就能摧毁他之前的存在,颠覆他全部的人生。同时,正是我自身行为的序列才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人才是我最害怕的。”
他给我看他沾满了粉笔灰的手。额头上也有一道滑稽的白印子,似乎是他不经意间手碰了脸。
“我要去洗一下手,一会儿就回来。”他对我说,“从这儿下楼你就会看到自助餐厅;能替我要一个大杯的咖啡吗?不要加糖,谢谢。”
我点了两杯咖啡,塞尔登准时出现了,他把咖啡端到一张比较偏的桌子上,桌子朝向一个花园。从自助餐厅敞开的门里能看到从大门口往学院内部长廊去的游客络绎不绝地经过走廊。
“今天早上我和皮特森谈了话,”塞尔登说,“他告诉我昨晚清点人数时碰到了一个小小的麻烦。他们一方面已经有了在入口处剪过票后进入布莱尼姆宫花园的确切人数,另一方面,他们也知道了有人入座的坐席数目。负责安排座位的是个极其细致的人,他保证说是严格按照需要添加的座位。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他们统计后发现人数比座位数要多。有三个人显然没使用座位。”
塞尔登看着我,似乎在等我马上作出解释。我想了一会儿,有点尴尬。
“我想在英国,人们不会不买票就溜进场吧。”我说。
塞尔登爽朗地笑了。
“不会,至少不会在慈善音乐会上……哈,你不用再想了,其实答案很傻,皮特森只是在逗我玩儿,今天他头一回心情不错。那三个多出来的人都是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皮特森对统计结果很满意。他的助手做的名单上,人数不多不少,一个不差。他第一次觉得给这个问题划定了范围:他只要在音乐会的八百个人中搜索,而不是整个牛津郡五十万人口。而且皮特森认为搜索范围很快就会缩小。”
“三个坐轮椅的,”我说。
塞尔登露出微笑。
“是的,按理,那三个坐轮椅的和一群特殊学校来的患唐氏综合症的孩子,以及好几位年纪很大的老太太,都有可能成为被害人。”
“你认为他挑选杀人对象的决定性因素是年龄?”
“我知道你有另一套想法:他挑的被害人都是活得比预期的时间长,本来就可能要死的人。是的,在这种情况下,年龄是一个不能忽略不计的因素。”
“皮特森有没有告诉你跟那起死亡事件有关的其他情况?他拿到验尸报告了吗?”
“拿到了。他想排除一种可能性,即打击乐手在音乐会开始前注射了某种可能导致呼吸停止的药物。验尸结果也的确排除了这一可能性。没有任何暴力迹象,脖子上也没有痕迹。皮特森认为凶手熟悉现场演奏的音乐:他选择了打击乐不参与演奏问隔最长的那个时间段下手。这样他就能确保打击乐手是在聚光灯之外。皮特森也排除了凶手是乐团成员的可能性。依照打击乐手在舞台后面所处的位置和他脖子上没有痕迹来看,答案只可能是凶手从后面爬了上来……”
“并且捂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
塞尔登颇为惊讶地看着我。
“这是洛尔娜的判断。”
他点点头。
“是啊,我应该料到的:洛尔娜对有关犯罪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法医说,在打击乐手试图作出反应挣扎之前,因遭到袭击而引起的惊恐本身就可能致使他呼吸停止。有人从后面爬上来,趁黑突然下手……看来这是睢一合理的解释。但这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
“想必你不会倾向于假设凶手是幽灵吧?”我说。
令我吃惊的是,塞尔登对我这句话似乎还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他缓缓点头。
“对,”他说,“在这两种答案之间,现在我情愿假设是幽灵干的。”
他喝了点咖啡,又看着我。
“你不该让找到答案的迫切心理干扰你对事件的记忆。我找你来见面,实际上是因为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只信封。
“今天我在皮特森办公室的时候,他给我看了这些照片,我请他把照片借给我,好让我在明天归还之前再好好看看。其实主要是想让你看一下:都是伊格尔顿夫人那起案子的犯罪现场照片——那是第一桩命案,一切的开始。探长又回到了开头的问题上来:第一张纸条上画的圆圈,跟伊格尔顿太太有什么关系?你知道,我认为你当时在那里看到了别的什么,你还没有意识到它们是很重要的,但是已经存在你记忆的角落里了。我想这些照片也许可以帮助你把它们想起来。都在这里了。”他说着,把信封递给我:“小客厅,布谷钟,贵妃榻,拼字游戏的棋盘。我们知道在第一起案子里,他犯了一个错误。根据这一点我们应该还能发现什么……”他走神了片刻。他环顾屋子里的其他桌子,又看了看外面的长廊,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似乎看到了什么应该警惕的东西。
“有人刚在我的信箱里放了什么东西,”他说,“真奇怪,因为今天早上邮差已经来过了。我希望塞克斯警官还在附近。等我一会儿,我过去看一下。”
我转过椅子,发现从塞尔登面对的位置,的确能看到墙壁上的最后一排木质信箱。他收到第一张纸条就是在那里。我对学院里所有人的信件往来都在走廊上如此开放地敞开而颇为吃惊。不过,数学研究所的信箱也是无人看管的。塞尔登回来的时候,看着信封里的东西,笑得很开心,似乎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魔术师吗,热内·拉万德?今明两天他会在牛津。我收到了今晚的门票,只能今天晚上看,因为明天我要去剑桥。你参加我们这次数学家集体出游吗?”
“不了,”我说,“我想不去了,明天洛尔娜休息。”
塞尔登微微地扬了扬眉毛。
“数学史上最重要问题的解答对阵一位美丽的姑娘……还是姑娘赢了,我想。”
“但是我很想看今晚的魔术师表演。”
“当然啦,当然要去看,”塞尔登带着一种奇怪的激动劲儿对我说,“你绝对要看。演出九点钟开始。那么现在,”他说,似乎正在给我布置家庭作业,“请你回家仔细看看这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