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赊差不多到天亮才回去。他功力大进,精力充沛,也不用睡觉,拿了花摇尾的腰刀,到院子里练了两趟刀法,熟熟手。小四儿也起来了,他看着吴不赊,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光。吴不赊知道这小家伙打的什么主意,踹他一脚:“去,弄点儿好酒好菜,待会儿可有大场面呢。”
“是。”小四儿喜滋滋地应了,走出两步,又担心地回头,“摇尾哥,你的伤……”
吴不赊摇摇脑袋:“不痛了,不过还是迷迷糊糊的。”他故意搞怪,盯着小四儿,“你叫什么来着?小猴子?小臭虫?”
“不是,我叫小四儿啊。”小四儿不知真假,急了,却又不敢露出来,心下只想:摇尾哥伤好了,怎么脑袋反而更糊涂了,这可怎么是好?他却不知,看着他小小的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吴不赊早乐翻了。
这天是个阴天,乌云在天边堆着,像羊圈外蹲着的恶狼,似乎随时会扑进来大撕大咬。雨下不来,各种小虫却慌了,乱飞乱舞。整个西洼花马,近两万的族人,被一种莫名的烦躁情绪笼罩着,就和这些虫子一样。
低沉的牛角号吹起,花长眉先祭了天地,随后大声宣布:“我接受所有族人的挑战。任何人,只要胜过了我手中的刀,就可以继任族长。”
没有人吱声,东面一堆人闪开,一条汉子大步而出。这人二十多岁,脸形和花长眉颇为相像,却要高上半个头,腰细手长,因为打小骑马,双脚有点内拐,但跨出的步子坚定有力。
吴不赊不认识来人,但他仍可以肯定,这人便是西洼花马族族长花长眉的儿子花逐天。
花逐天到场中站定,持刀抱拳:“我,花逐天,向族长挑战。”
宗庙前站着一排长老,其中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走上两步,道:“花逐天,你的刀,会为花马族而战吗?”
花逐天大声应道:“我的刀,永远为我的族人而战!”
“你的血,会为花马族而流吗?”
“我的血,永远为这片土地而流!”
“好。”长老大声道,“我们允许你向现任族长挑战。”
花逐天行了一礼,到花长眉面前站定,又行了一礼,道:“爹,对不起,为了族人,我必须拔刀。”
花长眉点点头:“天马族是个崇拜强者的种族,只有最强悍的头马,才能带着整个族群走向强盛。来吧,拿出你全都的本事来。”
“锵”的一声,他拔出了手中的刀。
花逐天也拔出了手中的刀,眼光却突地向吴不赊这边瞟了一眼。吴不赊立即装出眼光发直、一脸傻笑的样子,他知道花逐天忌惮花摇尾。这会儿必须安下花逐天的心,让他放开手脚全力赢了花长眉,然后的戏才好看。若花逐天心存摇摆,中途放水,那就不好玩了,这种可能是存在的。花逐天让花秃尾害死花摇尾之后才出手挑战他的现任族长老爹,可见他心里完全没有赢花摇尾的把握。现在,吴不赊这个假花摇尾没死,花逐天费半天力,最终便宜花摇尾,那还不如放水,继续让他爹当族长。
花摇尾没死,花逐天确实心存顾忌,虽然听说花摇尾伤了脑袋,他心中还是七上八下的,所以临到拔刀了还向吴不赊看了一眼。吴不赊眼光发直、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便如一颗大大的定心丸,立刻便让他安下心来,信心百倍地拔刀。
吴不赊眼光锐利至极,花逐天情绪的变化虽极为细微,却仍被他尽数捕捉到。他心下暗笑:小子加油,打败你老爹,然后你爷爷我再突然给你来一个麻麻辣辣的,包你过瘾。
花逐天一刀出鞘,大吼一声,抢先发出进攻。他的刀法与花长眉的果然是一模一样,但年轻力壮,狂野剽悍,气势上便要强上很多。
花长眉知道自己气力已衰,与花逐天硬拼斗力肯定是不明智的,一起手便展开游斗,七分守,三分攻,要先消掉花逐天的锐气,最后再趁机反击。不能说他这个策略不好,只是他低估了花逐天的体力和实力。花逐天刀势如龙,越战越勇,六七十招过去,全无半点儿疲劳之相,以势借力,刀上的力道反而强了三分。花长眉本来七分守三分攻,到后面却是一刀也攻不出去,只能全力防守,却是越守越吃力,心下暗暗叫苦。
小四儿张口结舌:“原来少族长的刀法这么厉害了!看来半年前那次,他是隐藏了实力。”
吴不赊是不知道花逐天的本事的,他只是听小四儿说过,半年前花逐天和花摇尾比过一次,两人平手。不过小四儿认定花摇尾当时没有出全力,但看了花逐天现在的实力,小四儿就有点儿替他的摇尾哥担心了。这也让吴不赊侧面了解到了花摇尾的真实功力,估计还比不上现在场中狂攻的花逐天。
“嘿嘿,可惜我不是花摇尾,花逐天刀法便再强一倍,也不过是盘儿豆芽菜。”吴不赊暗暗冷笑。
又斗十余招,花逐天一刀猛劈,“铮”的一声巨响,花长眉踉跄后退,连退五六步,脚下忽地一软,一个屁股墩坐倒在地。
“爹!”花逐天叫了一声,上前两步。
花长眉摇了摇头,撑着刀站了起来,却随手把刀扔在地下,看向诸长老:“我输了。”
先前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老出列,看向四围族众道:“花长眉弃刀认输,花逐天获胜。”
一时欢呼声四起,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和花逐天一样,都不甘受人剥削欺辱,他们是花逐天坚定的支持者。年轻的血,总是热的,哪怕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一些中年人和老年人则是摇头叹息,他们已经知道了生活的艰难,也知道现实的无奈,血未必一定就冷了,只是已经流过了血,已经知道了痛,而且背上背负的也更多。
欢呼声稍停,那长老道:“还有谁向花逐天挑战吗?”
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敛气屏声,有不少人向吴不赊看过来,也包括花逐天。吴不赊只是嘻嘻笑,他看到有些眼光冷下去,那是期待他出来挑战的;一些眼光热起来,那是支持花逐天,希望花摇尾不要出战的。花逐天的目光也在变化,由警惕到喜悦。
那长老的手扬了起来。吴不赊觉得把众人的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猛地大叫一声:“小四儿!”小四儿猝不及防,惊得一跳:“啊?”
“拿酒来!”
“啊。”小四儿是失望者之一,没盼到吴不赊拔刀,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酒,可不敢问,手忙脚乱地取了一袋酒来。
吴不赊接过酒,仰天狂灌,这一袋马xx子酒,少说也有十来斤,被他一气灌了半口袋下去。
“好酒啊好酒!”吴不赊大赞两声,把袋子丢给小四儿。小四儿眼巴巴看着他。吴不赊自然知道他盼的是什么,心下暗笑,身子摇了两摇,摸摸头:“啊,好像是喝醉了,且去睡一觉。”
小四儿炽热的眼光霎时黯淡下去。同时黯淡下去的,还有无数的眼光。众人期待中的情景,花摇尾抛了酒袋后,应该是豪气干云,拔刀挑战,他却要睡觉!很有一些人恨得脚发痒,只想上来踹他两脚。倒是小四儿和他亲厚些,小嘴张了两张,说出来的却是:“摇尾哥,我来扶你吧。”
吴不赊醉眼迷蒙:“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故作四下一看,嘻嘻笑道,“好多人,都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下子,就是小四儿也想踹他两脚了。叹了口气,小四儿道:“少族长在向老族长挑战啊!唉,摇尾哥,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吧。”
那位须发皆白的长老也一直在看着吴不赊,这时也摇了摇头,举起手:“既然无人挑战……”
“慢着!”吴不赊猛地一声大喝。小四儿又被他吓一大跳,小心肝儿一时扑通扑通猛跳。
吴不赊叫道:“少族长向老族长挑战,就刚才那样的刀法,难道要他做族长吗?”
原来摇尾哥还是醉着的,小四儿苦着脸道:“这半年来,少族长刀法大进,便是摇尾哥只怕也……”
“也什么呀也?”吴不赊大喝一声,“拿酒来!”
还好,半袋酒就挂在腰上,小四儿慌忙递上去,却也不敢劝,心里只是在想:早些醉倒了也好。他以为吴不赊是醉着的,只想索性醉翻了他。
不想吴不赊把剩下的半袋酒灌下去,却并没有倒下。空袋子一扔,“铮”的一声拔出刀,他大踏步就向场中走去:“就你这样的刀法,也配做族长吗?来、来、来,让我教教你怎么使刀。”
看到他醉,花逐天眼中已有喜色,这时被刀指着,却也不怒,只是看着那长老。那长老看吴不赊,轻轻摇了摇头:“摇尾,你醉了。”
这长老是族中德望最高的花斑长老,对花摇尾,他一直是十分欣赏的,这会儿眼中却只有痛惜。花逐天让花秃尾暗害花摇尾的事,花长眉并没有说出去,只大略说花摇尾喝醉了酒撞伤了头,花斑长老以为吴不赊这个假花摇尾是酒醉误事,所以才有这种惋惜的眼神儿。
吴不赊却不理他,大咧咧地道:“这样的刀法,我便是醉了,也可以轻松赢他。”
花逐天本来有些忌惮吴不赊这个假花摇尾,如果吴不赊不上场,以酒醉错开这件事,他会很高兴,但吴不赊这般说法,他却恼了。他想,花摇尾脑袋有伤,又喝了个半醉,那就趁势将其打败,以后便再无人有话说。拿定主意,他对花斑长老一抱拳:“我愿接受花摇尾的挑战。”
花斑长老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好吧,刀枪无眼,各自小心。”他其实是在隐晦地替吴不赊这个假花摇尾求情,希望花逐天下手不要太狠。花逐天却装作没听见,长刀向吴不赊一指:“小心了。”一声大喝,身子前跨,一刀劈下。他这一刀有个名目,称作马踏飞燕,乃是借跨步前冲之势,如骏马急奔,到近前腾空而起,借势一刀劈下。全身力道融于一刀,再借了前冲的势,又是居高临下,直有一刀开山之势,是花长眉所传刀法中攻击威力最强的一招。
花长眉刀法中,应付这一招乃是用野马惊群,如受惊的野马,猝然一跳,避开这一刀的锋锐,再使老马回头,横刀猛扫。
这些招法,吴不赊昨夜已从花长眉处学到。当然,招法名字是不知道的,怎么拆解也不知道,但以他的武功,自然能挑选相应的招法拆解,而且吴不赊还在这些招法中加了其他的武功。同样一招野马惊群再来老马回头,他于似是而非中,阴招奇出,必可杀花逐天一个措手不及。
但昨夜是昨夜,今天是今天,妖性本就善变,何况吴不赊脑袋里还有很多其他妖怪的思想,主意自然五花八门。这会儿一对上花逐天,他的想法突然就变了。
花逐天这招马踏飞燕,跨三步,第四步腾空而起,一刀直劈。吴不赊不使野马惊群,却同样使出了马踏飞燕,他临时变卦,起步略迟,只踏了一步,身子便腾空而起,也是一刀劈下。
同样的马踏飞燕,吴不赊出刀略迟,可腾身更高,下劈更快。花逐天刀到中途,吴不赊大刀已到了花逐天的头顶,凛冽的刀风,破脑欲开。
花逐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吴不赊不使野马惊群来拆解他的马踏飞燕,却同样使一招马踏飞燕来与他以攻对攻。他更想不到的是,吴不赊这一招马踏飞燕竟是如此得快。一时间他魂飞魄散,急扭身,半空跨步,却是凌空使野马惊群,身子斜跨开去,脚一落地,大旋身,招使老马回头,横刀急扫。
于急切间凌空变招,心惊,步不乱,应招严谨狠辣,不愧西洼花马的人中之杰,确实了不起,便是吴不赊也暗暗点头。花逐天一落地,他同样收刀入地,斜跨,野马惊群,大旋身回刀横扫,老马回头。还是一模一样的招式,出招比花逐天慢一步,刀势却又快了一步,花逐天刀到一半,吴不赊刀尖又到了他腰间。
花逐天先前吃了一惊,这一次心神略稳,急收刀,身子一起,左脚提,一刀顺势下劈,这一招名为悬崖立马,正是老马回头的拆招。刀一格,再使一招小马过河,乃是格住敌刀后,顺着敌刀前削上撩,前削指,上撩颈。
但吴不赊不等他刀格上,一见花逐天收刀,吴不赊也马上收刀,同样使一招悬崖立马。两个人同使这一招,可就有趣了,面对面提左脚,各舞各的刀,不似两人对敌,倒仿似相互对舞。花逐天这招悬崖立马,没格上吴不赊的刀,小马过河还是接着使,斜削上撩。吴不赊相应也是一招小马过河,后出手,刀却又先到了。他的刀在花逐天的刀上面,抢先一步削到了花逐天胸前。
先两招,花逐天可说是无备,这一招他留了神,一见吴不赊收刀便知又是同样的套路,花逐天的小马过河便放心大胆使出来,心一放胆一提,便用上了十二分力。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出刀在吴不赊之先,落刀却反会在吴不赊之后,这一刀,他下了死决心,一定要抢在吴不赊前面。但他再一次失望了,虽然他放手而为,而且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却还是落在了吴不赊后面。这种打击,几乎让花逐天崩溃。不过花逐天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心的,再变招,刀出如风,越使越快,这时他已不管胜负,也不管是不是会挨上吴不赊一刀了,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快过吴不赊。
吴不赊非常了解花逐天的想法,却并不想要他的命,也不想砍他一刀。他嘴角带着一丝邪恶的笑,见招应招,招招和花逐天一模一样,招招起手在后,落刀在先。眨眼二十余招过去,花逐天把一套刀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却没有一招抢到先手,刀刀落在吴不赊后面。如果吴不赊想要杀他,他早死二十次以上了。
吴不赊如此使刀,震惊的不止花逐天一个。花长眉老眼本来有些黯然无光,这会儿却是陡然发亮,他虽然输给了花逐天,只是输在力气上,却不是输在刀招上。若论刀法的老辣,他还要强于花逐天。吴不赊这一套刀法,刀刀起手后而落刀先,其中的难度,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秋风未动蝉先觉。这是刀道的至境啊,摇尾的刀法怎么到了这个境界?”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吴不赊转动的身子,明明是那般熟悉,感觉偏偏是那般陌生。
还有一个小四儿,这小家伙儿,本来是失望到了极点的,这会儿却是惊喜到了极点。地狱到天堂的感觉,嘿嘿,不好形容。他不会花长眉的刀法,内行看门道,他是外行看热闹。他只知道一点,吴不赊是刀刀压着花逐天打,看得他小嘴大张,足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一套刀法使完,花逐天吸气收刀,并脚而立。对面的吴不赊以同样的收式,却又比他先一步站好。花逐天死的心都有了,点点头:“摇尾,好,好,我知道你一直在让着我。半年苦练,以为至少可以和你一战了,却原来差得如此之远,好,好。”说着,他转身向花斑长老一抱拳,“我输了。”
花斑年轻时也是一条好汉,现在他虽然身手慢了,眼光迟了,但眼力还在。吴不赊如此使刀,也看得他有些发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道:“还有谁上来挑战?”
连喊三次,无人应声。
花斑道:“既无人挑战,花摇尾便是最后的胜者。花长眉、花摇尾,你两个跪下,祭告天地祖宗,交换族长信物。花摇尾便是我西洼花马新一任的……”
花斑话未说完,忽听得轰隆声震响,地皮震动,远处一个马队奔了过来,隐隐看去,似乎是一队骑兵。花斑、花长眉几人均是脸上变色。吴不赊不明就里,只管不动声色地看着。片刻,马队到了近前。看得清楚,马群前面是一匹小红马,上面一个少女,伏马狂奔。吴不赊眼尖,看那少女,十五六岁年纪,鸭蛋脸,长相颇为甜美,这会儿却是一脸惊慌。后面约有两百余骑,作雁翅形散开,隐隐兜着这少女。看这些骑兵的装扮,该是尸莲军。
这一代尸莲王,本是狮族族长,得虎、熊二族相助,登上王位,因此以狮、虎、熊三族为上三族。尸莲军兵员也主要来自这三族。以牛、羊、狗、猪、驴五族为下五族,其丁壮多在军中充为杂兵,数量多,装备却差。眼前这一队骑兵个个人高马大,装备精良,该是尸莲军上三族骑兵。
天马族强盛时,黑、红、白、青、花五族各筑一城,争相夸耀,后来衰落,五城不复已有。这一代尸莲王得国后,在五城各派一个镇守使,外御燕、赵之军,内摄天马五族。这一队精骑,当是花马城镇守军。
少女奔得近了,众人已能看清她的脸。花逐天先就叫了起来:“百合,是百合!”持刀奔上两步,却又停住,看一眼花长眉,复看向吴不赊,炽热的眼神,如地底积聚的岩浆,如果得不到宣泄,必然猛烈爆发。
这少女叫花百合,是花斑最心爱的小孙女,也是花逐天苦苦追求的心上人。不过花斑不喜欢花逐天,觉得他冲动得有些狂妄了,所以一直未曾允婚。他喜欢的是性子沉稳厚重的花摇尾。当然,这些事吴不赊是不知道的,眼见又有了事,他是两眼放光。
花百合奔到近前,翻身下马,嘴里哭叫:“爷爷……”急扑过来。花斑忙抢上两步扶住,道:“怎么了,是怎么回事?”
“我赶羊儿去喝水,给他们看见了,就要抓我。”花百合颤声哭叫,眼见后面骑兵奔近,忙躲到花斑背后,娇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如见了狼群的小羊羔。
其实花斑不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只是没曾想让自己的孙女遇上了。他又惊又怒,身子哆嗦,白发乱颤,就像一头愤怒的老山羊。他和花逐天一祥,先看了一眼花长眉,又看一眼吴不赊,眼中惊慌却多于躁动。
那队尸莲兵奔近,纷纷勒马,一人越众而出。这人三十来岁,身材高大,一个特大号的鼻子尤为刺眼。这人叫虎勾鼻,是花马城镇守使虎啸风的亲信,凶狠残暴,且极为好色,花马各族闻名色变。
虎勾鼻扫一眼花马族众人,眼光落在花长眉脸上,嘿嘿一笑,道:“原来都在这里啊,很好。花族长,你们西洼花马的税准备好了没有?这就交上来吧。”
花长眉看一眼吴不赊。吴不赊不了解情况,依旧装傻。花长眉略一犹豫,上前两步,赔个笑脸道:“虎将军,这一次镇守府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些,我西洼花马真的拿不出来啊!能不能请你替我们说说好话,减免一部分啊?”
“你西洼花马好几万族众,三十一支花马里面,你西洼花马实力是最强的吧,这点儿东西都拿不出来?”虎勾鼻冷哼一声,眼光溜到花斑背后的花百合身上,又“嘿嘿”一笑,道,“免是不能免的,但可以宽容你们些时日。叫这小姑娘跟我走吧,现在有多少交多少,余下的,过两个月我来收。”
“多谢虎将军宽容。”花长眉连声道谢。他摆摆手,一个汉子搬了一个木箱子来,打开,是一对瓷瓶。这瓷瓶吴不赊倒是识得,便是花长眉从姜连枝手中买来的。花长眉奉上瓷瓶,赔笑道:“虎将军,这是我西洼花马的一点儿小小心意,还望将军笑纳。”
看到礼物,虎勾鼻脸上现出笑意,拍着花长眉肩膀道:“不错,不错!呵呵,本将还可多容你些时日。”手一挥,“拿上东西,把这小姑娘带上。”
一名尸莲兵过来接了木箱子,另两名尸莲兵却去拉花百合。
花长眉忙闪身挡在前面,赔笑道:“虎将军,您高抬贵手,这女娃子已经许了人家,没资格再伺奉将军了,还望将军——”
“许了人家?”虎勾鼻眼光去花百合头上一扫,还是女孩儿家的打扮,不过许了人家没成亲也是可以的,道,“许给谁了?”
花长眉一滞,说许了人家是他灵机一动,可到底是许给了谁家,可不能再灵机一动了,便看向花斑。花斑转头看吴不赊。吴不赊要笑不笑地在那里站桩,花斑却以为他是不愿应这一句。花逐天也在看吴不赊,吴不赊不应,他冲口就应了下来:“许给我了。”
花斑本不喜他,但这种时候,他出口应下,花斑心下叹口气,便不再吱声。花百合的脸却已经红了。
“你?”虎勾鼻斜眼看他,走上两步,“你算什么东西?”扬鞭就打。
花逐天哪是个干挨打不还手的人,反手一把捞着了虎勾鼻的鞭子。
虎勾鼻没想到他敢还手,两下扯不出鞭子,大怒:“给我拿了!”
“将军高抬贵手,将军高抬贵手。”花长眉慌忙上前,侧身拦着冲上来的尸莲兵,就手扇了花逐天一个耳光,“兔崽子!你要把一族老小都害死吗?还不放手?”
花逐天愤恨地放开了手。花长眉拦在他前面。虎勾鼻倒也没想再打,他冷眼看着花逐天,忽地大笑起来:“不服气是吧?好,有性格,我喜欢。你的女人我先带回去,玩厌了自然还给你,哈哈哈……”一挥手,“带走!”
几名尸莲兵上来拉花百合,花长眉忙又去拦,只是赔笑:“虎将军,虎将军,这女娃子许了人的,与礼不合,您高抬贵手,您高抬贵手!”
“滚开!”当面的尸莲兵一推。
花长眉仰天一跤摔倒,却又飞快地爬起来,左手去腰里一掏,竟是一锭小银子,强塞在那尸莲兵手里,口中只是叫:“虎将军,您大人大量,放了这女娃儿。”他虽有了年纪,功夫却不弱,尸莲兵一推,本不可能推得倒他。摔一跤,乃是苦肉计,希望引起虎勾鼻的同情,又塞银子,伸手未必不打笑脸人,但伸手却绝不会推开银子,那尸莲兵手中抓了锭银子,虽然推推搡搡,用的力却小了许多。
吴不赊冷眼旁观,一切尽看在眼里,只不吱声。花逐天也看着,为花长眉的苦心悲哀,却更愤怒。无论如何,那是他爹,要给虎勾鼻赔笑脸,要假摔,他这做儿子的,心里怎么会好过。他胸膛剧烈起伏,咆哮的火山,随时都会爆发。
虎勾鼻虽狂不傻,自也看得透花长眉的作派,冷笑一声,忽地翻身上马。花长眉以为他真个放手了,却见他斜眼看过来,道:“花族长,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让这女孩子跟我走;二是我拍马就走。不过我下次再来嘛,嘿嘿!”他冷笑着,伸手拿起木箱子里的瓷瓶,转着圈儿看了一下,忽地松手。瓷瓶落下,正撞着另一个瓷瓶,“啪”的一声,两个瓷瓶同时碎裂。花长眉脸上变色,虎勾鼻啧啧摇头:“瓷瓶好看,就是太容易碎了。西洼花马较之这对瓷瓶,不知哪个更坚固些?”说到这里,他神情一冷,“我数十下,一……二……”
他一下一下数下去,全场上万人,无一人吱声。花长眉脸色惨白,花斑身子摇摇欲坠。虎勾鼻数到六,花百合忽地从花斑背后转出来,跪在花斑面前,叩了三个头:“爷爷,孙女不能再服侍你了,你自己保重。”
花斑老泪喷涌而出,扶着花百合:“百合——”刀子在割他心头的肉,他却没有能力阻止。
花百合到花长眉面前,跪下,也叩了个头:“族长,谢谢你这么多年对百合的照顾。爷爷老了,还请你多多照顾于他,百合给你叩头了。”
“百合,孩子。”花长眉眼中含泪,扶她起来,“是我无能啊。”
“百合,不要去!”花逐天狂叫,像一头疯虎般扑过来,边上几个花马族人都拦他不住。花百合转头看他:“逐天哥,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应你,若有来世,我一定嫁给你,但今天你若发蛮,却要害了阖族老小,我不能应你。”
她悲哀而坚定的眼神,,如一只强力的手,阻住了花逐天的脚步。他猛然跪倒,双手插入泥中,以头叩地:“苍天啊,为什么啊?”
花百合扭过头,强忍着的泪却还是洒了下来,走向自己的小红马。虎勾鼻仰天狂笑,忽地又有一个笑声响起,竟把他的笑声压了下去。
“有趣,有趣!你们在唱戏吗?又哭又笑又叩头又捶地的,哈哈……”
大家闪目一看,却是吴不赊。这个时候他竟然打哈哈,花长眉以为他头伤发作,昏头了,低声叱道:“摇尾!”
花百合也回头看过来。吴不赊不理花长眉,却看着花百合,道:“你是花马族人吗?”这话问得怪,花百合当然是认得花摇尾的,愕然道:“摇尾哥,你……”
“你既是花马族的人,要跟人走,怎么不先问问我?”
花百合不知道吴不赊挑战族长成功,一脸迷茫:“摇尾哥,你……你……”
虎勾鼻却不耐烦了,瞪着吴不赊道:“你是谁?”
“我是谁?”吴不赊脸上忽地现出迷茫之色,摸着脑袋道,“对了,我是谁来着?”花长眉叹气,就知道他是头伤发作了。边上的小四儿却急了:“你是摇尾哥啊。”吴不赊恍然大悟:“是了,我是摇尾哥。”
“摇尾哥?”虎勾鼻嘴中念叨,这名字不熟,他念的声音不大。吴不赊却就听到了,偏生这回应得快:“哎,叫哥哥啊!乖,待会儿哥哥拿糖给你吃。是了,你这么大的宝宝,可以喝酒了吧?待会儿跟哥哥喝酒。”
小四儿“扑哧”一笑。花长眉暗中叫糟。
虎勾鼻勃然大怒:“作死!”纵马过来便要去打吴不赊。
花长眉闪身急拦,忽地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前面一匹空马,马上却没了虎勾鼻。哪儿去了?听身后好像声音不对,急回头,却见虎勾鼻躺在地下,吴不赊一只脚踩在他胸膛上。论个头,吴不赊即便变做了花摇尾,仍比虎勾鼻要矮得一头小得一号。可他一只脚踩着,虎勾鼻却是挣动不得,一张脸涨得通红。尤其他那个大鼻子,充血肿胀,更像一个霜冻过的大红柿子。他双手扳着吴不赊的脚,双脚乱蹬,却好像蜻蜒撼玉柱,莫想动得分毫。
花长眉大惊:“摇尾,快松脚!”伸手来推吴不赊。吴不赊身子却像座山,竟是推不动。吴不赊不理他,看着虎勾鼻“嘿嘿”一笑:“我的话你听到了吗?想带走我西洼花马的人,你问过我没有?没听到我的话吗?那你生着耳朵做什么?不如撕了下酒吧。”说着,他伸手去虎勾鼻脑袋左右两边一摸一撕,抬起身时,手中已捏了两只血淋淋的耳朵。花长眉本来还要加力来推他,突见他手中两只耳朵,惊得踉跄后退。倒不是他没见过血,问题是,见了虎勾鼻的血,这祸就闯下了呀!
花长眉大惊,虎勾鼻大叫。尸莲兵也反应过来了,当然是大怒,拔刀便冲了上来。虎勾鼻带的尸莲兵有两百多人,围在他身边的只有二十多人,其他人退在四五十步外,所以冲过来的就是这二十多人。花长眉心头正惊骇不已,尚没计较出个好歹来,眼前一花,又没了吴不赊的身影。
吴不赊迎着尸莲兵冲上去,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迎面的尸莲兵眼前一花,下意识一刀猛劈,却劈在了空处,突觉左腹下一痛,低头看,有东西,那东西好古怪的,像一圈半黑不白的黑绳子,又像一条盘起来的偷油蛇。真要形容得像点儿,就是一挂猪肠子。猪肠子怎么到了这里?尸莲兵忽地明白过来,那不是猪肠子,那是他自己的肠子啊!唉,真是猪啊!
吴不赊一晃而过,腰刀从第一名尸莲兵腰间划过,绕过马尾,扎进了第二名尸莲兵肚子,也只是一下,反手划开了右侧尸莲兵腰背。他一矮身,从马肚子底下钻过去,出现在第四名尸莲兵马前。那尸莲兵突见眼前现出一物,没来得及看清楚,左肋一痛,一只脚已踏进了鬼门关,而吴不赊的身影又早消失了。到死,这尸莲兵也没弄清自己是怎么死的,嘿嘿,这官司到了阴间,有得打了。
冤死鬼不止这一个,只是一眨眼,吴不赊就围着这二十多名尸莲兵转了一圈,每人送了一刀。那身法快得像风,像电,说得恐怖点儿,像鬼。
虎勾鼻刚觉得胸口松开,忍着痛要爬起来时,胸口忽又一紧,吴不赊又回来了。这回来得也实在太快了吧?欺负人啊?虎勾鼻委屈得差点要哭了。就在他狂怒地挣扎中,那二十多名骑兵先先后后落马了,“扑通”,一个,“扑通”,又一个。虎勾鼻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兵怎么了?难道就是刚才那么一下,就被吴不赊全砍死了?不可能啊,那也太快了吧?他眨巴眨巴眼睛,女人玩多了,难免眼花,但事实和女人无关。眼睛眨到第三下时,马上没人了,所有的人全都掉到了马下。
惊骇的不止虎勾鼻一个,没看清的也不止虎勾鼻一个。事实上,包括花长眉在内,大多数人都没看清。一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张着嘴巴,就那么看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不远处那些尸莲兵。一看不对,纷纷拔刀。吴不赊可不会给他们冲起来的机会。马停在原地,杀二十个人如捏死二十只虱子,马若奔驰起来,这一百多骑兵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他刀一指:“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花马族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花逐天愣了一下,终于清醒了,狂跳起来:“族长有令,杀光他们!”
他一叫,所有花马族人终于都清醒了,本来支持花逐天的年轻人就多,都是喊打喊杀不怕把天捅个窟窿的主儿,只是被强压着。这时花逐天一带头往上冲,族人顿时纷纷冲上去。
那些尸莲兵被花马族人围在中间,骑兵若没冲起来,没有速度,比步兵更麻烦,高高骑在马上,目标太明显了。花马族人又多,四下一围,也只是一眨眼,近两百尸莲兵全被砍下了马,而且基本上都是乱刃分尸。没办法,刀子多啊,被这位砍一刀,不被那位砍一刀,不公平不是?
一阵乱起,尸莲兵完了。随后,花马族人慢慢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往吴不赊这边看。花长眉身子摇摇晃晃,终于慢慢软倒。
吴不赊也不看他,冷眼看向虎勾鼻。虎勾鼻先前狂,这会儿吓坏了。一碰上吴不赊的目光,顿时就打个哆嗦,眼泪鼻涕“刷”的一下全出来了,颤声叫道:“饶……饶命啊!饶命……”
“饶命?”吴不赊嘻嘻笑,“我只听说饶狗命,没听说过饶人命。”
虎勾鼻竟是个聪明的,忙道:“小的是狗,小的不是人。族长,你饶了小的狗命啊!”
“你是狗,我怎么没听到狗叫?”
“小的会叫的,汪……汪汪……汪汪汪!”
杀了尸莲兵,闯下灭族大祸,花马族人都有些发愣。虎勾鼻这么一叫,花百合第一个笑了起来,然后是小四儿,然后是哄堂大笑。众人心中的恐惧,被这笑声冲去了大半。
吴不赊也笑:“原来是狗不是人啊,人命不饶,狗命嘛,且饶你一狗命。”放开虎勾鼻,“快滚!记住,要一路狗叫。若敢变回人时,狗命就没了。”
虎勾鼻没想到吴不赊真会放他,喜出望外,连连点头:“是!是!”被吴不赊一瞪,醒悟过来,忙叫,“汪,汪,汪汪!”挣上马去,一路叫,一路打马往回跑。
周遭花马族人围着呢,他所到之处,一片笑声。虎勾鼻一直悬着心,只怕吴不赊是在玩他,可还不敢不给吴不赊玩。好不容易冲到外面,见吴不赊不动,他急打马,没命地逃了开去。身后笑声震天,数里外都听得到。
真个放了虎勾鼻,花长眉几个都有些疑惑,但吴不赊刚才露那一手过于惊人,他不开口,谁也不敢问。
虎勾鼻一人一马消失,吴不赊扬声大叫:“大家看见了没有?”
笑声齐收,上万人一齐看向他。
吴不赊目光环视,道:“我们若忍辱吞声时,他们会骑到我们头上;而当我们奋起反抗时,他们就会像一条被打痛的狗一样,哀哀叫着,有多远滚多远。”
花长眉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花斑却皱了皱眉,作为长老,他理解花长眉的难处,但别人并不理解。他边上的花逐天、小四儿眼光全亮了起来。和他们一样眼光大亮的,还有无数的年轻人。
“男人,就应该保护自己的家园、牛羊、妻女姐妹。花马族的汉子们,你们是男人吗?可敢与我一道,为了我们的家园和女人,奋起血战?”
“战!”花逐天猛地拔出腰刀,纵声长叫。
“战!战!战!”无数条汉子站起来,无数把刀直指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