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过后,我告诉托比亚斯我要去散步,实际上我是去跟踪马库斯。我本以为他会去客房,他却穿过餐厅后的田野,走进滤水房。上楼梯前我迟疑了下,我是发自内心要这么做吗?
我踏上台阶,缓缓推开他刚刚带上的门。
滤水房面积不大,里面只有一个房间,还有几台庞大的机器。按照我的理解,整个总部的废水污水流入前几台机器,经过净化和检测设备后,再由最后一套设备将干净的水输送出去。大部分输送管道埋在地下,只有一条管道顺着地面延伸出去,净化水便沿着这条管道流到围栏旁的发电厂。发电厂负责整个城市的电力供给,使用的是风能、水能和太阳能。
马库斯走到滤水净化装置旁停了下来。这台机器的管子是透明的。我看到褐色的污水经由一根管子,流进机器里面,那里面完全看不见,再流出来时,水变得清亮了。他似乎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净化过滤的过程,却不知心里是否和我想的一样:若是人生也能如此就好了,滤去所有污秽,然后纯净地回到这个世界。可有些污秽是永远也除不掉的。
看着马库斯的后脑勺,我心想,该行动了。
就现在。
“那天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我脱口而出。
马库斯猛地回过头:“碧翠丝,你在干什么?”
“我跟踪你来这里啊。”我手臂交叉,抱于胸前,“那天你和约翰娜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关于珍宁攻击无私派的动机。”
“你怎么能随便侵犯别人的隐私?是无畏派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会的?”
“我天生好奇心就重。别转移话题。”
马库斯眉头紧锁,整个额头上都是皱纹,嘴角边是深深的法令纹。他似乎是个经常皱眉的人。他年轻时应该很帅,或许对他这个年纪的女人,比如约翰娜,他现在仍然极有魅力。可每次见他,我却只想到在托比亚斯的“恐惧空间”中看到的那一双无底黑洞般的眼睛。
“既然你听到了我和约翰娜交谈,那就肯定知道我连她都没告诉,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分享?”
我一时语塞,但紧接着答案忽然浮现。
“我父亲,”我说,“我父亲已经死了。”那天在逃往友好派的火车上,我告诉托比亚斯父母为救我而死,自那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提起此事。那个时候,对我而言,“死亡”只不过是一个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可此刻,在这嘈杂的搅拌声和冒泡声中,“已经死了”这样的字眼如同一把巨锤,捶击着我的胸膛,悲伤的怪兽醒来,无情地抓扯我的双眼,我的喉咙。
我强迫自己说下去。
“也许他并不是直接为你所说的机密而死,可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会不惜性命保护那资料?”
马库斯的嘴唇抽动着。
“是,你说得没错。”他说。
泪水盈满眼眶,我眨了眨眼,怕它们落下来。
“那好,”我哽咽着说,“那它到底是什么?你到底是要保护那东西,还是想盗取它,又或者有别的打算?”
“这……”马库斯摇了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它已经在珍宁手上了,而你想把它搞回来,对不对?”我边说边一步步走向他。
马库斯果真是一流的骗子,或者,至少得说他非常善于隐藏秘密。他没做出任何反应。我希望自己有约翰娜那双会“读心”的眼睛,能读懂他的表情。他已经快要向我吐露真相了,如果我再施加足够的压力,也许他就会吐露了。
“我可以帮你。”我说。
马库斯上唇噘起:“你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荒唐吗?”他恶狠狠地说,“姑娘,也许你是能终止情境模拟,但那不过是靠运气,与能力无关。有朝一日,你若真能再做出任何有用之举,我搞不好会惊讶死的。”
这才是托比亚斯所认识的那个马库斯,一个知道如何戳中别人的痛处,造成最大伤害的人。
我气得浑身发颤:“托比亚斯真没说错。”我吼道,“你就是一个刚愎自用、满口谎话的烂人。”
“是吗,他是这么说的?”马库斯挑起眉毛。
“怎么可能?”我咬牙切齿地说,“他才不屑提你呢,更不可能说这么多,这都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应该明白,你在他眼中简直毫无地位。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你只会变得越来越渺小,越来越惹人生厌。”
马库斯默不作答,只是转过身,面朝着净水器。伴着哗哗的流水声和怦怦的心跳声,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回味着我的胜利。可等我离开滤水房,穿过田地时,才意识到我并没赢,马库斯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我都得想别的办法来获知了,因为我绝不会再去问他。
那夜,我梦到自己在一片田野中走啊走,碰到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聚在地上,我撵走了几只,才发现它们是站在一个人身上,啄着那人灰色的无私派衣服。毫无征兆之下,乌鸦突然呼呼地飞走,我看清地上的人是威尔。
然后我就吓醒了。
我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发泄了出来,可我嘴里吐出的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阵震颤全身的啜泣。悲伤的怪兽再次袭来,翻滚在我内心的空洞之处。
我大口喘着气,双手捂住胸口。那头怪兽伸出了爪子,使劲扼住我的喉咙,压迫着我的气管。我挣扎着扭动身子,把头埋在双膝间,艰难地喘着气,直到那窒息般的感觉终于慢慢地消退。
空气热浪般包围着我,我却瑟瑟发抖。我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朝托比亚斯的房间走去。光溜溜的双腿在黑暗中几乎泛着光。
我推开他的门,“吱呀”一声响,他猛地惊醒,盯着我看了一会儿。
“过来。”他好像还没睡醒的样子,随即挪了一下身子,给我腾出个位置。
我来之前应该事先想到的。我只穿着一件从友好派借来的宽大t恤,衣服刚刚遮住臀部。我也没想起要穿条短裤。托比亚斯的目光扫着我赤裸的双腿,我的脸瞬间觉得火辣辣的。我面对着他躺了下去。
“做噩梦了?”他说。
我点点头。
“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他威尔的身影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不然我就得跟他解释原因。他要是知道了我做的事,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我?他抬手轻轻摸着我的脸,慵懒地用拇指抚着我的颧骨。
“好在我们还好。”他说,“你和我,我们两个之间还好,对不对?”
我胸口隐隐作痛,点了点头。
“一切都乱套了,但我们会好好的。”他的气息轻触着我的脸,痒痒的。
“托比亚斯。”我喊着他,打算要说的话却全都忘记了,脑子一片空白。我靠上前去吻他。因为我知道只有亲吻他能让我忘记一切。
他也回吻着我,一只手缓缓伸向我的脸颊,慢慢掠过我的身侧,停留在我腰部的弯曲处,手掌覆着我的胯,滑向我裸露的腿,引得我浑身一阵震颤。
我更紧地抱着他,抬起一条腿缠在他身上。我的脑袋因为紧张嗡嗡作响,可我的身体似乎很明白该怎么做,因为我全身都在以一个节奏跳动,散发着同样的渴望——想逃离自己的躯壳,成为他的一部分。
他的唇贴着我的唇,手伸向我的t恤下面,尽管我知道应该让他停下,可我没有。我没忍住那一声轻轻的叹息,双颊也飞上一阵潮热,羞愧难当。不知他是没听到还是根本不在意,依然用手掌按在我的后腰,将我搂得更紧。那修长的手指沿着我的脊椎,摩挲着我的背。我的衣服往上轻轻拉起,可即使我觉得裸露的腹部有些凉意,也并没把衣服往下拽。
他亲吻着我的脖子,我紧紧抓着他的双肩,稳住自己的身体,把他的t恤攥在手心里。他的手抚摸着我的上背部,轻轻扣着我的脖子。我的t恤裹着他的手臂,我们吻得更加急切。我的双手因为身体里那股紧张的能量颤抖着,于是更紧地抓住他的肩头,以免他发现这点。
可接着,他的手指触到我肩上的绷带,一阵疼痛瞬间传遍周身。其实并没有那么痛,但我却一下子回到现实。
假如想要他是因为我想从悲伤中抽离,那么我不能就这么跟他在一起。
想到这,我向后微微退开,小心地拉下衣服遮住身体。有那么一刻,我们俩就这样躺在那里,沉重的呼吸声交错着。我没想哭,这不是哭泣的好时机,我不能哭,绝不能!但不管我怎么眨眼,这泪水还是驱散不去。
“抱歉。”
“不准道歉。”他的语气几近严厉,随即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我知道我身材纤瘦小巧,没有曲线,如同鸟类,是为了飞翔而生。可当他这样触摸着我,好像不忍将手拿开,我又不希望自己跟现在有任何不同。
“我不是故意这样,我只是觉得……”我声音颤抖着,不住地摇头。
“不该这样。不管你父母是否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他们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事情不该是这样,翠丝。更不该发生在你身上。那些说什么‘没事’的人都是骗子!”他说。
我再次忍不住啜泣起来,任凭他把我抱得紧到快要窒息,我都不在乎。小声的呜咽慢慢变成失态的号啕大哭,我张大嘴,满脸扭曲,哭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号。再这样哭下去,我很快就要崩溃了,也许那样比较好,与其假装坚强,还不如彻底发泄来得痛快。
他好长时间都没开口,直到我再次安静下来。
“睡吧。”他说,“要是再做噩梦,我来把它赶跑。”
“你用什么赶?”
“当然是用拳头了。”
我用手臂环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他的气息。这是汗水、新鲜空气,还有薄荷混合的味道,那是他用来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味儿。当然,在他的怀里,我还闻到了安全的味道,仿佛漫步在阳光普照的果园,又好似在餐厅里安静地享受早餐。一阵困意袭来,我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这一刻,我几乎忘掉了那伤痕累累的城市,还有不久后就要找上我们的所有冲突。
就在快要沉沉睡去时,我听到他低声说着:“我爱你,翠丝。”
也许我想说我也爱你,可我实在太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