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在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中睁开双眼。托比亚斯站在镜子前,他歪着头,想要看清下巴的边角。
我双臂抱膝,披着一层被单,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
“早,睡得怎么样?”他问道。
“还好。”我从床上下来,走到他身后,他头往后仰,把下巴凑在剃刀上,我伸开双臂抱住他,前额抵在他背上,无畏派的文身正从那里露出领口。
他放下剃刀,双手交叠着覆在我手上。我们都没说话,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他则漫不经心地轻抚我的手指,本来要做的事全都抛诸脑后。
“我得回去洗漱了。”过了一会儿,我打破了沉默。当然,我不舍得离开,可今天我要去洗衣房工作了,我不想让友好派的人觉得我没尽到协议里的义务。
“等下,我给你找几件衣服。”他说。
几分钟后,我穿着昨天那件宽大的t恤和托比亚斯从友好派借来的一条短裤,赤脚走在走廊上。回到卧室一推开门,却看到皮特站在我床边。
直觉让我警惕地直起了腰,想在房间里找件钝器防身。
“出去。”我尽量坚定地说,声音还是免不了发抖。眼前似乎浮出他掐着我脖子把我悬在峡谷上方,以及毫不留情地把我推撞在无畏派基地墙上时的眼神。
他转过身看着我。最近他看我时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怨恨,只是看起来疲惫不堪,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受伤的胳膊挂在胸前。但我没那么好骗。
“你在我房间干什么?”
他向我走近了点儿:“那你跟踪马库斯又是干什么?昨天早餐后我可是看到你去哪儿了。”
我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不关你的事。出去。”
“我来这儿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保管那个硬盘,你最近情绪可是很不稳定。”他说。
“我情绪不稳定?”我大笑着,“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好笑。”
皮特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眯起眼睛:“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对这硬盘这么感兴趣?”
“别把我当傻子。这硬盘里装的可远远不止情境模拟的数据。”
“把你当傻子?你当然不傻,你是想着把硬盘送给博学派去邀功吧?然后他们就会原谅你泄漏机密,重新青睐你,对不对?”
“我不想重新得到他们的青睐!”他说着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走,“你也不想想,如果我要那么做,干吗还在无畏派基地费劲地帮你?”
我用食指戳着他的胸膛,恨不得把指甲都戳进去:“你帮我只是因为你不想再挨我一枪。”
“是,我是不像你一样向着无私派,为了他们宁愿背叛无畏派。可是我告诉你,任何人都别想控制我,尤其是博学派。”他用力捏着我的食指。
我把手抽回来,扭动着不让他抓住,满手都是冷汗。
“我不指望你这种人会明白。”我在衣角上擦掉手心的汗,慢慢向梳妆台挪动,“我敢说,如果这次遭受攻击的不是无私派,而是你们诚实派,你肯定一样坐视不理,看着他们眉心吃枪子。可我不是你这种人。”
“僵尸人,你嘴放干净点,别这么说我家人。”他跟着我的脚步,缓缓移向梳妆台,但我小心地调整位置,挡在了他和梳妆台之间。只要他在这里,我就不能当着他拿出硬盘,暴露我藏硬盘的位置,但又绝不能让他通向硬盘的路毫无阻碍。
他看着梳妆台,目光飘到梳妆台左侧,我藏硬盘的地方。我的心顿时揪成一团,紧皱眉头,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先前忽略的一点,他口袋里像是装着什么有棱角的东西,是硬盘!
“马上交出来。”我冷冷地说。
“不给。”
“快交出来,不然我发誓会在你睡着时弄死你。”
他嘻嘻一笑:“你该看看自己威胁人的样子有多可笑。活像个小女孩说要拿自己的跳绳勒死我一样。”
我抬脚逼近他,他顺势退到走廊里。
“别叫我‘小女孩’。”
“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管得着吗?”
我迅速举起左拳对准最疼的地方——他手臂上的枪伤。他躲开了我的拳,我不再盲目挥拳,而是牢牢地钳住他的胳膊,使劲扭向他身后。皮特扯着嗓子尖叫,趁着他因为疼痛分神,我用力踢向他的膝盖,他扑通摔倒在地。
人们都拥进了走廊,红色、黄色、灰色、黑色的身影攒动着。皮特半蹲着身子,全力朝我冲来,一拳打在我的腹部。我疼得弯下了腰,但剧痛不能阻止我,随着一声介于尖叫与呻吟之间的叫唤,我整个人向他扑过去,抬起左肘准备攻击他的脸。
可我还没碰到他,一个友好派的人便抓住我的胳膊,半拖半扯地把我从皮特身边拉开。
我肩头的伤口一阵一阵疼起来,但在肾上腺激的作用下,我几乎感觉不到这痛楚。我朝皮特的方向挣扎着、扭动着,完全无视围在我身边的友好者、无私者,还有托比亚斯他们那惊愕的脸。一个女人跪在皮特身边,温柔地低语着安慰他。我尽力忽略他蜷缩在地上发出的痛苦呻吟,还有我内心那沉重的愧疚感。我恨他,我什么也不介意,我恨死他了。
“翠丝,冷静点!”托比亚斯说。
“他偷了我的硬盘,他口袋里装着我的硬盘,快让他还给我!”我大喊着。
托比亚斯走到皮特身边,无视他旁边蹲着的女人,抬脚就踩在皮特的胸膛上,让他动弹不得。托比亚斯将手伸进皮特的口袋,一把掏出了硬盘。
托比亚斯把声音压得极低,对皮特说:“我们不会一辈子都待在避险屋,你这么做真不明智。”说完,他又转向我,“你也一样不明智,你是想连累我们大家被赶出去吗?”
我脸一沉。抓着我胳膊的友好者拖着我沿走廊走下去,我使劲扭动着身体,想挣脱他的手。
“你这是干吗?放开我!”
“你已经违反了我们的和平协定,”他温和地说,“我们只好按条例办事。”
“去吧。”托比亚斯说,“你需要静一静。”
我扫视人群,他们都默不作声,没人和托比亚斯争辩,大家的眼睛都躲着我。
我只好任由两位友好者领着,沿着走廊走下去。
“注意脚下,这里的地板不是很平。”其中一个友好者说。
我的头隐隐作痛,这说明我冷静下来了。我们就这样走着,那位头发灰白的友好者突然停下脚步,打开左手边的一扇门。门上有个牌子:冲突处理室。
“你们这是要关我禁闭吗,还是怎么样?”我沉着脸。这正是友好派的招数,先休息放松,再教我深呼吸,往正面思考。
打开门,一阵刺眼的光线直射我的双眼,我不得不半眯着眼睛看。对面墙上有几扇大窗子,透过窗子能看到果园。尽管如此,可整个屋子却感觉空间狭小,或许是由于天花板和地板及四面墙一样,都铺着木板吧。
“请坐。”年长的人指着屋子中央的一个凳子说。这凳子跟友好派总部的其他家具一样,也是用粗木打造的,看起来很结实,仿佛仍然长在泥土之中。我没有坐下。
“架打完了,我不会再动手了。至少在这里不会了。”我说。
“别着急,我们按照规则一步步来。”那位年轻些的友好者说,“来,请坐,我们跟你讨论一下原委,讨论完你就可以走了。”
他们语调平缓,声音柔和,这和无私派的小心翼翼,时刻怕惊扰他人的低语不同。它温和、镇定、轻柔,然后我不禁想知道,在友好派的训练过程中,他们会不会教给新生这些事呢,如何才能柔声细语、步态轻盈、笑容得当,以达到内心的宁静,激发友好特质?
尽管我百般不想坐下,可还是坐在了椅子边沿,好在必要时能快速起身。那位年轻的友好者则站在我身前。
我听到身后铰链吱吱作响,慌忙转过头,看到年长的那个人在我背后摆弄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你这是在做什么?”
“沏茶。”他应道。
“我不认为沏茶能解决这个问题。”
“那你给我们讲讲,”站在窗前的年轻人笑着说,我的注意力又回到窗户那儿,“你认为怎么才能解决问题?”
“把皮特赶走。”
“可我怎么觉得是你袭击他的呢?事实上,之前你还开枪打伤了他的肩膀。”他缓缓地说。
“那都是因为他罪有应得,你根本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坏事。”我的脸随着心跳加速变得火辣辣的,“他以前差点杀了我,还有别人,对了,他曾经拿一把黄油刀……就这么一戳,插进爱德华的眼睛里,他根本就是个魔鬼。我有权利——”
脖子突然一阵刺痛,眼前一片跳动的黑点,那个友好者的脸也变得模糊了。
“抱歉,亲爱的。我们只是按规行事。”
年长者手中拿着一个注射器,管子里还残存着几滴他给我注射的液体。液体是草绿色的。
我不停地眨巴眼睛,黑点慢慢从眼前消失了,可整个世界依然摇摆不定,仿佛我坐在一把不断摇晃的摇椅上。
“你感觉如何?”那个年轻的友好者问我。
“我感觉……”我本想说“生气”,我生皮特的气,更气友好派对他这种恶人的姑息,可我不该恨他们,对吧?我脸上浮起一抹笑意,笑盈盈地说,“我感觉非常好,轻飘飘的就像……像在漂浮。或者说,摇摆。你呢?”
“晕眩很正常,是血清的副作用,今天下午你可能想休息。至于你的问题,我也感觉不错,谢谢关心。”他说,“你想走的话就可以走了。”
“请问您知道托比亚斯在哪儿吗?”一想起他的脸,我就涌出满心的爱慕,想立刻冲上去吻他,“我说老四,他很帅,是吧?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我这人也不是那么好,对吧?”
“大部分时候都不算好。”那人说,“不过你要努力的话,我认为你可以做个好人。”
“谢谢你这么说,你人真好。”
“我想你可以去果园找找他。打架事件后,我看到他出去了。”
“打架?真是愚蠢至极……”我轻声一笑应和着。
我现在真真打心眼儿里觉得,把拳头甩到别人身上,不过是用力过猛的“爱抚”。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傻?我应该轻轻抚摸皮特的胳膊才对啊,那样对我俩都好,我的指关节也就不会这么痛了。
我站起来,扶着墙,朝门走去。我得扶着墙才能保持身体平衡,不过这墙真是坚固,我肯定倒不了,所以没关系。
就这样,我一路摇晃地沿着这走廊走下去,想到自己摇摇摆摆的样子就哧哧地笑。现在的我,就像一个学走路的小孩,又变得笨手笨脚,站都站不稳当。“碧翠丝,落脚时要小心,当心别摔着。”母亲曾经微笑着这样对我说。
走到外面,我感觉树上的叶子似乎更绿了,真是鲜嫩欲滴,我简直可以尝到那种滋味。也许我真的可以尝一尝,就像小时候把青草放在嘴里,只是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摇摇晃晃地走在台阶上,差点踩空摔下去,地上可爱的小草挠着我光着的脚,痒痒的,我便大笑起来。就这样我朝果园方向慢慢走去。
“老四!”我大声喊着,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疑惑:我为什么在数字前加一个“老”字?过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那是他的名字,于是又喊了起来,“老四,你在哪儿?”
“翠丝?”一个声音从右手边的树林中传了过来,感觉像有棵树在和我说话,我被这个想法给逗乐了,咯咯地笑起来,那当然是托比亚斯,他弯腰站在树枝下面。
我冲他飞奔过去,但地面向一边倾斜,搞得我差点跌倒,幸亏他用手扶住了我的腰。他的手指好像有魔力一般,我顿时感觉浑身有如通了电流一般;又好像他的手指点着了火,身体里面所有的细胞好像被点燃了。我紧紧搂住他,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贴上去,接着踮起脚、抬起头去吻她。
“他们把你——”没等他把话说完,我便用嘴唇封住了他的嘴,他也快快地吻了我一下,便转开头,看他这样,我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真扫兴,好吧,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有些语无伦次了。
我踮起脚尖,又去吻他,他却把手指压在我唇上阻止我。
“翠丝,他们到底把你怎么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跟疯了一样。”
“你这样说多不好啊,”我应道,“他们让我心情舒畅,就这些啊。现在我真的只想吻你,所以,如果你能放轻松——”
“我不会吻你。我要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断了我。
我嘟着下嘴唇,但随即好像什么都想明白似的,傻笑起来。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喜欢我,因为你也不是好人,这下我终于懂了。”我惊呼道。
“走,跟我去找约翰娜。”他并没正面回应我。
“我也很喜欢你。”
“承蒙厚爱。”他语气平淡地说,“走吧。老天……算了,我抱你。”
他把我抱起来,一只手托在膝下,另一只手托起我的背。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我发现踢腿的时候脚上能感觉到风,很好玩儿,于是他朝约翰娜工作的大楼一路奔去时,我就上上下下踢个不停。
我们走进约翰娜的办公室,她坐在桌子后面,桌上摆着一摞文件;她正咬着铅笔上的橡皮。见我们闯进来,她抬起头,嘴巴微张,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有疤的那半边脸。
“你真不用遮住那伤疤,头发不遮脸时你更漂亮。”我说。
托比亚斯重重地把我放下来,用的劲儿大了些,震得我肩上的伤口微微作痛。可我好喜欢双脚落地时的声音,不由大笑起来。不过约翰娜和托比亚斯都没笑,真是奇怪。
“你们把她怎么了?”托比亚斯开门见山,没半点寒暄,“你到底对她做过什么?”
“我……”约翰娜蹙眉看着我,“他们一定是给她注射多了。她体形娇小,他们可能没考虑到她的身高、体重。”
“他们给她注射多了什么?”他问。
“你声音真好听。”我插嘴道。
“翠丝,安静点好不好?”他说。
“镇定血清。”约翰娜说,“小剂量注射有助于改善情绪,缓解焦躁,恢复镇静,作用相对温和,只有一个副作用,轻微的眩晕。对于社区里无法保持安宁的成员,我们会帮助注射这种血清。”
托比亚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别把我当白痴。你们社区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心绪不宁,因为他们都是人。这么说来,你们八成把血清掺进饮用水了吧?”
约翰娜并不急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双手交叉,抱于胸前。
“相信你很清楚,事实并非这样,否则这次冲突也就不会发生了。”她说,“但无论我们做什么,那都是集体行动,是整个派别的决策。如果可以给整个城市的人都提供这种血清,我会这么做的。如果我真这么做了,那你们现在也不至于处于这种境地了。”
“哦,当然。麻醉所有人的神经的确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真是绝佳的计划啊。”
“老四,讽刺挖苦别人不是好习惯。”她柔声道,“我很抱歉他们误给翠丝这么多血清,真的很抱歉。可她的确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所以,我恐怕没办法留你们待下去了。她和叫皮特的那男孩之间的冲突,我们无法谅解。”
“别担心,我们打算能多快就多快地离开。”托比亚斯答道。
“那好。”她带着浅浅的笑说,“友好派和无畏派若要和平相处,最好还是保持一定距离。”
“这样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请问,你在暗示什么?”她问。
托比亚斯咬牙切齿:“这足以说明,友好派的中立是个幌子——说得好像中立真可能存在一样!——却眼睁睁看我们死在博学派手上。”
约翰娜没有吭声,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子外面。窗子外头有一个小庭院,长满了葡萄藤,这些藤蔓争先恐后地爬到窗台的边角,似乎想爬进窗子里来,也想加入屋内的谈话。
“友好派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情,”我说,“那样太恶劣了。”
“全都是为了和平着想,我们才坚持不卷入……”约翰娜开始解释。
“和平。”托比亚斯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是啊,等我们这些人都死光了,要不就迫于意识操控的威胁屈服顺从,或者永远困在情境模拟之中,世界就‘和平’了。”
约翰娜的脸瞬间扭曲,我也模仿她这表情,想知道脸变成那样是什么感觉。终究还是觉得不舒服。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摆出这样一副表情。
她缓缓地说,“这不能由我来决定。要是我说了算,恐怕我们此刻谈的就不是这些问题了。”
“你是说,你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我是说,我无权公然反对友好派做出的决定,但有可能,我在心里不是那么想的。”
“我和翠丝两天内离开,”托比亚斯说,“希望友好派不要因此改变把辖区设为‘避险屋’的决议。”
“我们的决议一旦定下,不轻易撤回。那皮特呢?”
“至于皮特,你们必须单独处置他,因为他不会跟我们一起走。”
托比亚斯牵过我的手,他的手虽然不柔软,也不光滑,但触感很好。我满是歉意地对约翰娜笑笑,可她的表情依然没变。
“老四,如果你和你的朋友不想……受‘镇定血清’影响,最好不要吃这里的面包。”约翰娜说。
托比亚斯回头道了声谢,我们并肩沿着走廊离开,我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着。